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與英雄抗爭的悲劇

漢魏之際戰亂紛起、群雄割據，新的社會階層得以涌現，其中“英雄”與“名士”成為相互依托又對立的兩大階層。“英雄”憑借霸力與權謀平定戰亂并逐步掌握國家政權，而“名士”則通過依附“英雄”出謀劃策、指點江山。正始時期的人物品評家劉劭對“英雄”的人格魅力頗為贊譽，他在《人物志#8226;英雄》中指出：“夫草之精秀者為英，獸之特群者為雄。故人之文武茂異，取名于此。”“英雄”不僅需要具備文才武略，還兼有“聰”、“明”、“膽”、“力”等綜合素質。漢魏之際英雄輩出，王粲撰寫的《英雄記》專門記載漢末英雄軼事，第一個提及的即是曹操，可見被品目為“亂世之英雄”的曹操是“英雄”階層的杰出代表。“名士”則源自漢末清議之風，士大夫品評人物、臧否時事，表達出新興士族階層對于宦官政治的不滿與抗爭。《世說新語》中所載漢魏間“名士”，大多懷抱“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之責任感，他們往往依托“英雄”勢力，為謀求社會安定獻出一己之力。作為漢末較大割據勢力的冀州袁紹和荊州劉表，他們雖有英才而無雄略，結果“好賢而不能用，故奇士去之”。建安元年，曹操接受荀彧等謀士“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建議，迎接漢獻帝至許昌，于是許都名士云集，出現“賢士大夫四方來集”的局面。王粲稱曹操“文武并用，英雄畢力，此三王之舉也”，足以表明漢末名士對英雄人物的渴望以及對中央政權的依附心態。

孔融字文舉，魯國人，是孔子的二十世孫。孔融幼年即有異才，十歲時曾隨父拜謁當時的大名士李膺，李膺評之為：“長大必有偉器。”顯赫的出身加之名流的推崇，使得孔融成為漢魏之際名士階層的代表。建安元年獻帝遷至許昌，辟孔融為將作大匠，不久又晉升為九卿之一的少府職位。曹操憑借其雄霸之才逐步平定北方戰亂，孔融起初對這位英雄心懷感激，他在《六言詩》中對其加以贊許：“瞻望關東可哀，夢想曹公歸來”，“從洛到許巍巍，曹公憂國無私。”建安元年至建安九年，孔融曾多次向曹操薦舉人才并積極參與政事，顯示出名士階層希冀依靠英雄曹操輔佐獻帝、匡扶漢室的愿望。然而，英雄與名士因階層差異也易出現矛盾。陳寅恪先生指出曹操出自寒族，屬于閹宦階級，且并不以服膺儒術為務；而孔融等名士出自名門，秉承名教之信仰，忠于漢室之心篤定。階級差異與文化差距，加之曹操性格頗為猜忌，名士與英雄之間不斷出現摩擦與碰撞。早在建安初年，“四世清德”的楊彪因與袁術有舊，曹操便欲加害之，孔融強烈反對，一句“魯國男子，明日便當拂衣而去，不復朝矣”表明名士階層的短暫勝利。建安九年至建安十三年，隨著曹操逐步平定北方，其霸權也隨之膨脹，孔融等名士由此日益不滿。《后漢書#8226;孔融傳》云：“既見操雄詐漸著，數不能堪，故發辭偏宕，多致乖忤。”名士與英雄的對抗在衰朝之世變得無可奈何，于是不滿幻化成戲謔與嘲諷。正如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中所言：“孔融專喜和曹操搗亂。”孔融以“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諷刺曹操將袁熙之妻賜與曹丕；他反對曹操禁酒，于是反問曹操“夏商以婦人失天下，何以不禁婚姻？”孔融還在言論上自我標榜，他與禰衡互相品評為“仲尼不死”、“顏回復生”；其余如“母親生子如瓶中寄物”之論，“父子無親，實為情欲發耳”之言，皆為振聾發聵之語。張溥在《孔少府集題辭》中分析當時形勢：“時（曹操）僭形已彰，文舉既不能誅之，又不敢遠之，并立衰朝，戲嘻笑傲，激其忌怒，無啻肉喂餒虎。”一個真正信奉禮教的名士，在荒誕且無序的現實面前，往往以任誕的方式發泄自己的不滿，其造成的結果大多為自我毀滅。《三國志#8226;崔琰傳》載：“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魯國孔融、南陽許攸、婁圭，皆以恃舊不虔見誅。”“恃舊”源自名士自我身份的體認，“不虔”則出于無奈之后的任誕。于是，對名士早已不滿的英雄曹操指使郗慮、路粹枉奏孔融“欲歸不軌”、“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四字，足以成為言行放縱的名士的最好罪名，孔融由此“下獄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孔融在被捕后臨行前，詠嘆出生死之際的最后箴言：

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河潰蟻孔端，山壞由猿穴。涓涓江漢流，天窗通冥室。讒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靡辭無忠誠，華繁竟不實。人有兩三心，安能合為一?三人成市虎，浸漬解膠漆。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

孔融的這首《臨終詩》秉承東漢五言古詩風貌，文字質樸無華，與辭采華茂的曹植詩相比藝術上尚欠雕琢，然而平實樸素的話語背后卻蘊含著深厚的情感激流：曾經身居高官顯祿的名士，如今淪為奸雄的階下囚；自幼服膺儒術的孔子后裔，竟以“不忠不孝”之名見誅；曾經美滿的家庭，因自己的放縱之言而受牽連……其中的悲痛與復雜心境可想而知。當名士孔融面臨死亡之際，浮華與任誕皆已隨風而逝，昔日的戲謔嘲諷變為幾分狷介與堅定。孔融用十六句箴言演繹出一首怨恨而復雜的悲壯之曲，唱出痛斥群小、保守名節的正氣之歌。正如張溥《孔少府集題辭》所云：“東漢詞章拘密，獨少府詩文，豪氣直上，孟子所謂浩然，非邪？”

全詩層次清晰，采取總分總的結構。前兩句是孔融對自我行為的反思，中間十二句是對讒邪小人的控訴與批判，最后兩句則為名士氣節的表達。“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二句是孔融對自己平日處事不慎的慨嘆與反省，孔融何以出言不遜而遭致殺生之禍？魯迅先生云:“當初求才時（曹操）就說不忠不孝也不要緊，為何又以不孝之名殺人(孔融)呢?”魯迅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詼諧調侃了一回:“然而事實上縱使曹操再生，也沒人敢問他，我們倘若去問他，恐怕他把我們也殺了!”實際上，作為一代奸雄的曹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當名士階層欲在清議放達中重溫往日舊夢時，以莫須有之名殺害名士的代表孔融，足以顯現出時以稱丞相的曹操的政治霸權。名士的放達言行成為英雄對之加以迫害的把柄，一出鬧劇演變成自我毀滅的悲劇，孔融內心頗有幾許失落與自責。然而，造成此悲劇的不僅是孔融自己，還有曹操的幫兇與污蔑孔融的群小。以下十二句，貌似箴銘之語，飽含著孔融對虛偽奸詐的英雄階層的不滿與衰世的無奈。“河潰蟻孔端，山壞由猿穴。涓涓江漢流，天窗通冥室”，四句以一連串的比喻與暗語，描繪出事情發展由小變大，最終黑白顛倒的結局。何以至此？“讒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這兩句是對讒邪之人的強烈憤恨與直面控訴。“靡辭無忠誠，華繁竟不實”二句指出真正浮華之人正是那些用花言巧語污蔑自己的群小，他們并無忠誠可言。“人有兩三心，安能合為一”二句道出名士階層的無助：人心不齊，又怎能同心忠于漢室？“三人成市虎”一句，語出《戰國策》“夫市之無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謂郗慮、路粹二人相與構成己罪、人言實在可畏！“浸漬解膠漆”一句，用周昭王南征沒于漢水的典故。皇甫謐《帝王世紀》載:“(周)昭王在位五十一年，以德衰，及濟于漢，船人惡之，乃膠船進王。王御船至中流，膠液解，王及祭公俱沒水而崩。”孔融用周昭王的無能影射漢獻帝，寓含其對漢獻帝德衰的批判。“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最末二句表達出孔融最后的名士氣節：既然存在已經沒有意義，既然自己已成為眾矢之的，那么只有死亡是最好的歸宿！孔融《臨終詩》末尾二句歷來備受詩評家的贊譽，如胡應麟云:“詞理宏達，氣骨蒼然，可想見其人。”（《詩藪》外編卷一）陳祚明則謂:“結語真忠臣之心，茍能生存，此慮不釋。詩至此，可謂能見志矣。”（《采菽堂古詩選》卷四）此皆真能明孔融之用心者。

“臨終”成為魏晉名士的謝幕表演。孔融的臨終箴言，不是何晏“常恐夭

網羅，憂禍一旦并”之焦慮，也并非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之灑脫，不是歐陽健“窮達有定分，慷慨復何嘆”之無奈，也不似陸機“華亭鶴唳，可復得乎”之悔恨，更不是陶淵明“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之從容。“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是任誕不羈背后的狷介與悲憤，是名士與英雄抗爭的悲劇，是魯國一男子以死亡表達出的尊嚴與骨氣。這首臨刑吟詠之詩，充分表現出孔融的反思、憤恨、控訴、堅定與執著，正如王夫之所言：“但追憤事之咎，不一以生滅為憾。”(《船山古詩評選》卷四)蘇軾云：“世之議公(孔融)者，皆以臨難不懼，談笑就死為雄。為之贊曰：我宗若人，尚友千祀，視公如龍，視操如鬼。”（《樂全先生文集敘》)一揚一抑之間，代表了世人對于孔融與曹操二者的褒貶態度。在名士與英雄的博弈中，英雄以權謀獲得了霸權，而名士則以死捍衛了名節。劉熙載《藝概》曰：“遒文壯節，于漢季得兩人焉：孔文舉、臧子源是也。”可謂洞見之論。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