八旗論詞,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語(《晚晴簃詩匯》卷一八八《詩話》),意指顧太清與納蘭性德齊名。其實,太清除寫詞之外,還創作戲曲,《桃園記》和《梅花引》便是兩種存世之作。太清之《桃園記》,存于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已收入《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第一輯?!睹坊ㄒ芬粍。赜诤幽鲜D書館。筆者仔細研讀太清這兩部存世戲曲作品,有感于劇中情與人間事的反復照應、彼此契合,特撰此文以記之。
一
奕繪(1799—1838),清高宗弘歷第五子榮親王永琪之孫。字子章,號太素,別號幻園居士、妙蓮居士等,堂號明善。太清名春,滿洲鑲藍旗人。祖父鄂昌,官至甘肅巡撫,乾隆間因受胡中藻《堅磨生詩鈔》文字獄牽連而被賜自盡,其父鄂實峰以罪人之后,游幕為生,處境艱難。太清是奕繪祖父永琪的福晉的內侄女,家道中落后,太清投奔榮王府作奕繪姊妹的家庭教師。她與奕繪一見鐘情,但礙于身份,雖相愛卻不能結合。直到道光四年(1824),二十六歲的太清才改變姓氏,冒榮王府二等護衛顧文星之女呈報宗人府,方僥幸成為眷屬,后遂以顧春字太清之名而廣為人知。
有感于兩人結合之不易,奕繪在詞作中屢屢感慨?!渡樽?8226;記夢中句》云:“相見十年前,相思十年后?!保ā赌瞎乳猿肪硪唬朵较?8226;題天游閣三首》第二首云:“此日天游閣里人,當年嘗遍苦酸辛。定交猶記甲申春。曠劫因緣成眷屬,半生詞賦損精神。相看俱是夢里身?!保ā赌瞎乳猿肪硪唬┫啾绒壤L,太清則以寫劇這種更加直接的方式描述了這段“曠劫因緣”,劇中種種皆與她和奕繪的感情歷程緊密相連。
《桃園記》劇演三月三日蟠桃熟,西池金母設宴壽南極長壽星,攜萼綠華、董雙成、杜蘭香、許飛瓊相候。壽星攜白鶴童子赴宴。白鶴童子與萼綠華一見鐘情,便私訂終身。此事被覺察后,兩人因不守清規而各自被罰,不得相見,飽受相思之苦。后白鶴童子往桃園探望,互訴衷腸,白鶴童子謂“天不負人,自有后會,保重則個。小仙去也”后離去。最終在觀音大士的幫助下,二人轉世投胎,成就良緣。
《梅花引》中天宮司書仙吏章后素與羅浮梅精二百年前邂逅,并訂下婚約。章后素因誤點書籍,謫向人間,梅精因遇真仙,得受人身,潛心幽谷,苦煉勤修,以圖后會。章后素魂魄被夢神奉旨引到幽谷,與梅精相會,梅精謂“時尚未到,幽明阻隔”,遂歸去。章后素醒后,填《江城梅花引》詞以記其事。適友人造訪,得知夢中之情,遂建議趁雪晴日暖同往西山一帶游玩尋訪。游至幽谷,見梅氏即為夢中之人,惟因礙于他人,未通一語而轉回程。后一日,章后素獨自尋來,與梅氏細陳衷曲,同入梅花帳。光陰荏苒,章、梅二人重游初逢之處,梅氏謂人生有限,愿及早回頭,同登彼岸。適凈名居士維摩詰前來度脫二人。章后素皈依法座,隨居士而下;天女則攜梅花仙子赴歲寒閬苑管領群芳。
《桃園記》和《梅花引》中的男主人公白鶴童子和章后素實為奕繪的化身,女主人公萼綠華和梅氏則指太清無疑。兩對有情人情緣初起皆為一見鐘情,太清與奕繪亦是如此。雖已定情,但太清和奕繪卻不能結為連理。劇中白鶴童子和章后素為此努力抗爭并不懈找尋,萼綠華和梅氏則承受著苦苦相思和漫長等待。萼綠華在桃園時刻牽掛白鶴童子,望眼欲穿,劇中“盼郎來,盼郎來,郎不來兮愁我懷。雙眉鎖不開。怨一回,恨一回,一寸相思一寸灰。微吟敲斷釵”之語,實為太清對這段時光深切體悟的自然流露。
長久的等待終于換來了重逢,但是重逢并不能長久相守,太清與奕繪兩人親歷了相聚而后不得不離別的痛苦,故而白鶴童子前往桃園探望萼綠華;章后素夢中與梅氏相見,皆因時機未到,只能再度忍耐。有關兩人感情受阻的原因,可參看黃仕忠教授《顧太清的戲曲創作與其早年經歷》(《文學遺產》,2006年第6期),在此不再贅述。
太清與奕繪終成眷屬?!短覉@記》中萼綠華和白鶴童子投胎轉世,成就良緣;《梅花引》中兩人得以了卻心愿,同登仙界。
二
將兩劇的主要人物和大致情節與二人的詩詞對照來看,頗多印證之處,可合于一處觀之。
《桃園記》寫白鶴童子與萼綠華“一作童子相”、“一作天女相”,兩人的一見鐘情正是“天上神仙,詎鐘情如許。靈犀一點,化作鳳鸞交舞。人間那有恁般兒女”。奕繪的《寫春精舍詞》中有《傳言玉女題畫并序》:
余先王考精畫仙佛,古雅得王維、吳道子之遺風。近見白描畫對二幅于儀邸從叔處,一作童子相,騎鳳持如意;一作天女相,乘鸞持柳條貫雙魚。昔靈均托美人而思君子,淵明賦《閑情》以寫幽懷。先王考此畫,亦若是而已矣。觀而為之詞。
磊落幽懷,寫向白云深處。天上神仙,詎鐘情如許。靈犀一點,化作鳳鸞交舞。人間那有恁般兒女。 儂手雙魚,楊柳枝兒穿取。即心如意,便分明相與。風輕月好,眉目寫來清楚。凡夫空向畫中凝佇。
此畫為奕繪之父榮恪郡王綿億當年所畫,據《顧太清奕繪社會交往主要人物志》(出自《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儀邸從叔處”的“從叔”或為慶郡王綿愍,高宗第十七子永璘之第三子。奕繪對這幅畫的興趣重在抒發自身對畫中兩人一見鐘情的感慨,或曾與太清論及此畫亦未可知。
《桃園記》女主人萼綠華之名也屢屢在兩人的詩詞中出現。太清的《醉東風碧桃》一詞中有“萼綠華來無定,羽衣不耐春寒”,奕繪《觀古齋妙蓮集》卷一《長春花》中有“胭脂染出玉無瑕,駐影神仙萼綠華”句,《寫春精舍詞》中《暗香蘭》有“斷瓊一尺,萼綠華來最涼夕”,《明善堂文集#8226;流水編卷二》中《九峰積雪硯山歌》有“上元吉日天門開,飛仙萼綠華將來”?!额櫶逶~新釋輯評》注釋“萼綠”為“花萼”,實則不然,唐李商隱《重過圣女祠》一詩中有“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句,當從此化來?!拜嗑G華”是道教仙女名,為九嶷仙人羅郁。宋張君房《云笈七簽》卷九十七《贊頌部#8226;歌詩》有《萼綠華贈羊權詩三首并序》謂萼綠華“宿命時曾為其師母毒殺乳婦,玄洲以先罪未滅,故暫謫降臭濁,以償其過”。聯系到太清身世坎坷,祖父鄂昌因受文字獄牽連而被賜自盡,罪人之后,處境艱難,故《桃園記》中的女主人公萼綠華確指太清自己。
太清在劇中以梅花為線索創作了《梅花引》,從劇名到女主人公之名俱與梅有關,女主人公為羅浮梅精,后成為梅花仙子,也就是“梅仙”。太清本人字梅仙,喜愛梅花,善詠梅且善畫梅,許多詠梅詩詞實為畫而題。如《東海漁歌》卷三,《意難忘#8226;自題梅竹雙清圖》;卷四,《柳梢青#8226;題寒月疏梅圖》;卷五,《看花回#8226;題湘佩妹梅林覓句小照》、《暗香疏影#8226;自題淡月疏梅》、《上升花#8226;自題畫紅梅》,等等。即使在太清夢中,梅花也屢屢出現,略舉兩例:《江城子#8226;記夢》“才過小橋風景變,明月下,見梅花”,“梅花萬樹影交加”;《西江月#8226;光緒二年午日夢游夕陽寺》“尋得夕陽小寺,梅花初放厓阿”。奕繪詞中也屢屢出現梅花意象。奕繪在《寫春精舍詞》中有《一剪梅#8226;自題梅花詩思圖》:“清溫斗帳伴梅花。花影窗紗,人影窗紗。夢余詩思繞天涯,手中花耶,意中花耶。拈來已是白牛車,說盡《蓮華》,說盡《楞伽》。水沈煙篆惹盂茶,雪滿袁家,香滿林家?!绷碛小妒栌?8226;賦梅花》一詞:“清容怎寫?似板橋十里,月明林下。醉眼迷離,瘦干橫斜,夢回不辨真假。玲瓏竹外傳香澹,渾訝道、美人來也。破玉顏、縞袂臨窗,莫是文君新寡。惆悵逋仙老去,動江南詩興,形影牽惹。一樹池邊,一剪燈前,一樣斷腸深夜。哀絲不怨毛延壽,怨出格、風流難畫。待春來、積雪消時,只恐和伊都化?!眱墒讓懨分~都為懷人之作,借寫梅花而喻太清。
《梅花引》中第二出“幽會”,羅浮梅精云:“妾苦志待君,不期二百年鬼窟中竟能尋到?!闭潞笏貏t悄云:“適才聽他所言,中藏雅謎,二百年三字,更費人猜?!笨此坪唵蔚脑捳Z的確“費人猜”?!秾懘壕嵩~》中《夢揚州#8226;記庚辰三月病中夢》:“巧氤氳。示人間天上,累世情根。恍惚夢中舊誓,思量猶存。靈禽命命同生死,二百年、灰冷香溫。衣冠改,仙凡隔境,無憑無據游魂。 襟淚新痕故痕。嗟水月空花,鏡里乾坤。久別暫留,后會三年休論。依稀云霧來時路,首欲回、洞掩朱門。春睡醒,衾寒漏永,風急燈昏。”庚辰三月,為嘉慶二十五年(1820)三月,奕繪時年二十一歲?!队^古齋妙蓮集》卷三《病起六首》之一有句“一春久伴盧生枕,兩月相親向栩床”,可以佐證。透過此詞,可初步斷定此夢關乎感情,此病起于相思。但詞中之意又好像陰陽兩隔,似乎有些矛盾。順著“二百年、灰冷香溫”的線索探尋,當與蔣士銓的雜劇《一片石》相關?!兑黄分兄v述了書生薛天目等人尋訪明代婁妃的故事,在自序中蔣士銓提到“前明寧庶人婁妃沉江后,為南昌人私葬。二百年來,無有志者”?!秾懘壕嵩~》中有《金縷曲#8226;題〈一片石〉,和蔣心余先生自題原韻》,可說明奕繪仔細讀過《一片石》,有感于《一片石》人間天上的執著和感應,再聯系到自己感情上遇到的阻隔,感慨萬千。“二百年”之約或是奕繪與太清的盟誓之言,亦未可知。據此,太清《梅花引》中“苦志待君”、“二百年”等句亦不是空穴來風。
《梅花引》中“(外)二位,不如依愚兄一言,趁此雪晴日暖,同往西山一帶游玩幾日”,“(旦)此地名為幽谷,隔斷紅塵”,表明女主人公梅氏“苦志待君”于西山幽谷之中。西山,確有其地,為北京市西郊群山的總稱。南起拒馬山,西北接軍都山。有百花山、靈山、妙峰山、香山、翠微山、盧師山、玉泉山等峰,林泉清幽,為京郊名勝地。太清作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的《清明雨后往香山書所見》一詩中有“迎面西山曉氣融,飛鴉群舞垅頭風”之句,西山意喻太清所居之香山無疑。
三
《桃園記》中男女主人公雖歷經磨難,但終成眷屬,理應情緒歡愉。且看太清《金縷曲#8226;題〈桃園記〉傳奇》一詞,詞云:“細譜《桃園記》。灑桃花、斑斑點點,染成紅淚。欲借東風吹不去,難寄相思兩字。遍十二、欄干空倚。冰雪肌膚人如畫,繞情絲蹙眉春山翠。仙家事,也如此。凌風待月因誰起?總無非、心心相感,情情不已。南海觀音慈悲甚,泛出慈航一葦。渡仙女、仙郎雙美。記取盟言桃花下,問三生石上誰安置?得意處,莫沉醉?!薄盀⑻一?、斑斑點點,染成紅淚”,甚是凄慘,結尾處“得意處,莫沉醉”,語出悲涼,這要從該劇創作的背景說起。
《金縷曲#8226;題〈桃園記〉傳奇》一詞,見《東海漁歌》卷四(《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據詞作編年,《桃園記》當作于道光十九年夏奕繪去世周年之際。
道光十八年(1838),奕繪去世,流言四起。太清被逐出家門,攜子女棲居西城養馬營,悲慘至極。太清有詩題《七月七日先夫子棄世,十月廿八奉堂上命攜釗、初兩兒,叔文、以文兩女移居邸外,無所棲遲,賣以金鳳釵購得住宅一區,賦詩以紀之》,可想見其情。而當時又盛傳太清與龔定庵有曖昧之情,謂定庵集中冶游之詞,系與太清投贈之箋,“空山徙倚倦游身,夢見城西閬苑春。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一詩,更是讓人浮想聯翩,一時間滿城風雨,因詩末自注“憶宣武門內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后人稱之為“丁香花案”。故黃仕忠教授在《顧太清與龔定庵交往時間考》(《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一文中談到,太清創作《桃園記》既是追憶與奕繪之姻事,也是借劇中人之口,再申“愿生生世世永諧伉儷;若改初心,天誅地滅”之盟誓,以期三生石上重逢,亦以回應當時之流言蜚語。
經歷了太多人生沉浮的太清,深感為人在世之苦,改變了萼綠華和白鶴童子投胎人間的結局,讓章彩和梅氏都被凈名居士維摩詰度脫,看破紅塵,遠離塵世,藉此宣揚了得意之中不能沉醉的一種淡然、超脫。西湖散人沈善寶在為《梅花引》所寫之序中稱“慨塵夢之迷離,晨鐘忽警;念幻緣之生滅,慧劍初揮。此《梅花引》所由作也”,此言不虛?!睹坊ㄒ芬粍。瑑群袣v經滄桑的幻滅感纏繞其中,當是繼《桃園記》而作。
看似情節簡單的兩部戲曲隱藏著如此多曲折的情感,太清寫劇其實就是在寫自己與奕繪輾轉纏綿的故事,而兩劇結局的不同又流露出女詞人心境的變化?!包c點滴滴人間事,頃刻分明劇中情”,是為結語。
(作者單位:廣州大學俗文化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