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往往稱美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是“孤篇橫絕”,而崔信明的“楓落吳江冷”(《全唐詩》卷三八),則徑可謂“孤句橫絕”了。宋人《環溪詩話》云:“前輩詩有以一聯得名,有以一句得名,如‘楓落吳江冷’、‘空梁落燕泥’,但以一句得名,已為人所忌。”《苕溪漁隱叢話》亦云:“古今詩人以詩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聯,或只一篇,雖其余別有好詩,不專在此,然播傳于后世、膾炙于人口者,終不出此矣,豈在多哉!如‘池塘生春草’,則謝康樂也;‘澄江靜如練’,則謝宣城也;‘壟首秋云飛’,則柳吳興也;‘風定花猶落’,則謝元貞也;‘鳥鳴山更幽’,則王文海也;‘空梁落燕泥’,則薛道衡也;‘楓落吳江冷’,則崔信明也。”此中所舉,只有崔信明是真正的“一句”。
我們不禁要問,崔信明這一殘句,區區五個字,到底有何美可言,又美在何處?或者說,“楓落吳江冷”,到底引起了文人們怎樣的心理感動,傳達了怎樣的審美訊息呢?我們古代的文人為什么總對“楓落吳江”那么“情有獨鐘”?
羅大經《鶴林玉露》曾從藝術手法上予以分析:“作詩必以巧進,以拙成,故作字惟拙筆最難,作詩惟拙句最難。至于拙,則渾然天全,工巧不足言矣。古人拙句曾經拈出,如‘池塘生春草’、‘楓落吳江冷’、‘澄江凈如練’、‘空梁落燕泥’、‘清暉能娛人,游子澹忘歸’、‘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明月入高樓,流光正徘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如此等類,固已多矣。”他把“楓落吳江冷”的好處理解為“以拙為美”,并不恰當。方以智《通雅》則云:“六朝堆滯中而得爽句,故以句傳。‘天際識歸舟’、‘楓落吳江冷’之類是也。”一評為“拙”,一評為“爽”,其實都沒有觸及“楓落吳江冷”的美感實質。而他們似乎都誤認此句為六朝詩,倒是值得注意的。細味其中,“楓落吳江冷”,確實傳達出了一種六朝式的傷感,或者說,塑造了一種六朝式的情境。崔信明雖然是初唐人,但畢竟出自六朝故家,其文學趣味依然帶有六朝的余緒。一句“楓落吳江冷”,種種幽情單緒,都在其中。或公子王孫的鎩羽落魄,或遷客騷人的書劍飄零,這或許是它每每激起后世讀者同情而共鳴的緣故。
吳江楓葉,從崔信明孤句傳世以來,不斷豐富而成為詩詞中的經典意象。在崔之后,李白寫出了“楓落吳江雪,紛紛入酒杯”。吳曾《能改齋漫錄》認為這與崔詩“語同而意異”。單看“楓落吳江雪”與“楓落吳江冷”,僅一字之別,實在看不出有什么高下之分。但雪入酒杯,其意就非“冷意”,而是帶有幾分豪爽和飄逸了,其心境肯定與崔氏不同。
蘇軾《卜算子》詞:“缺月掛疏桐……寂寞沙洲冷。”有的版本末句作“楓落吳江冷”。應該說這是出自后人的臆改,并非東坡本意。東坡是不屑于這樣襲用前人成句的。況且這首詞系東坡作于黃州定惠院,與“吳江”根本扯不上關系。而“寂寞沙洲冷”則與此詞前一句“揀盡寒枝不肯棲”文意適相貫通。但從擅改者的角度看,大概是太偏愛崔信明的詩句,乃至對東坡的原句都不滿意了。
南宋著名文士洪邁,記其年輕時習詩得句,有“雨深荒病菊,江冷落愁楓”。但又覺此句“太險”,遂改為“雨深人病菊,江冷客愁楓”,自謂乃取崔信明“楓落吳江冷”,杜甫“雨荒深院菊”、“南菊再逢人臥病”,與嚴武“江頭赤葉楓愁客”數句“合而用之”(《容齋五筆》卷三《江楓雨菊》)。細味洪邁此二句詩,卻有“郊寒島瘦”的意味。其不足處,在于“為文造情”,非得自真實情境,故顯得生硬。
雖然后世吟詠江楓的詩句很多,但我以為,還是蘇州本地的兩位女性詩人,寫出了足以媲美崔信明的佳句。一句是吳江才女葉小鸞的“楓冷亂紅凋”。小鸞十歲時,與其母沈宛君,初寒夜坐,秋風乍起,白露既零,宛君口占一語曰:“桂寒清露濕。”鸞即應聲對曰:“楓冷亂紅凋。”(鈕琇《觚剩》卷三)正是這無意之間的一句,幽韻冷香,不啻媲美“楓落吳江冷”。另一句是長洲名媛曹貞秀的“一林楓葉帶秋聲”。貞秀字墨琴,著名詩人王芑孫之妻,有《寫韻軒集》。法式善《梧門詩話》稱其詩如“兩岸荻花迷驛路,一林楓葉帶秋聲”、“漁網回塘人語亂,酒旗深巷燕交飛”,“皆有句法”。“一林楓葉帶秋聲”,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而境界全出。
明末清初大名士余懷亦有詠楓詩云:“吳江楓葉細,片片報詩成。”(余懷《三吳游覽志》)這句詩也寫得非常出色,形象地道出了江楓與詩的關系,楓葉促發了詩思,一片楓葉一首詩,不勝其情之多也。吳江之上,“天留六代寺,客動五湖心”(同前),蕭寺鐘聲,秋風落葉,詩情便悠然而生。
江楓勾起文人才士的情思,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楚辭#8226;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江楓何以感發人心?劉勰在《文心雕龍#8226;物色》篇中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面對夏木蔥蘢之凋零,人誰無動于衷?在落木蕭蕭的季節,楓葉以其特有的色彩,感染著每一個人,亙古如斯。
楓之為物,本來就有著神話傳奇色彩。《山海經》:“黃帝殺蚩尤,棄其桎梏于朱山之上,化為楓。”《山堂肆考》引《軒轅本紀》:“黃帝殺蚩尤于涿鹿之野,擲其器械于東山之上,一夕風雨大作,器械盡化為楓樹滿山。”可知此物自古即染有悲情,是失意、不屈、堅忍與復活的象征。特別是關于“楓人”的傳說。白居易詩:“天黃生颶母,雨黑長楓人。”在風狂雨驟的夜晚,“忽有黑云起天角,漸成巨人,其長數十丈,掉臂闊步,行水上,掠舟而西。一舟皆驚魘,群起視之,其去如飛”(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中)。這是一個比較流行的傳說。區區楓樹,何以有此種種“靈異”呢?大概還在于此木本身的特殊性。它入秋而葉紅,傳說所謂黃帝殺蚩尤之器械所化,蓋即因其葉紅如血之故。秋風吹拂而瑟瑟響,是典型的秋色與秋聲。文士悲秋,遂睹此楓林蕭颯而百感交集。在古典文學的情境中,它總是與離別、羈旅、漂泊、孤獨、寂寞等心境聯系在一起。
可是,在六朝時代,江邊楓林,似乎還只是旅況的點綴,其與抒情主人公之內心世界尚未融合在一體。如謝靈運詩:“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晩出西射堂一首》)又蕭綱《與蕭臨川書》:“零雨近秋,輕寒迎節。江楓曉落,林葉初黃。”楓葉作為悲秋客愁之情物,大抵是到了唐詩中才比較普遍。劉長卿詩:“漂泊日復日,洞庭今更秋。青楓亦何意,此夜催人愁。惆悵客中月,徘徊江上樓。心知楚天遠,目送滄波流。”(《杪秋洞庭中懷亡道士謝太虛》)此后,楓葉所渲染的羈情旅思愈加濃重了。如王實甫《西廂記》:“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李泂《雙調#8226;夜行船#8226;送友歸吳》:“驛路西風冷繡鞍,離情秋色相關。鴻雁啼寒,楓林染淚,攛斷旅情無限。”其中都浸入了文人種種莫名的體驗和情緒。
江國景物之入詩者,楓之外,還有數物。一曰蓼,即《紅樓夢》中“蓼汀花溆”之“蓼”,此物亦宜入詩入畫。朱彝尊詩:“三高祠下水冥濛,紅蓼花香一笛風。”(《題畫送徐檢討還吳江二首》)陳繼儒《小窗幽記》卷一二云:“紅蓼灘頭,青林古岸,西風撲面,風雪打頭。披蓑頂笠,執竿煙水,儼在米芾《寒江獨釣圖》中。”二曰荻,即俗所謂蘆葦,白居易詩“楓葉荻花秋瑟瑟”是也。荻、蓼之入江城秋色圖,其理與江楓正相似,二者皆能寫江天澤國荒寒之景象。三曰江梅,宋以后每每為文人墨客所樂道。所謂《江梅引》,所謂《暗香》、《疏影》,所賦皆此物。四曰柳,江南之柳色依依,也是有名的。可是,梅、柳宜煙花時節,而楓宜秋色;梅、柳宜抒發兒女之柔情,楓則宜渲染士大夫之悲情。
如果是其他雜樹,則有損于詩境。歸莊詩:“緣岸桑林條盡枯,城隅遙矗兩浮圖。”(《舟過嘉興》)汪懋麟:“家在江南楊柳村,白梅盧橘日傷魂。”(《為尤展成檢討題畫即用尤起句》之二)余懷:“東吳菰蘆雨如線,銀濤白馬時相見。枇杷既熟楊梅紅,估船夜發長洲縣。”(《三吳游覽志》)桑林、白梅、盧橘、枇杷、楊梅,無關乎詩家情懷,不如楓樹之契合心境、動人幽思。
當然,楓之入情,也因旅客心境而異。當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念去去千里煙波,撩人情思者,唯楓而已:“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魚玄機《江陵愁望寄子安》)而錢起詩“泊舟應自愛江楓”(《送李敖湖南書記》),楊萬里詩“笑倚江楓弄江水”(《題唐德明建一齋》),則寫出一種平淡輕松而愉悅的心態。物與我不期然地邂逅,那紅色的楓葉自然惹人愛憐。而黃庭堅筆下,“山寒江冷丹楓落,爭渡行人簇晚沙”(《和李才甫先輩快閣五首》之一),行客的喧囂與江楓的寧靜相映照,顯得此境之靜謐與沖和,直是無我之境。而蘇軾《秋晚客興》:“客夢冷隨楓葉斷,愁心低逐雁聲來。”才是包括崔信明在內所有零落之人的共同體驗。
“向來楓落吳江冷,一句能銷萬古愁”(楊萬里《題山莊小集》),可見這句詩在古人心目中的分量。但為什么“一句能銷萬古愁”呢?這還必須從張翰、張志和、陸龜蒙、姜夔這些“吳江之子”的心靈世界尋找答案。
楓葉飄零的吳江,從六朝張翰開始,高士屢出,于是便帶有一份天然的超逸情懷。秋聲乍起,鱸魚堪膾,身后萬世名,何如生前一杯酒,于是掛冠而歸。“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魚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張翰《思吳江歌》),這便是一種六朝風度。吳江是否也因此而定格為一種詩境:對家園的眷盼,對官場的厭倦,對詩意棲居的追求。“長憐拙宦似今朝,愁水愁風上漢遙。何似長年回鹢去,滿帆秋色下楓橋”(王世貞《阻風安慶》)。文人士大夫們一代一代賡續著這種吳江之思。
吳江之上,還有張志和“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高蹈隱逸,有陸龜蒙的獨善其身,有姜白石“沉思只羨天隨子”的失意與超然,那種“小紅低唱我吹簫”、“蓑笠寒江過一生”的瀟灑與蕭散,都似熏染上了吳江落楓的秋意。吳江之上,更有唐、祝、文、仇四家的文采風流,在他們的筆墨之下,吳江成了一條風采隱然的河流。因為歷代文人墨客的渲染,楓落吳江的詩意更濃了。
要之,楓葉是一種江湖意象,與“處江湖之遠”的文人士大夫心境最相契合。從廟堂之上退居江湖之遠,從兼濟天下到獨善其身,繁華落盡見真淳,無論歸依,抑或逃避,人們把寂寞、失意或高蹈的情懷都寄托在“楓落吳江”上:
三高祠前流水,五湖煙外孤篷。楓落吳江夜冷,高情都付漁翁。(盧堪《吳江》)
(作者單位:蘇州科技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