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詩人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兼擅詞,今存約180余首。其抒寫男女風情之作,語言直率、俚俗;而言志抒懷之篇,學蘇軾豪放詞,又融入自己的思想與藝術性,形成灑脫勁健,“于倔強中見姿態”(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的獨特風格。在詞史上,雖不及秦觀詞影響巨大,但也與秦觀并稱黃、秦。這里從《山谷詞》中擷取幾個警句作一些賞析,以領略詞人超曠豪逸氣概與峭拔清剛筆調。
戲馬臺南追兩謝,馳射,風流猶拍古人肩
黃庭堅《定風波#8226;次高左藏使君韻》詞云:“萬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及至重陽天也霽,鬼門關外蜀江前。莫笑老翁猶氣岸,君看,幾人黃菊上華顛?戲馬臺南追兩謝,馳射,風流猶拍古人肩。”宋哲宗紹圣二年(1095),黃庭堅以修《神宗實錄》不實的罪名,貶為涪州(今屬重慶)別駕、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此詞是紹圣四年重陽節在黔州貶所作。上片首二句寫黔中秋來陰雨連綿,遍地是水,使他終日困居室內。“一漏天”、“似乘船”兩個比喻,形象生動,既表現黔中氣候、環境的險惡,又融入了詞人去國懷鄉的凄苦之情。下三句筆鋒一轉,寫重陽放晴,登高痛飲。過片三句承上意寫重陽賞菊。詞人直抒胸臆說:莫笑我老翁仍然如此意氣傲岸,請看,世上有幾個老人敢把金黃菊花插戴在白發之顛?一個不服老、反時俗的豪士形象已躍然紙上。結拍三句,詞情達到高潮。這里用了一個典故。戲馬臺,又稱掠馬臺,在今江蘇徐州市南,項羽所筑,在此騎馬射箭,操練官兵。晉安帝義煕十二年,劉裕北征至彭城(即徐州),九月九日重陽節大會,聚將佐群僚于戲馬臺,賦詩為樂。當時著名詩人謝瞻、謝靈運各賦詩一首(詩見《文選》卷二十)。“兩謝”,即指此二人。“拍肩”,用東晉詩人郭璞《游仙詩》:“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浮丘、洪崖皆仙人。這三句說:我在這重陽節不但照例飲酒賞菊,還要騎馬射箭,吟詩填詞。我的豪放倜儻氣派,猶可直追古時的風流人物,同他們并肩媲美!從“莫笑老翁猶氣岸”到“風流猶拍古人肩”,猶如波翻浪涌、滔滔滾滾,一氣流注,推上高潮,將詞人老當益壯、窮且益堅的放達樂觀精神表現得淋漓盡致。而結拍這三句,尤善于運用典故,從中提煉出生動、鮮活的意象,讀之如見詞人騎射之姿、吟詩之態,以及“拍古人肩”的風采。
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
黃庭堅《念奴嬌》詞云:“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梁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醁?年少從我追游,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宋哲宗紹圣二年(1095),黃庭堅被貶涪州別駕、黔州安置,后改移戎州(今四川宜賓)安置。哲宗元符二年(1099)八月十七日,他與一群青年人一起賞月、飲酒,有個朋友叫孫彥立的,善吹笛,月光如水,笛聲悠揚,黃庭堅意興酣暢,援筆寫了這首詞,文不加點,詞的題序中記載了寫作情況。上片,詞人馳騁新奇的想象,揮動一支彩筆,描寫雨后新晴,秋空如洗,彩虹掛天,青山如黛,展現出一幅清麗高爽的秋山黃昏雨霽圖。接著,連用三個問句,滿懷深情地問人、問嫦娥、問月,把秋月之皎潔和騷人的雅興,表達得極其浪漫動人。詞的下片,寫月下游園、歡飲和聽曲之樂。“老子平生”三句,是詞人與少年開懷暢飲,于酒酣耳熱中的引吭高唱:我老夫這一生,走南闖北,最愛聽那臨風吹奏的笛曲。這三句發自肺腑,沖口而出,樂觀爽朗,豪放激越,將全篇的抒情推向最高潮,又自然地引發“客有孫彥立,善吹笛”的題意,帶出結拍“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讓孫郎感遇知音,立即吹笛,全詞即在悠揚回旋的笛音中結束。更妙的是,這三句語帶雙關,意味深長,其“潛臺詞”是說:我一生被卷入黨派斗爭的漩渦,漂泊顛沛,歷經磨難,但這些都不能使我消沉頹喪,因為我生平最愛的,就是那種高亢激越的旋律。字里行間,勃發著一股豪邁不羈之氣,凸顯出詞人在逆境中仍然保持其倔強兀傲的個性。讀此詞,筆者如聞詞人心音,聲噴霜竹!清人姚范《援鶉堂筆記》卷四十評黃庭堅詩詞:“涪翁以驚創為奇,其神兀傲,其氣崛奇,玄思瑰句,排斥冥筌,自得意表。”這首《念奴嬌》詞表明上述評語是中肯的。
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黃庭堅《鷓鴣天#8226;座中有眉山隱客史應之和前韻,即席答之》詞云:“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題中史應之,是黃庭堅在戎州貶所新交的朋友,名鑄,眉山人。元符二年(1099)庭堅在戎州,有《戲答史應之三首》,此詞當作于這年重九。上片是勸酒之辭,下片抒發對世俗的侮慢與挑戰。全篇以調侃之言、放浪之態,曲曲傳達出作者胸中不平之意緒。“風前橫笛”二句,生動活潑地描畫他在酒后的浪漫舉動和醉中狂態。你看,他橫起笛子,對著風雨吹;頭插黃菊花,卻倒戴著帽子。人只有在酒后醉中,才能如此不拘形跡、狂放不羈、風流自賞。詞人的狂放形象被斜風吹雨的環境襯托得格外生動鮮明。這兩句對仗工巧,意象密集,十四字就寫了風雨和詞人橫笛、簪花、倒著冠的醉態,可謂字無虛設,極濃縮精煉。這兩句還妙在善于用典。“倒著冠”,用晉人孟嘉事典。據《世說新語#8226;識鑒》引《孟嘉別傳》,孟嘉是桓溫的參軍。重九日,桓溫率眾僚佐游龍山,風吹落孟嘉帽,嘉渾然不覺,溫命取還之,傳為雅事。清人徐《詞苑叢讀》卷四引《草堂詩馀》四集:“沈天羽云:東坡‘破帽多情卻戀頭’,翻龍山事特新。山谷‘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尤用得妙。”妙在何處?宋人楊萬里《誠齋詩話》評杜甫“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九日藍田崔氏莊》)一聯詩云:“孟嘉以落帽為風流,少陵以不落為風流,翻盡古人公案,最為妙法。”黃庭堅不僅將“落帽”反用為“著冠”,又進一層為“倒著冠”,活用典故,不著痕跡,使其醉態更狂放又嫵媚,堪稱創新妙筆。
娉娉裊裊,恰似十三馀,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
黃庭堅《驀山溪#8226;贈衡陽妓陳湘》詞云:“鴛鴦翡翠,小小思珍偶。眉黛斂秋波,盡湖南、山明水秀。娉娉裊裊,恰似十三馀,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尋花載酒,肯落誰人后。只恐遠歸來,綠成陰,青梅如豆。心期得處,每自不由人,長亭柳,君知否,千里猶回首?”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黃庭堅領太平州事,僅九天即被罷免,遂流寓鄂州(今湖北武昌)。次年,又被執政趙挺之羅織“幸災謗國”之罪,除名,流放宜州羈管。此詞是他自鄂州(今湖北武昌)赴宜州(今廣西宜山),過衡陽(今屬湖南)作。據題目,陳湘是衡陽的歌妓。上片寫陳湘天生麗質,下片寫詞人對陳湘的愛戀、傷別及后約無期的悵惘。晚唐大詩人杜牧《贈別》詩云:“娉娉裊裊十三馀,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又有《嘆花》詩云:“自是尋春去太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吹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二詩皆寫其戀情。黃庭堅此詞上下片分別化用杜牧這兩首詩,又加以鋪敘,各分三個層次來表現這段纏綿悱惻的戀情。上片首句用偶禽鴛鴦與翡翠發興,比喻男女情事,次句即揭示陳湘妙年懷春的內心活動。三、四句以遠山秋波喻寫陳湘的清眉秀目。這種寫法為《詩經》以來古代詩文中所習見,并非山谷獨創,但“眉黛斂秋波”一句,早于王觀《卜算子》的名句“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可能王觀就是化用山谷此句的。“盡湖南、山明水秀”,是山谷頗具創意之句。陳湘是湖南衡陽人,所以山谷宕開一筆寫湖南山明水秀,既寫眼中所見湖南山水之秀美,又是對陳湘容貌的襯托與比喻。以上是上片的兩個層次。第三層次就是“娉娉裊裊”五句。詞人化用了杜牧《贈別》詩前兩句,卻又充分發揮詞的句式長短參差自由靈活的特點,在點染中有新的創造。加上“恰似”二字,使句子節奏有變化,也更口語化;杜牧以“二月初”的豆蔻花即含胎花來比喻“十三馀”的小歌女,形象優美、精妙、貼切;山谷并不照搬照抄,而改用抽象“春未透”與具象“花枝瘦”,來形容陳湘年輕貌美、腰肢苗條、身段婀娜。這是虛實結合。“春未透”又與上文“盡湖南、山明水秀”前后照應。更妙在“正是愁時候”,以清新活潑的口語,明朗又含蓄地表現陳湘情竇初開,多愁善感,這一句抒情議論,放在前面四句的敘事描寫之后,可謂“點睛”妙筆。總之,這五句一氣呵成,清麗委婉,不粗不纖,不弱不謔。“透”、“瘦”、“愁”、“候”四個押韻字使人讀來瑯瑯上口,情韻兼勝,趣味盎然。黃庭堅此時老病垂暮,正遠赴偏遠荒涼的宜州貶所。在大病臨頭、生死未卜之際,仍能對一位小歌女滿懷深情厚意,寫出這首優美動人的歌詞,實屬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