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中國古代詩歌中,唐詩大概是最為膾炙人口了,其次就是宋代詩詞。宋詩與宋詞在膾炙人口這一點上,大體上是可以平分秋色的。這樣一個現象,說明宋詩仍然具有很突出的經典性。當然,經典與流行,并不完全相同,甚至截然不同;但在古典文學的場合,這兩者有時常常是一致的??v覽歷代詩歌在今天的流行情況或者受歡迎的程度,我們發現,除了《詩經》、楚辭、樂府這幾種之外,從魏晉到晚清的文人詩歌,其膾炙人口的名章雋句,似乎經過了從少到多,再由多到少的一種變化。也就是說,處于文人詩發展歷史的中間一段的唐宋詩,其流傳廣泛的名章雋句,比前面的魏晉南北朝和后面的元明清要多得多。這里面似乎有詩歌發展的規律在起作用。因為歷代的文人詩,跟《詩經》、樂府不一樣,是一個前后接續的大的詩歌系統,即杜甫所說的“后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八《偶題》,中華書局1979年版)。這個系統在其最初階段,藝術上還不很平衡,我們看魏晉南北朝,大家與一般詩人藝術上差別很大;到了唐代才各種體裁、各種題材都成熟了,而詩人的寫詩技巧也比較平衡了。也就是說唐人比之前代詩人,詩藝有普遍的提高。宋代則是成熟后的進一步發展的階段,也可以說是繼唐詩之后,將文人詩歌的藝術世界更進一步地開拓出來。至于宋以后的各代,像明清詩人,寫詩的技巧當然也十分高,他們可資借鑒的藝術經驗,甚至比唐宋人還要多。但要全面突破唐宋兩代,已是很難。所以明清的詩歌離我們今天的距離雖然近,但受欣賞的程度反而不如唐宋。當然這里的原因,不止上面所說的這一些。我們說主要是想強調,宋詩的發展仍然是充滿活力的;宋人與唐人一樣,在詩歌史上仍然是適當其時,富有機遇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們當然要看到,宋詩的發展,比起唐詩來,有著更大的挑戰性與探索性。宋代在詩歌領域遭遇的矛盾、爭議、曲折,比唐代都要多得多。所以,不僅宋詩本身帶有一些理性的色彩,宋詩發展進程,也是充滿思辨色彩的。也就是說,宋詩創作是一種更帶學理化因素的創作活動。
宋詩發展的最基本的主題,就是通而能變,變而能復。既充分重視前代詩人的藝術成就,又能形成自己的風格;在形成自己風格的同時,又能不失詩歌之本質,回歸詩道。這的確是充滿思辨性的。清乾隆間傅玉露為張景星等人的《宋詩百一鈔》(后名《宋詩別裁集》)作序,就頗能闡發此理。其語云:
論詩必宗唐,是也。然云霞傅天,異彩同爛,花萼發樹,殊色互妍。江醴陵云:楚謠漢風,既非一骨;魏制晉造,固亦二體。言古今辭章之變化也。變化者,前人后人所以日出不窮以罄天地之藏而泄靈府之秘。否則銖銖稱之,寸寸度之,循聲躡影,偽種流傳而不能相逐于變化無窮之域,惡足闖唐賢閫奧哉?第波瀾雖富,句律不可疏;鍛煉精,情性不可遠。比興深遠,何貴乎走石揚沙;宮商協韻,何貴乎腐木濕鼓。(上海古籍影印清乾隆刻本《宋詩別裁集》卷首)
傅氏此論,尊唐而不貶宋,個人認為是比較合理的觀點。宋詩當然也有未能闖入唐賢閫奧、學而不能變的作家;也有波瀾富而句律疏、鍛煉精而性情遠的弊端。這一點宋人自己也類能見及。但總體上講,宋詩通而能變,變而能復。
二
所謂通而能變,變而能復,更加概括地說,就是兩點:一是善繼,二是善變。這個繼與變,當然是相對宋以前的各代詩歌來講的,其中唐代詩歌是宋人最重要的學習對象。歷來有見識的學者,都看到了這一點,無不認為宋詩杰出成就的取得,是與它充分繼承唐詩分不開的。如程千帆先生云:“宋代的五七言詩是繼承了它以前的優秀遺產,特別是唐詩的遺產,而加以創造性的發展的?!保ǔ糖Х端卧娺x#8226;引言》,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從詩學思想與創作方法上看,宋代詩人繼承了傳統詩學的言志、吟詠情性、比興寄托等重要的思想與方法,并加以有效的發展。以下嘗試稍加論述。
宋代文人繼承中國古代文人優秀的思想傳統而加以發揚光大,其群體的精神是純正、向上的。宋詩有突出的思想性,整體上表現出一代文人關切國事世情、國計民生的精神面貌。這個方面的例子是舉不勝舉的,前人也已多有論述。幾乎每個有成就的宋代詩人,都具有現實關懷的情緒。從這個意義上說,宋詩是傳統“詩言志”思想的充分實現。另一方面,由于宋人理性的發展,基本上擺脫了虛無、神秘的意識,其對于道釋的接受,也主要是吸取其中的哲學意味。而唐人,至少有一部分人,還被仙釋的神秘趣味支配著的。因為,唐詩與傳統的神話、神仙觀念關系比較密切,而宋詩則整體上更多地體現儒家的現實關懷精神。
普遍認為,唐詩重情,宋詩主理。這只能是相對而言的。單獨就宋詩一方面來講,宋詩的理性因素是增加了,但對詩歌表現感情的藝術特點,并沒有忽略。宋人論文章,重道與理,但論詩并不廢情,普遍認為詩是表現感情的,性情是詩的根本。如梅堯臣論古詩傳統云:“圣人于詩言,曾不專其中;因事有所激,因物興以通?!保ā锻鹆晗壬肪矶摺洞痦n子華韓持國韓玉汝見贈述詩》,四部叢刊本)黃庭堅云:“詩者,人之情性。”(《黃庭堅全集#8226;正集》卷二十五《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后》,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校點本)黃裳云:“詩之所自,根于心,本于情性有所感,志有所通?!保ā堆萆郊肪矶弧稑犯娂颉?,四庫珍本初集本)呂陶云:“詩者,出于情性,因人之善惡而形之言。”(《凈德集》卷二十八《學論下》,武英殿本)當然,宋人對情的投入不及于唐人。唐人不憚言情,即使清遠如孟浩然、飄逸如李白、沉著如杜甫,也多發哀越激楚之音,遑論深于情者如李商隱、蕩于情者如杜牧、幽于情者如李賀。所以唐詩總體上更重于情。并且唐詩的情,帶有更多的浪漫、感傷的色彩,更趨于激情化,情事的類型也比較集中,這一點盛唐名家的作品表現得尤為突出,如王維、王昌齡的詩歌,在題材上仍多沿襲漢魏六朝。應該指出,宋代詩人有不少作品,仍然是繼承上述抒情傳統,有不少激情之作,甚至變化最大的黃庭堅與江西詩派,一部分表現離情別緒乃至兒女情長的作品,還是采用傳統的抒情方式。蘇軾、王安石對傳統的抒情方法保持得更多一些。尤其顯示宋人對抒情傳統的繼承的,是宋人普遍繼承了中古以來歌詠自然山水的傳統。宋人的山水詩,洋溢著豐富活潑的自然情緒。雖然宋人的山水詩多含理趣,但應該說“情悅”仍是宋人山水詩的主體。當然宋詩最重要的發展,或者說宋詩特點的形成,是對上述漢魏以來的抒情傳統的發展,唐代詩人已經做了不少的開拓,尤其是杜甫與中唐韓孟、元白這兩派的詩人,開拓尤大。宋代詩人只是在唐人的基礎上作進一步的開拓。除了山水之外,宋人對政治與社會生活的表現,較唐人有很大的開拓,并且在表現上仍然注重詩歌抒情的特點。
除了言志、抒情外,宋詩對傳統的詩歌表現方法,如比興、造境、用典,也都做出了創造性的繼承。曾有宋人不知“形象思維”的說法,由此認為宋人只知道用直敘的、散文化的表達方法。其實這一看法是不全面的。宋詩果然較多采用散文化、直敘的方法,但無論是散文化還是議論,在散文中的采用與在詩中的采用,并不完全一樣。散文化就其成功的地方而言,仍屬于詩法之一種。所謂散文化,還有類似的賦化,都相對詩法本身而言,它們是對傳統的、習慣的詩法的突破。但突破并非完全取消,所以真正的散文化與賦化,是將散文法、賦法吸收到詩法中來。作者一心之妙用,正在于如何做到兩者之間的調合。所以說散文化、賦化,仍是詩法內部的事情。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宋人對傳統的比興用得很多,宋人仍然創作大量的使用傳統比興手法的詩歌,許多詩人都模擬過漢魏及初盛唐的古風,顯示他們對傳統比興方法的重視。但宋人更重要的方面,是在理解傳統比興精神的前提下,在具體的比興方法、比興客體方面,做出了多種探索。尤其是因為宋代經常發生文字獄,而宋人的現實關懷的情緒又不能稍歇,于是宋人對于《毛詩序》“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的微婉諷喻之說,以及司馬遷所概括的屈原《離騷》表現特點“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最有心得。黃庭堅并在此基礎上提出“興寄高遠”(《黃庭堅全集#8226;正集》卷十二《后白山茶賦引》、卷十八《與王觀復書》等文章)的表現原則,并將之作為詩歌的基本品格。
由上述所論可見,宋詩藝術成就的造成,首先就在于善于繼承。無論專門的學者,還是普通的讀者,只要我們稍微反思一下,就會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宋詩大量的代表作與唐詩的代表作,給我們的美感享受,是同中之異,而非截然不同。試舉絕句一體而言,其中如蘇軾絕句,風味與盛唐接近,王安石的絕句則學習中晚唐后出轉精,黃庭堅的絕句則糅取各家,基本上是保持唐人絕句的藝術規范。其他各體,也無不如此。
當然,宋詩之所以能與唐詩媲美,還是因為善變,善變其實正是善繼之結果。只有善變之繼,才可稱善繼;也只有善繼之變,才可稱為善變。二者我認為如表里之不可分,因果之不可離。上面我們在論述宋詩繼承前面詩學傳統時,已經處處關注其變化之處。
從詩學方法來講,宋人相對于唐人變化最大的地方,是較多地使用了散文化、白描、議論的方法,前人對此評論最多,有帶貶意的,也有肯定的。如嚴羽批評本朝諸名公詩“作奇特解會”,“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滄浪詩話#8226;詩辨》,人民文學出版社郭紹虞校注本)。葉適亦云:“慶歷嘉祐以來,天下以杜甫為師,始黜唐人之學,而江西宗派章焉。然格有高下,趣有深淺,材有大小。以夫汗漫廣漠,徒枵然從之而未足充其所求,曾不如脰鳴吻決,出豪芒之奇,可以運轉而無極也。故近歲學者已復稍于唐而有獲焉?!保ā端募肪硎缎焖惯h文集序》,四部叢刊本)詩與文之間的界限,本來就是相對的,議論入詩,更是自古已有。宋詩要創造新的風格,必然要對唐詩的一些作法有所突破,在杜甫與中唐韓愈、白居易等人的基礎上進一步嘗試以開拓新的表現手法。其結果是詩的疆域大大地擴大了,但又出“汗漫廣漠,枵然從之而未足充其所求”的現象,它不僅出現在追隨慶歷、元祐諸大家而成就不高的詩人那里,大家名家詩作中也存在這種現象。但是所謂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只是方法而已,無所謂好壞。具體而言,其中自有精粗之不同。有時即使從形式上看是議論,但詩人如果充分考慮到詩的表現手法,重視詩的趣味的釀造,則這種議論,仍是詩的表現,黃庭堅的不少詩歌都達到這一基本的標準。還有一種,則是完全從境界與事物的分際中,包蘊哲理的因素,或者說一個具有哲學思辨的人,在觀察與感悟事物、景象時自然地表現出來的理性。這后一種,甚至不能一般地認為是議論為詩。當然,在宋詩中確實大量存在過于散文化、議論化的作品,即所謂“汗漫廣漠”的作品,那是由于沒有達到上述兩種藝術標準而造成。其實,我們不可能要求一個時代的詩歌,甚至一位大家的作品,都達到完美的創造。即使是唐詩,盡管留下來的都是經過淘汰的,但里面一般甚至拙劣、率易的作品仍然很多。在任何時代,經典總是少量的,所以,我們不能要求宋詩的議論與入理,首首達到圓融的境地。不能因為宋詩中存在許多議論過直、哲理過露、文體過散的現象,就否定宋人在采用議論化、散文化對于詩歌藝術發展的積極作用。
三
宋詩是在宋代的政治、社會與文化的條件下造成的。形成宋詩風格的原因,是應該綜合地加以考慮的。這方面的因素,前面的學者已經有許多研究,也形成一些比較固定的看法。其中如對宋詩現實性的增加與愛國精神的表現及其時代的原因,是一般的通論宋詩的文章都要涉及的。我們結合前人一些觀點,加上自己的思考,做一些分析。
學者們都注意到,與漢唐時代相比,宋代周邊的國家有了很大的發展,宋代綜合國力雖然不弱,但相對的國力卻是減弱了,更由于五代十國時期遺留的影響(如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宋王朝在軍事上始終處于積弱的局面,并且導致趙宋的兩次亡國。這種局面對士大夫精神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其中一點就是宋代文人學者中有不少人喜歡兵學,平時也多喜談兵,并且表現在詩文中。宋代士大夫,不再視軍事為武夫之事,多多少少都喜歡研究一點軍事。這種風氣,至少始于慶歷。范仲淹善治兵,所謂“大范老子胸中有十萬甲兵”、梅堯臣著有兵學著作,逮之慶歷,蘇黃等人,都喜歡論兵事,而且常常形諸詩詠。南宋時期因為特殊的歷史背景,人們對軍事更為關心。學術上,兵學的研究也很盛行,尤其是永嘉學派的薛季宣、陳傅良、葉適、錢文子等人都有兵學方面的論著。就詩歌而言,即使是最超脫的詩派如四靈、江湖等派的詩人,雖然其特長并不在于表現軍事內容的作品,但仍然多有感懷邊事的詩作。所以,在宋代很難找到一個完全超脫于現實的詩人。在這方面表現得最突出的,是宋代的邊塞類詩歌與唐代邊塞詩的不同之處:唐代邊塞詩承自齊梁,以言情為主;宋代表現邊塞、軍旅之類的詩,則多加上軍事的分析。慶歷、元祐諸家莫不如此。
整體上看,宋詩的現實精神自有它的發生、發展與變化的歷史。大體說,北宋詩歌的現實精神的形成,是與幾次政治改革與黨爭聯系在一起的。它們主要是慶歷新政、王安石新政和新舊黨爭。在前后的這些新政與黨爭中,各個不同的政治團體的詩人,都不同程度地使用詩歌這一工具來表達他們的政治見解,進行政治上的諷喻與干預。其代表詩人,前有石介、歐陽修、蘇舜卿、梅堯臣等人,后有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人。北宋詩人的反映現實,主要集中議論時政方面,在表現的方法上,慶歷詩人近于直露,但情感比較激越。元豐、元祐蘇黃等人,則追求含蓄、機智的表現,尤其是黃庭堅,提倡興寄高遠,使詩歌中的現實精神由外向奔放轉為內斂。南宋時期的詩歌現實精神,則主要集中在抗戰與愛國的主題上,由江西詩派詩人陳與義、呂本中、曾幾等人啟其端,陸游、范成大、楊萬里等人,則是繼承與發揚者。宋元之際的遺民詩人的現實關懷與哀切時事、感傷興亡,則是宋詩現實精神的一種凄哀的歸宿。
論到宋詩與其社會歷史背景的關系,我覺得還有一點是要注意的,即宋代士大夫文化的高度發達與推廣。從以儒家文化為主體的華夏文明歷史進程來看,宋代不僅對華夏文明的主體做出很大發展(加強和回復儒家文化的主導地位、局部的轉型等),而且奠定封建社會后期的文化的基礎。這兩點學界有一定程度的注意。但還有向來較少被學人注意到,并且可能更重要的是,宋代還是華夏文明的主體空間擴展的重要時期,這中間當然也包括了作為華夏文明的重要部分的士大夫文學在地域上的擴大。這從相關的地域文獻(方志、家譜、文物遺存等)可以看到。中國南方的許多地區,在唐代屬于文學(士大夫文學)的落后或近于空白的地帶,到了宋代,則有很大的發展。如浙江南部的溫州地區,其本土的士大夫文學,在唐代差不多是一個空白地帶,到宋代則迅速發展,成為當時國內學術與文學最發達的地區之一。我們應該將這種地域的擴大看成是宋代文學的重要發展。事實上,這種地域的擴大,使宋詩在特質上也發生了變化,一些更具有現實感與鄉土氣息的作品出現了,這方面也造成宋詩特質的變化。唐詩的許多名篇,都是寫漫游、壯游中的情緒,更具感傷浪漫的氣息。這種情況在初唐四杰、孟浩然、李白等許多詩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宋代的文人,當然也不乏行旅,但在本地居處時的作品很多,這類作品常常表現出濃厚的鄉土氣息。這可以南宋的永嘉四靈為代表。他們的作品,表現出豐富的鄉土的自然與文化的感受。如翁卷《鄉村四月》“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鄉村四月行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永嘉四靈集#8226;葦碧軒詩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同樣,像陸游的《游西山村》、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這類作品,也顯示出類似的氣質。
關于宋代文化、制度、思潮等與宋詩風格的關系,是可以舉出許多方面的。上面所舉之外,還有如科舉的取士的大幅度增加,新的家族制度的形成,南方地區的開發,都市經濟的發展等,都以各自的形式對宋詩發生影響。就鄰近的藝術門類對詩影響來說,如果說唐詩、宋詞主要是受音樂的影響,宋詩中音樂影響則已經變為次要的因素,而繪畫與詩歌的關系則比前面任何一個時代都要密切。這些問題,是要做專門研究的。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