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風#8226;柏舟》詩的作者為衛(wèi)國官吏。他既不得志于君,又受群小欺壓,幽憤滿懷,發(fā)而為詩?!对娦颉氛f:“《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衛(wèi)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编嵭豆{》云:“不遇者,君不受己之志也。君近小人,則賢者見侵害?!鄙暾摗缎颉芬?,不言為衛(wèi)頃公時之作。孔穎達《正義》也順《箋》意以疏說?!对娦颉烦靶l(wèi)頃公之時”云云于詩本文并無明證之外,其所言與詩意相合,故《箋》與《正義》并據(jù)以論說。其實,《詩序》之說是有更早的依據(jù)的?!犊讌沧?8226;記義》記孔子之語:“吾于《周南》、《召南》,見周道之所以盛也。于《柏舟》,見匹夫執(zhí)志之不可易也?!眲t孔子是以此詩為正直之士所作。又《孟子#8226;盡心下》:“《詩》云:‘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孔子也?!币源嗽姷氖闱橹魅斯c孔子相比。但漢代劉向《列女傳#8226;貞順篇》則有衛(wèi)寡夫人自誓不更嫁而作此詩的故事(
寡,今本誤作“宣”,與《史記》衛(wèi)宣公娶齊女事及宣公死其子繼位而非弟立之情節(jié)不合?!短接[》卷四四一引作“寡”,王照圓《列女傳補注》云:“此與魯寡陶嬰、梁寡高行、陳寡孝婦同,作宣者,形之誤耳?!闭f甚是?!妒酚?8226;衛(wèi)康叔世家》載襄公〈前543—前535〉之前兄弟相及為君之事,只有桓公被其弟州吁殺死而自立及衛(wèi)人殺州吁而立桓公弟晉〈是為宣公〉二例。如果《列女傳》之載有據(jù),則當為桓公之妻),朱熹《詩集傳》襲之曰:“婦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庇终f:“今考其辭氣卑順柔弱,且居變風之首,而與下篇相類,豈亦莊姜之詩也歟?”這樣,從時代上便有衛(wèi)頃公(即衛(wèi)頃侯,前866—前855年在位)時、衛(wèi)莊公(前757—前735)時兩說。但這兩說均無根據(jù)(《列女傳》所言并無事實依據(jù),清人姚際恒有辯,可以參看)。朱熹則只是聯(lián)系下一首《綠衣序》作推測而已,故十多年后作《孟子集注》,于《盡心下》注云:“本言衛(wèi)之仁人見怒于群小,孟子以為孔子之事,可以當之。”則又改從《詩序》說。稍遲的王柏《詩疑》言“為他婦人怨夫之詞”,清除了《詩集傳》中較明顯的牽強之處,也與《四書集注》一致,故后人多從之。但其實也是皮毛之見,并不可取。下面是原詩: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詩中所提到的“鑒”、“席”、“澣衣”等物事與女子關系密切,應該是許多說詩者持守《詩集傳》之說的主要原因。但從全詩考察,應是借女子訴說家庭生活中的不幸遭遇,以言政治上的失意。曾運乾《毛詩說》指出“微我無酒,以敖以游”不合棄婦身份,王文錦《讀〈詩經注析〉札記(上)》也說:“細味‘微我無酒,以敖以游’、‘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憂心悄悄,慍于群小’、‘靜言思之,不能奮飛’等詩句,實不像當時婦女的口氣、心態(tài)。”(《文史》第六十二輯)則詩中所寫并非家庭矛盾。也就是說,此詩是以男女關系來比附君臣關系。下面我們逐章進行分析。
第一章“泛彼”,猶言“泛泛”,漂浮的樣子?!耙唷笔钦Z助詞。首兩句以柏舟漂浮中流不知所歸,興起詩人處于困境不知所至。耿耿,焦慮不安的樣子。如,此處同“而”。隱憂,即深憂。“耿耿不寐,如有隱憂”是能安其寢臥而不能安其心境,其所憂不是在家庭方面,不是歸宿不定,而是在家庭之外的環(huán)境中受到打擊或排擠。“微我無酒,以敖以游”是說:不是我沒有酒可以載上遨游。言下之意是,飲酒、遨游都不能排遣我內心的憂愁。抒寫其幽憤甚大、甚深,難以消釋。由這第一章就可以看出,本詩完全不是棄婦的口吻。
第二章“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意思是說,我的心不像鑒(一種圓形銅器,盛水可以照影),不可能將來打照面的東西一毫不差的容納在內?!叭恪北玖x為食、吃,此處引申為容納。歐陽修《詩本義》卷二疏解這兩句說:“蓋鑒之于物納景(影)在內,凡物不擇妍媸皆納其景。時詩人謂衛(wèi)之仁人其心匪鑒,不能善惡皆納?!憋@然,這兩句是從理性方面言之,不是從情感方面言之。“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的“兄弟”,指同姓之臣。據(jù),即依靠。薄、言,都是語助詞,《詩經》中用“薄言”的句子,大多含有勸勉的語氣。本章寫同姓大臣對自己的理解和態(tài)度的冷漠,自傷無處訴說其怨憤之情,其意與《離騷》中寫女媭勸詈的情節(jié)相似?!氨⊙酝V,逢彼之怒”,也就像《離騷》中說的“與余言而不信兮,蓋為余而造怒”;《惜誦》中說的“行不群以顛越兮,又眾兆之所咍”,“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離尤”。這兩句寫出詩人在扭轉局面方面的努力和告訴無門的無奈與痛苦。
第三章“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毛傳》說:“石雖堅,尚可轉,席雖平,尚可卷。”鄭玄《箋》說:“言己心志堅平,過于石席?!蓖x,此指威嚴的儀表風度,是西周、春秋時期貴族階層所要求的君子內涵之一。棣棣,是雍容嫻雅的樣子。選,“算”的假借?!巴x棣棣,不可選也”,是說自己儀容美備,優(yōu)良之處,不可勝數(shù)。屈原《懷沙》中說的“懷瑾握瑜,窮不知所示”,正是此意。曾運乾《毛詩說》:“上四句言心志堅定,下二句言儀容美備,內外之稱其德如此?!边@都不是一般婦女的語氣。以石、席為比,說自己不會屈志從俗。后來屈原在《離騷》和《惜誦》、《懷沙》等篇也表現(xiàn)出一樣的思想情懷。
第四章“憂心悄悄,慍于群小”,悄悄,憂愁的樣子?!墩f文》:“悄,憂也。”“慍于群小”,是說小人成群,都怨恨他。慍(yùn)是怨恨的意思。正如后來屈原所說的“竭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肬。忘儇媚以背眾兮。待明君其知之”等,雖反映了當時的現(xiàn)實,然而其遣詞造句,似也非無所受?!坝M閔既多”二句,覯(gòu)同“遘”,遭逢。閔為“愍”的借字,痛傷之意。二句言令人傷心、受人中傷陷害之事不少?!办o言思之,寤辟有摽”,靜,仔細。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靜言思之’猶云審思之也。”“辟”為“擗(pǐ)”之借字,指用手拍胸。有摽(biào)即“摽摽”,拍胸脯的聲音。這兩句是說:仔細想想,確實痛苦不堪,睡醒后忍不住要拍擊自己的胸脯。痛斥群小的侮辱陷害。這里點明憂憤的原因,覯閔、受侮都因為“群小”,則詩人并非棄婦而是從國家、宗族利益考慮堅守正道的賢明忠良之士甚明。
第五章開頭的“居、諸”都是語助詞。迭,更迭。微,指隱微無光?!睹娬f》:“言日月至明,胡更迭而微,不照見我之憂思也?”“心之憂矣,如匪澣衣”句是說:心里憂愁,好像穿著沒有洗滌過的臟衣服一樣難受。宋人嚴粲《詩緝》卷三說:“我心之憂,如不浣濯其衣,言處亂君之朝,與小人同列,其含垢忍辱如此。”指日月而呼號,將悲憤之情推向高潮。但情緒很快又由激越滑向低沉——面對君王不重用、小人構陷的局面,自己并不能如鳥一樣奮翅高飛而去,無可奈何。這與開頭柏舟的不知所至遙相呼應。屈原的固守楚國不忍離去,正與此相同。
宋人李樗說:“欲觀諸《柏舟》,當觀屈原之《離騷》,其言憂國之將亡彷徨不忍去之辭,使人讀之者皆有憂戚之容,知《離騷》則知《柏舟》矣?!保ā睹娎铧S集解》卷四)“知《離騷》而知《柏舟》”說明此詩與《離騷》在內容、情調等方面的相近。牛運震《詩志》談此詩也說:“騷愁滿紙,語語平心厚道,卻自凄婉欲絕,柔媚出幽怨,一部《離騷》之旨都括其內。不能名其孰為哀孰為怨,所以為哀怨之至也。”內容上二者相通;情調上二者均哀婉幽怨、凄楚動人;表現(xiàn)方法上,《柏舟》以男女比附君臣,為中國古代文學中“男女君臣之喻”的第一篇杰作。
《柏舟》作者無疑有很高的文學藝術素養(yǎng)。詩篇開始以泛泛之舟起興,表現(xiàn)處于幽憤中的作者不知所至,籠罩全篇。以下或賦或比,往往以反語出之,辭氣雖不鋒烈,卻正反映出詩人的無奈、正直、堅定:“微我無酒,以敖以游?!笨梢燥嬀?、可以遨游,但并不能消釋內心的幽憤之情,足見詩人憂憤之大,及萬般無奈;“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是正直,是堅持,不愿泯滅是非之心而與世浮沉;“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表現(xiàn)出“深固難徙,更一志兮”和“蘇世獨立,橫而不流”(《橘頌》)的品格。故雖得不到同姓大臣的理解,雖“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而仍流露出一份孤傲的口氣;而“不能奮飛”恰說明本能“奮飛”,只是詩人不愿。這樣,一位正直、愛國的詩人也就進入我們的視野。這些品質,我們透過《離騷》,在屈原身上也可看到。故近人唐文治《詩經大義》說:“《離騷》憂憤之作,殆權輿于此。”讀此詩,對了解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在思想與藝術上的繼承關系有很大的幫助,很多學者論屈原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只說屈原如何如何,似乎《離騷》一篇完全是憑空造出,無所繼承。王國維說:“故一代最工之文學,非徒善創(chuàng),亦且善因?!保?/p>
王國維《人間詞話》手稿。見王國維《新訂人間詞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不知此,不但不能認識屈原《離騷》等作品的成就,也不能認識《詩經》中文人之作在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的意義。讀懂此詩,則可以看到這個傳統(tǒng)的形成與發(fā)展過程。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可惜一片清歌,都付與黃昏。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不
解傷春。衾楚鄉(xiāng)旅宿,柔情別緒,誰與溫存?空尊夜泣,青山不語,殘照當門。翠玉
樓前,惟是有、一陂湘水,搖蕩湘云。天長夢短,問甚時、重見桃根?者次第、算人間沒個
并刀,剪斷心上愁痕。
(黃孝邁《湘春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