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宋人兩首端午詞

據(jù)宗懔《荊楚歲時記》、吳均《續(xù)齊諧記》等書記載，屈原于五月五日自沉于汨羅江，百姓競以舟楫打撈，又怕尸體被江魚吃掉，于是裹了粽子，投到江里喂魚。從此傳下端午吃粽子和賽龍舟的風俗。唐代劉禹錫有《競渡曲》，詳細描述朗州（今湖南常德）端午賽龍舟的熱鬧場面，小序引當?shù)亍秷D經(jīng)》的記載，說競渡起于朗州，至今舟子劃槳時齊喊號子都呼“何在”，便是為屈子招魂的遺風。但在唐人留下的節(jié)令詩中，端午相比上巳、七夕和重陽要少得多，說明端午節(jié)在唐代還不是那么為人重視。到宋代，歌詠端午節(jié)的詩作明顯多了起來，不僅有詩，還有詞，凡端午節(jié)涉及的歷史、風俗和精神內(nèi)容都得到更豐富的表現(xiàn)。尤其是因為有了“詩之境闊，詞之言長”（王國維《人間詞話》）的不同，宋代作家利用詞異于傳統(tǒng)詩型的表現(xiàn)機能，對端午這既有深厚的精神內(nèi)涵又洋溢著民間娛樂氣氛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作了多樣的表現(xiàn)。這里就來看兩首較能體現(xiàn)詞體特征的作品。

喜遷鶯#8226;端午泛湖

黃 裳

梅霖初歇。乍絳蕊海榴，爭開時節(jié)。角黍包金，香蒲切玉，是處玳筵羅列。斗巧盡輸年少，玉腕彩絲雙結。艤彩舫，看龍舟兩兩，波心齊發(fā)。奇絕。難畫處，激起浪花，飛作湖間雪。畫鼓喧雷，紅旗閃電，奪罷錦標方徹。望中水天日暮，猶見朱簾高揭。歸棹晚，載菏花十里，一鉤新月。

黃裳（1044—1130）并不是很出名的詞人，但頗有才情，39歲中元豐五年（1082）狀元，后官至端明殿學士、禮部尚書。他的詞不多，但大都明艷可喜，是典型的北宋詞風。他有一首《減字木蘭花#8226;競渡》寫端午龍舟競渡奪標的情景，更為人們所悉，其中“歡聲震地，驚退萬人爭戰(zhàn)氣”兩句，描繪現(xiàn)場緊張而熱烈的氣氛很有表現(xiàn)力。這首《喜遷鶯》也是端午節(jié)所作，寫湖上泛舟所見，內(nèi)容較前一首更豐富。

詞從端午的節(jié)候?qū)懫穑m為交代寫作地點，但既言梅雨初歇，可知是南方。漫長的梅雨時節(jié)終于過去，陰郁煩悶一掃而空，正值海榴初開，風景宜人，即便沒有節(jié)日，也是夏暑之前難得的游賞佳日，何況又逢端午佳節(jié)，自然家家盛陳粽子和菖蒲等應節(jié)風物，擇地張筵。大戶人家更飾彩舫泛舟湖上，作者正屬于這部分人。他們的游覽，正像張岱說的，不僅是看熱鬧，其自身就是熱鬧的一部分，為游人所看。所以與女眷斗巧的細節(jié)，決不是應景的泛泛敘事，“玉腕彩絲雙結”乃是熱鬧中引人注目的焦點，集中了游人的目光。直到龍舟競渡開始，彩舫都靠到岸邊，人們的注意力才集中于中流齊發(fā)的龍舟。而詞的上片就在龍舟齊發(fā)的剎那戛然而止，留給讀者一個想象的間隙。

過片先用“奇絕”二字喝起，好似忍不住脫口贊嘆，喚起讀者的急切的期待，再用浪花激飛似雪來形容百舸爭先，浪飛水激的火爆場面。“激起”兩句既生動傳神，又氣勢凌厲，讓人不能驚嘆，作者怎有如此妙想妙筆。更絕的是，明明是又描寫又比喻，將舟飛水激之景描繪的如在目前，卻偏說難畫，言下之意是說絕不足以傳達現(xiàn)場的緊張氣氛，則臨場的感覺可想而知。“畫鼓”三句，最終將競渡的激烈氣氛推到高潮，淋漓暢快之余，甚至讓人感覺不到“喧雷”、“閃電”的比喻、措辭之妙，但我們不能不說，這兩個比喻的簡潔有力是急速推進節(jié)奏，成功渲染競渡現(xiàn)場之酣暢氣氛的關鍵。據(jù)此我想說，黃裳詞名雖不甚著，但他的藝術功力是不亞于任何著名詞家的，詞中對競渡過程的描繪顯示出高超的藝術表現(xiàn)力。

如果詞寫到競渡奪標而止，就是一首類似其《減字木蘭花》的以競渡為主題的作品，而本篇的主題卻是“泛湖”。賽龍舟畢竟只是泛湖的一個插曲，端午的故事尚未結束。盡管暮色漸垂，游人漸稀，家家彩舫猶自高挑朱簾，憑窗的人兒似乎還沉浸在晝間的熱烈氣氛中。湖面終于寧靜，一鉤新月斜升，彩舫穿過十里荷花迤迤而歸，滿載一船香氣。詞就這樣用傳統(tǒng)的以景結情手法，收束于荷香、月色之中。通篇仿佛是端午一日的游記，主要是敘事，但通過作者精心結構的藝術表現(xiàn)，節(jié)令風物的富庶繁華，習俗民情的安詳和滿足，湖光水色的清幽雅潔，無不洋溢著盛世祥和的情調(diào)，引人遐想。今天我們在端午節(jié)出門看看，再讀一讀黃裳這首詞，就會深切地痛感我們喪失了多少寶貴的東西。

齊天樂#8226;端午

楊無咎

疏疏數(shù)點黃梅雨。殊方又逢重五。角黍包金，菖蒲泛玉，風物依然荊楚。衫裁艾虎。更釵梟朱符，臂纏紅縷。撲粉香綿，喚風綾扇小窗午。沉湘人去已遠，勸君休對酒，感時懷古。慢囀鶯喉，輕敲象板，勝讀《離騷》章句。荷香暗度。漸引入陶陶，醉鄉(xiāng)深處。臥聽江頭，畫船喧疊鼓。

這首端午客居遠鄉(xiāng)而作的應景詞，作者是兩宋之交的著名書畫家楊無咎。楊無咎（1097—1171），字補之，自號逃禪老人、清夷長者、紫陽居士。江西清江（今江西樟樹）人，寓居南昌。能書善畫，尤以擅畫墨梅著名于時。詞作現(xiàn)存《逃禪詞》一卷，多為題畫之作。

楊無咎這首詞也從梅雨起筆，大概南方此時正值梅雨季節(jié)，寫來十分自然。不過與黃裳的雨止出游不同，楊無咎的端午節(jié)還在梅雨中，況且他也不是第一次在遠鄉(xiāng)度端午節(jié)了，《驀山溪》詞有“去年今日，蹤跡留金水”之句，因此“殊方又逢重五”令他十分感慨。“角黍包金，菖蒲泛玉”與黃裳詞的兩句很相似，都是應時風物。不同的是，黃詞意主四方同風，而楊詞則主古今同俗，于是隨后即縷述當?shù)厝诉^端午節(jié)的衣飾，這固然是節(jié)令景觀的一部分。但作為“風物依然荊楚”的具體鋪陳，隱含著物是人非的感觸，這要到讀完下片才體會得出。

過端午節(jié)不能不提到屈原，過片隨即用輕漫的口吻勸人勿飲酒讀《離騷》，感時懷古。熟悉《世說新語》的讀者一看就知道，這不明顯是在反用王孝伯的那句名言么：“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王孝伯此言表面上放達，骨子里激憤，更有許多絕望，同時反映出那個時代的士人表面的沉醉放達與內(nèi)心的清醒隱憂難以調(diào)和的精神世界的兩面。楊無咎既然反用其語，自然也是反話，顯然蘊含著不堪明言的痛苦。我們甚至可以推測詞作于靖康南渡后。“荷香暗度”幾句，意益似曠達，只想在紅牙檀板中遁入醉鄉(xiāng)。這真是極熱血人偏作極冷淡語，讓我們感受到作者哀莫大于心死的絕望。與此相應的，端午最重要、最熱鬧的競渡，也被淡化為無足輕重的背景，讓人聯(lián)想到楊升庵那首著名的《臨江仙》詞：“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或米蘭#8226;昆德拉一部小說的名字——《生活在別處》。這個結尾的處理是很耐人尋味的，龍舟競渡就像它所象征的盛世繁華，對詞人成了不可親歷的遙遠場景，只在如夢如醉中還依稀聞見其喧闐的鼓聲。

兩首端午詞，兩個世道，兩種心境。滄桑陵谷原來可以如此變換，繁華與蕭瑟，熱鬧和冷淡，在作者不過觸物興感，各抒其一時襟懷，后人將兩首詞放在一起讀，其間的盛衰消息就不能不令人感慨了。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