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夜直都廳,囚系皆滿,日暮不得返舍,因題一詩于壁。
除日當早歸,官事乃見留。執筆對之泣,哀此系中囚。
小人營糇糧,墮網不知羞。我亦戀薄祿,因循失歸休。
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誰能暫縱遣,閔默愧前修。
這是蘇軾在杭州作通判時(熙寧四年)所作的一首小詩。
這首詩,在蘇軾詩歌中沒有太高的“知名度”,不讓人覺得它竟是才華橫溢的蘇軾寫出
來的,因此它也未受到過自古以來讀者們的充分注意。但細細品味,你會在驀然間覺得它的光芒深藏在平易的語言背后,其思想的深度,其當頭棒喝的力度,令生活在現代化的讀者也會有耳目一新之感。
讓我們來一層一層地撥開這質樸的詩歌的表層,進入它那令人震撼的思考的深層中去。
先看題目。蘇軾在除日(農歷十二月最后一天)辦公時,本可早些下班,而他還是因“官事”而不得不繼續工作。此刻讓他心中極不能平靜的,就是他要面對那些監獄里的囚徒。這些囚徒們,已經塞滿了每一個囚室;面對這樣眾多的囚徒,作者的情緒極其糟糕。按照常理,如果一位長官所在的州郡之監獄囚徒滿滿,這正是他治理無方、當地秩序不良的鐵證啊!因而,當讀者讀到如此令人掃興的題目后,就知道我們的詩人大概要發什么樣的感慨了。
不過,因為治理無方而難過,只是蘇軾此時思緒之一面而已。還有一個不能忽視的方面——他一直擔憂的情形,終于要由他來親自面對了。
原來,在蘇軾心中,作為郡守,必然難以回避鞭撻百姓之事——對此,踏入仕宦之途的他甚至懷著一種恐懼的心情。《送錢藻出守婺州得英字》詩一首,便道出了這種心思:“古稱為郡樂,漸恐煩敲。”你看,為一方郡守,自有其遠離政治中心的悠閑,為百姓做實事的樂趣,還會有游山游水的興致,焉能不樂?但其中不能避免的難堪局面,便是要常對百姓用刑,鞭笞這些疲民!詩人曾經慨嘆:“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民更鞭捶。”(《戲子由》)為官以后,人的面皮似乎增厚了;平時以為慚的,今天竟以為“榮”,以至于對“疲民”棍棒相加,大展威風——這就是為官生涯的必然之路嗎?蘇軾面對鞭捶百姓時的那種痛苦心情,用言語確實難以形容,因此有了開端的這四句極其沉痛的詩句來:
除日當早歸,官事乃見留。執筆對之泣,哀此系中囚。
過年的日子,卻要留下來手執刀筆,預備刑具,沿襲傳統,來審問、拷問這些囚徒們。一個“泣”字,一個“哀”字,透露出詩人一種大悲大痛!
用鞭笞、拷打的方法來逼供,雖然在古中國早已是家常便飯,但在中國古代士大夫心中,早就被看作是不人道之舉,如唐代的高適就是因為被分派到高丘作縣尉,吟出過“鞭撻黎庶令人悲”(《封丘縣》)的詩句。士大夫們最不愛做的官,就是縣令、縣尉之類,因為這種暴力之舉,常常由他們來指揮完成(蘇軾所任通判級別雖高于縣令、縣尉,但也避免不了鞭笞犯人場面)。明曉此點,就知道蘇軾在大年三十這一天,直面囚徒小民之心境了。
此刻,蘇軾的思慮伸向了更深遠的境界。他對小民囚徒之哀,還在于“小人營糇糧,墮網不知羞”。做了違法之事,并不知羞恥,更顯出一臉的麻木,這是做人的羞恥啊。物質上的窘迫,往往造成精神上的匱乏。孟子不是說過“無羞惡之心,非人也”(《孟子#8226;公
孫丑上》)嗎?目睹這些做人而不知羞恥的面容,作者心中極為沉重。
然而更可哀的是,此小民為何紛紛鋃鐺入獄?為了“糇糧”,為饑寒所迫,不得不鋌而
走險,從而觸犯法律,致使囹圄人滿為患。這只是小民囚徒自己的錯嗎?牧民的長官們,不能使百姓免于饑餓,使他們陷入被拷問、被鞭撻之境——這更是蘇軾心中極大的痛與哀!不過,對于蘇軾來說,他的思考到此并未停止,悲情愈加濃烈。為什么?下邊筆鋒一轉,詩人將思考悲哀的對象,變成了一己之身:
我亦戀薄祿,因循失歸休。
好個自我的當頭棒喝!這一轉折,真有千鈞之力。作者方才在為那犯法的囚徒而悲哀,嘆息
他們的“不知羞”,現在則將自己與他們平等齊觀了——他想起了自己其實也是一個不明人生方向的人:“因循失歸休。”他與那些小民之間迷途不知羞的程度,最多也不過在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了。“因循”二字,乃沿襲之意,玩此二字,可想象詩人對中國士大夫為官的悠久傳統的深邃反思之狀,意味深長。
蘇軾為什么自我反思如此“苛刻”、自我譴責如此嚴厲?他的思考看起來也很簡單:“我亦戀薄祿。”閱讀至此,讀者一定有所疑問:因“戀薄祿”而為官,本是通過科舉之合法渠道的行為,蘇軾為何將這樣合法的作為與那些小民之觸犯法律的行為相提并論呢?
原來,蘇軾以為,“小人”們與他(包括與他同類的士大夫們),無論賢,還是愚,其實都有一個最基本的要求,那便是——“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詩人在此,徹底拋棄了士大夫的大架子,將自己與“小人”平等相待。這兩句話,把作為人的最基本需求——“為食謀”,簡潔加以揭示,從而表明了詩人的平等人生觀。在此,他的感慨與古代圣賢的傳統說法有了很明顯的不同,從而折射出了新的智慧火花。
中國士大夫對于為官之舉,早就有一種很深刻的反省。他們常常有科舉為官便是“竊祿”、“盜谷”等一系列說法。這類反省到了蘇軾筆下,則成了一種家常便飯。他的自嘲日常化了:“我本山中人,寒苦盜寸廩”(《監試呈諸試官》);“竊祿忘歸我自羞,豐年底事汝憂愁”(《山村五絕》其四);“無功日盜太倉谷”(《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應》)。將做官稱為“盜廩”、“竊祿”的說法,深刻表明了專制社會中,一個讀書人一旦科舉成功,便進入了仕途,從而不但吃喝不愁,而且能過著更優越舒適的生活,而供養他們的,實際就是那些“小民”;然而對這些辛苦勞作的“納稅人”,統治者并未給以任何形式的回報與保障,其所作所為,聚斂而已(聚斂輕者,可為“貞觀之治”,聚斂重者,便是秦皇暴政),這真與“日盜太倉谷”的碩鼠無異了。因此出仕在蘇軾心中,并非完全是一種光榮的事業,而是有著嚴重的負面因素;它別有一種令作者深感內疚、痛苦的意義。
作者既然將自己的應試為官與小民的“營糇糧”等量齊觀,而且看出小民之犯法與
自己之“盜廩”,在深層本質中實有某種相通之處——也就在此時,他深感震撼,一種難以抗拒的邏輯在這里明擺著:既然自己也是“盜廩”之人,那么,自己又有什么權力或權威,來理直氣壯地審問這些犯法小民呢?這權威,這權力,是誰賦予的?其合法性又有幾何?這種不可抗拒的邏輯,是一種不言自明的存在,使詩人難以擺脫。
“誰能暫縱遣,閔默愧前修”。在本詩的結尾中,作者幻想立刻將這些可憐的小民打發
出監獄,讓他們也回家過個年,并獲得自由;然而他深知,這是不可能的;他回憶起歷史上那些杰出的官吏在治安方面的令人羨慕的成就,一種愧疚涌上心頭,他陷入了深深的沉默。“閔默”,亦為“憫默”,憂思難以言說之意。這種閔默,包含了極多的思考與豐富的情感,有余音不盡之意。
熟悉蘇軾作品的讀者大都記得他的一首《臨江仙》(冬日即事)詞,其中有“問囚常損氣,見鶴忽驚心”之句。儒家常講“養氣”。孟子云:“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孟子#8226;公孫丑上》)可見正氣對于古代圣賢來說,是何其重要;但古代志士仁人所重視的這種“浩然之氣”,在蘇軾看來,恰恰是在身為“父母官”而審問、拷打那些“小人”囚犯時,被大大損耗了。一言以蔽之,在蘇軾的思考里,鞭笞小民所得,不是正氣,乃是邪氣!
蘇軾面對小民囚徒哭泣了,他的眼淚里,包含了太多的內涵,值得今人玩味、思考。
人們常說,宋詩平淡;平易流暢確實是宋詩的主流特色。但這并不意味著冷淡,恰恰相反,熾
熱的情感、深刻的思想,有時就隱藏在表面平淡的語言表層下面。蘇軾與宋人所創作的某些
平易曉暢的詩歌,在加以細細梳理與玩賞后,是可以挖掘出內在的熱力與激情的。
本詩與另一首《今和》詩相聯系,題名為《熙寧中,軾守此郡,除夜直都廳,囚系皆滿,
日暮不得返舍,因題一詩于壁,今二十年矣!衰病之余,復忝郡寄,再經除夜,庭事蕭然,
三圄皆空。蓋同僚之力,非拙朽所致,因和前篇,呈公濟子侔二通守前詩》,為熙寧四年
(1071)作。對于此詩,蘇軾自己是很重視的,時隔近二十年以后,他還于元祐五年(1090)為杭州知州時自和一首(即《今和》),可見記憶感觸之深。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