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亭畫壁”講的是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以詩爭勝的雅趣,初載于唐人薛用弱《集
異記》: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渙之(王渙之,后世習稱“王之渙”)齊名。時風塵未偶,而游處略同。一日,
天寒微雪,三人共詣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數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
席,偎擁爐火以觀焉。俄有妙妓四輩,尋續而至,奢華艷曳,都冶頗極。旋則奏樂,
皆當時之名部也。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
密觀諸伶所謳,若詩人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保ā都愑洝贰巴鯗o之”條)
三人因在旗亭內遇見諸妓歌詩,于是暗中約定賽詩名之盛,“若詩人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p>
起初,王昌齡、高適均有詩畫于壁,王之渙獨無。后來,王之渙終因一首《涼州詞》(黃河
遠上白云間)為美妓所唱而后來居上,于是皆大歡喜。微雪寒天,坐擁爐火,飲酒、聆唱,
賽詩才、評佳麗,誠為一時樂事。事中記詩,詩因事所記而流傳益廣;詩以事連,事亦因詩
而膾炙人口。《集異記》之后,這段軼事又被多種筆記、類書所錄,足見其魅力。旗亭,在
這里就是“酒樓”之意,但世人卻很少知道旗享有個語義上的變化,今考而述之。
一、 市樓
“旗亭”最初指的卻是集市角上的一座小樓,用來觀察、指揮集市人員、物品的流動,
因為一般在樓上立有小旗,所以稱為旗亭。
“旗亭”一詞,最早見于西漢褚少孫論《史記#8226;三代世表》,其文云:“臣為郎時,與方
士考功會旗亭下”。稍后,東漢張衡《西京賦》有:“爾乃廓開九市,通阛帶阓。旗亭五重,
俯察百隧?!比龂鴧侨搜C注《西京賦》,“旗亭”為“市樓也”(《六臣注文選》卷二)。南朝
宋人裴骃在注《史記#8226;三代世表》“會旗亭下”時,便引的是薛注。由薛注,我們知道在漢
代人的眼里,旗亭就是市樓。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8226;龍華寺》中寫道:“陽渠北有建陽
里,里有土臺,高三丈,上有二精舍。趙逸云:‘此臺是中朝旗亭也,上有二層樓,懸鼓擊
之以罷市?!保ā堵尻栙に{記》卷二)可知,旗亭最初就是處在集市之中的樓臺,一般有二層,
上面立有小旗,并懸鼓于上,當集市結束時,便擊鼓以告眾人??梢?,這種對于集市的管理
方式基本上是來源于軍事管理的借鑒。
盛唐以前,“旗亭”即是“市樓”,并沒有增加其他的社會內容。如,陳代沈炯《魂歸賦》
曰:“登未央之北闕,望長樂之基址。伊太后之所居,筑旗亭而成市。”(《藝文類聚》卷二十
七)唐初王勃《臨高臺》詩云:“旗亭百隊開新市,甲第千甍分戚里?!边€是與“市”相關聯。
即使是到了盛唐的時候,大學士徐堅等人編撰類書《初學記》時,也認為“市樓謂之旗亭”。
(《初學記》卷二十四)杜甫《入衡州詩》所寫“旗亭壯邑屋,烽櫓蟠城隍”,同樣與“市”
相關。
到了中唐,“旗亭”則開始更多地含有“酒樓”之義。
二、 酒樓
由于旗亭與集市緊密相聯,隨著經濟的發展、社會的穩定,其管理集市的性質逐漸淡化,
而與市場相關聯的消費功能卻開始增強,于是漸漸由集市的管理場所變成了休息、放松的場
所,更因為集市提供酒水的方便,慢慢地帶有酒樓的性質。這種轉變在南北朝時期已初窺端
倪,如南朝張正見《賦得日中市朝滿》詩曰:“云閣綺霞生,旗亭麗日明。塵飛三市路,蓋
入九重城。竹葉當壚滿,桃花帶綬輕。唯見爭名利,安知大隱情。”這首詩里,將旗亭與酒
壚滿壇的竹葉(酒)聯系在一起,應該是旗亭漸變為酒樓的一種暗示??墒牵愃茝堈娝?/p>
寫的這種情況,在中唐以前并不太多,所以這段時期應該是旗亭由市樓變作酒樓的過渡時期。
記載“旗亭畫壁”的《集異記》產生于長慶、大和時期,這固然是中唐時“旗亭”作為
“酒樓”的第一個有力證據。幾乎同時的《廣異記》中,有一段“丁約劍解”的傳奇,其中
也提到“旗亭”。記中敘述韋子威與丁約二人皆好道術,有“兩塵”之約(塵,為道家術語,
一塵為五十年)。第一塵后,二人相見,子威已呈“衰耋”之態,而丁約卻仍“齒發強壯,
無異昔日”。當時丁約因罪當斬,但就在行刑手揮刃之際,霜鋒倏及之次,他卻又以“劍解”
之術得以逃避刀斧,段末記二人旗亨相別云:
(約)即登酒肆,脫衣換觴與威對飲,云:“某當入蜀,自此游適,勉于奉道,
猶隔兩塵,當奉候乎昆侖石室之間矣?!毖杂櫹缕焱?,冉冉西去,數步而滅。(明曹學
佺《蜀中廣記》卷七三引)
既有“即登酒肆”、“言訖下旗亭”之語,“旗亭”自然為“酒肆”之義。記中所云“儒謂之
世,釋謂之劫,道謂之塵”、“道中有尸解、劍解、水解、火解”的言論,頗能廣人耳目。又
云嵇康、郭璞皆通過道“解”得以免受戕害(嵇康為司馬氏所害,郭璞為王敦所殺),皆為神異之談,不足為信。
另外,劉禹錫、杜牧等人的詩中,筆記小說《甘澤謠》中,“旗亭”均指的是“酒樓”、
“酒肆”或“酒壚”。如劉禹錫《堤上行》詩:“春堤繚繞水徘徊,酒舍旗亭次第開。”以“旗
亭”與“酒舍”并提;杜牧《郡齋獨酌詩》:“旗亭雪中過,敢問當壚娘”,后句既云“當壚”,
則“旗亭”當然也是“酒壚”之意。袁郊《甘澤謠》中的一段“旗亭”故事,涉及李白、韋
應物二詩人,情節亦頗為吸引人,卻不太為人所知。故事講述了一位名叫許云封的吹笛之人,
本為天寶梨園樂工,在貞元初年與詩人韋應物邂逅,當時韋應物正自蘭臺出為和州牧,頗不
得志,聞云封之笛聲,不免心生感嘆:
時云天初秋,瀼露凝冷,舟中吟風,將以屬辭,忽聞云封篴聲,嗟嘆久之。韋
公洞曉音律,謂其篴聲酷似天寶中梨園法曲,李謩所吹者。遂召云封問之,乃是李
謩外孫也。(《太平廣記》卷二GA996四引)
以下二人交談,云封憶及名字為外祖請李白所撰,“外祖聞某初生,相見甚喜,乃抱詣李白
學士,乞撰令名。李公方坐旗亭,高聲命酒。當壚賀蘭氏,年且九十余,邀李置飲于樓上。
外祖高篴送酒,李公握筦醉書”云云,其中關于李白“坐旗亭,高聲命酒”的敘述,可知“旗
亭”亦為“酒樓”無疑。
整個故事,不足千字。由一名樂工的個人生世,寫到盛、中唐之際的戰爭亂離、社會變
遷。其間有名士之風流、樂伶之辛酸,又有對笛器之品鑒,說笛音能“落梅流韻,感金谷之
游人;折柳傳情,悲玉關之戍客”。小故事寓大手筆,為唐人筆記中的一篇佳構。
可見,在中唐以后,“旗亭”漸漸成為“酒樓”的一個代名詞。
三、 旗亭與文人
“旗亭”一旦與酒樓相關,許多文人雅事也逐漸與之關聯起來。
宋代潛說友卷九一有一則“旗亭小酌”的故事,講的是詞人周邦彥晚年回到了自己的故
鄉,夢中得《瑞鶴仙》詞一首,詞中寫到了城郭外寂靜的郊原,奔波揚起的車塵,映山的斜
陽,步履嬌弱的女子,旗亭的小酌等等。后來詞人在遇方臘兵亂時,詞中所寫之事卻一一應
驗,由此而慨嘆人生際遇的巧合與偶然。宋王明清《揮麈馀話》卷二記云:
次郊外,適際殘臘落日在山。忽見故人之妾,徒步亦為逃避計,約下馬小飲于道
旁旗亭,聞鶯聲于木杪分背。
周邦彥《瑞鶴仙》詞寫道:“斜陽映山落,斂余紅猶戀,孤城闌角。凌波步弱,過短亭、何
用素約?有流鶯勸我,重解繡鞍,緩引春酌。”在驚魂猶自未定的倉皇奔波之途,在闃寂無
人的荒郊野外,又是斜陽在山的薄暮時分,詞人忽然遇到了朋友的美妾,在亂世的流離中平
添了幾分溫情,蘊含了幾許慰藉。于是二人不顧世俗的猜忌,相約下馬,小飲于道旁的旗亭
之中,木杪的流鶯也為著這種人世間短暫的遇合而鳴唱。
清人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評這首詞說:“結構精奇,金針度盡?!敝苁纤摚儚淖?/p>
詞著眼,可謂評點極妙。但從“旗亭小酌”的故事來看,究竟詞與事何者為先,尚難確定。
若事在先,而詞在后,則詞之本事更有助于我們對這首詞的深刻理解,恐怕就不是簡單的“結
構精奇,金針度盡”這樣一個技巧性的評論所能概括的了。若是詞寫在前,事發在后,則詞
之為讖,又不免使人陡增一份驚奇。
宋人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三載有一段關于詩人周文璞、趙師秀的旗亭故事:
端平間,周文璞、趙師秀數詩人春日薄游湖山,極飲西林橋酒壚,皆大醉,熟睡。
忽有髽髻道人過而睨之,哂曰:“詩仙醉耶!顧酒家善看客,我當將償酒錢?!彼魉?/p>
盂,以瓢中藥少投之,入口略嗽,噀之地上,則皆精銀也。時游人方盛,皆環視駭
嘆,忽失道人所在。……明日喧傳都下,酒家圖其事于壁,自以為“遇仙酒肆”。好
事者競趨之,遂為湖山旗亭之甲,而諸公亦若有悟云。
端平是宋理宗趙盷的年號,時在公元1234—1236年。這則筆記講述了一個道士為詩人周文
璞、趙師秀償付酒錢的故事。道士噀水化銀一段尤為離奇,經此事之后,酒家自以為遇仙,
其酒店成為附近酒肆中最吸引人的一家,周、趙諸詩人也似有所悟。這一段記載中,“旗亭”
作為“酒壚”、“酒肆”的意思也非常明顯。
周氏、趙氏均為南宋光宗、寧宗間人,《齊東野語》所記“端平間”已屬可疑,而道士
噴水化銀更屬虛妄之事,所以故事定是出于杜撰。周文璞有一首《浪淘沙》詞云:
還了酒家錢,便好安眠。大槐宮里著貂蟬。行到江南知是夢,雪壓漁船。盤
礴古梅邊,也信前緣。鵝黃雪白又醒然。一事最奇君吸取,明日新年。
詞中有“還了酒家錢,便好安眠”之語,可能是周密因詞而虛構成語,或者是周文璞此詞的
產生本來也帶著些較為離奇的背景,經民間一傳,便敷陳出這樣一個故事來。
有關文人與“旗亭”(酒樓)的雅事還有不少。許多文人墨客經常會在“旗亭”題詩留
字,更為“旗亭”增添了幾分風雅。清人王士禎《香祖筆記》卷二載:
余自少年與先長兄考功同上公車,每停驂輟軛,輒相倡和,書之旗亭驛壁,率不
留稿。諸同人見之者,后在京師往往為余誦之,恍如昨夢。
年少時在旗亭驛壁所題之詩,若干年后,自己或已淡忘,卻在繁華的京城,從友人的口中輕
輕誦出,夢耶?非夢耶?這一刻的心情,該帶著怎樣的一種驚喜與惆悵呢!
除了“市樓”與“酒樓”的喧囂,在亂離的時代,“旗亭”也暗含著一絲凄涼。元代詩
人陳孚《過臨洺驛大雨雪寒甚》詩云:
彌節發襄國,飲馬清洺水。山岳怱陰冱,急雪白玼玼。北風利如刀,剪剪射雙耳。
饑鳥時一鳴,仆夫寒墮指。平生三間茅,豈不愿田里。天子命有行,去去何敢已。道
傍有旗亭,濕煙亂汀葦。尚想布衾人,晏眠猶未起。(《畿輔通志》卷一百十八)
詩寫冬季羈旅的孤寒之狀,頗動人心。其中“旗亭”里慢慢升起的濕煙,意味著酒店的蕭條
與冷清;羈客的心思,在這樣的酒店里,更多的是對遠方親人的思念。
(作者單位:荊楚理工學院人文社科學院 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