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齋名綠玉

紅雨樓、綠玉齋，樓名齋名實在起得太美了！就算你不明就里，樓名齋名之美都會打動了你，讓你心儀三分。紅雨樓，晚明閩縣（今屬福州）徐的藏書樓；綠玉齋，徐之子徐熥、徐兄弟的藏書和讀書齋。徐（1513—1591），閩縣人，歲貢，官永寧令，辭官后居九仙山（即于山）下，建紅雨樓貯書。徐熥（1561—1599），字惟和，萬歷十六年（1588）舉人，次年夏下第歸家，與弟徐建綠玉齋，著有《幔亭集》。徐，字惟起，號興公，有《鰲峰集》、《筆精》、《榕陰新檢》等。徐熥、徐兄弟齊名，號“二徐”，萬歷間與鄧原岳、謝肇淛、曹學(xué)佺等倡導(dǎo)風(fēng)雅，閩中詩歌稱一時之盛。

徐熥《陳伯孺兄弟水明樓春宵聽雨歌》：“我家有齋名綠玉，齋前種得千竿竹……君頻訪我鰲山麓，我每尋君溪水曲。”（《幔亭集》卷三）陳伯孺兄弟，即陳價夫、陳薦夫，家義溪，故徐熥每尋之于溪水曲。九仙山有鰲峰頂，故詩人說我家的綠玉齋在鰲峰山麓。徐熥作有《綠玉齋記》，徐作有《綠玉齋敘》。據(jù)徐熥記述，紅雨樓之南有園半畝，父徐結(jié)茅于此，茅廬年久失修，破漏不堪，加上過于逼仄，已經(jīng)難于容下筆硯，因此兄弟倆決定在此址新建一座藏書、讀書齋。出了紅雨樓，拾石階數(shù)十級，曲折逶迤，穿過一片竹林，就到了綠玉齋。齋護(hù)以短墻，蔓蘿蒙翳，墻下種蘭數(shù)本，齋傍灌木環(huán)匝，旁置石幾、石榻。九仙山竹木繁多，徐家既有荔枝，又種龍眼，還有奇花異卉，而此齋為何取名“綠玉”？原來，草木雖多，而以竹最為繁盛。“素筍彤竿，扶疏掩映。窗扉不扃，枕簟皆綠，清風(fēng)時至，天籟自鳴，故名以‘綠玉齋’云。”筍白冒尖而成綠竹，竹林成片，敞開門窗，滿齋皆綠，故名“綠玉”。因為齋竹甚盛，綠竹成林，曹學(xué)佺又稱綠玉齋為“竹林”。綠玉齋結(jié)構(gòu)并不宏敞，其用途有三：齋總共只有三楹，中間用以延朋會客；左右二楹，差可容膝，兄弟讀書其中。齋中并無長物，貯所蓄書數(shù)千卷而已。此齋落成于夏季，所以徐熥說，夏天坐在竹陰中，鳥語間關(guān)，蟬聲上下，有助詩興。

建造綠玉齋之時，徐熥剛剛落第，故此齋亦可供其排遣胸中的郁悶。九仙山并不高，如果和高山大岳相比，“僅同蟻垤”，但是，在明代的福州城，算是挺拔可觀了，福州有“三山”之說，九仙山即是其一。徐熥說綠玉齋在九仙山上，千村萬井，群峰列岫，幾乎盡入懷抱。人世間，軒車冠冕之樂，或許容易得，而一丘一壑，造物者未必輕許人也。“吾齋無壯麗之觀，無奇珍之玩，四壁蕭然，僅蔽風(fēng)雨。然市聲不入耳，俗軌不至門，焚香煮茗，攤書搦管，則邱壑之懷于焉而寄”。所以他說，即使有軒冕之樂來換他的丘壑之懷，他也不愿意和他交換了。落第的不快，終于找到了安慰，終于找到了自我排解的辦法。綠玉齋，不單單是延客、讀書、貯書的場所，而且是精神寄托之處。徐熥的言行也并不一致，此后每隔三年他還是不辭勞苦，仆仆風(fēng)塵二千里，前往北京赴考，三考而三下第。寄情軒冕，而泛詠皋壤，我們不必去譴責(zé)徐熥。不參加科考，士子的出路又在哪兒？和徐熥不同的是他的弟弟徐，徐參加童子試，看到唱名擁擠，從此棄絕功名，一生株守著他的墳籍，直至貧病不堪，老死于齋中。

綠玉齋是徐熥兄弟延客的場所，詩朋酒侶不時在這兒飲飲酒、作作詩。萬歷二十年（1592），徐熥邀請林應(yīng)憲（熙吉）、王崐仲（玉生）、陳仲溱（惟秦）、陳價夫（伯孺）、王叔魯（叔文）到綠玉齋作客，作《寒食日熙吉玉生惟秦振狂伯孺少文集綠玉齋》：

佳節(jié)逢寒食，孤齋聚德星。

談應(yīng)同稷下，會可比蘭亭。

粥煮楊花白，尊浮竹葉青。

春光能有幾，取醉莫教醒。

（《幔亭集》卷五）

徐熥說來寒齋作客的都非一般人物，林應(yīng)憲是程蕃守林春澤（人瑞翁）之子，工書；王崐仲，善畫；陳仲溱、陳價夫都是詩人；王叔魯當(dāng)時只有十九歲，才名甚盛，徐熥《贈王少文》：“王生今年才十幾，籍籍香名滿人耳。”（《幔亭集》卷五）。他們聚會的高談如同戰(zhàn)國時期的齊國稷下，詩人興會有如晉朝的蘭亭。“竹葉青”，頗切“綠玉”二字。萬歷二十三年（1595），徐熥再次下第，邀請陳椿（汝大）、鄧原岳（汝高）、陳宏己（振狂）、陳翰臣（子卿）、陳薦夫（幼孺）、袁競烈（無競）及弟徐集綠玉齋，作《秋日陳汝大鄧汝高陳振狂陳子卿陳幼孺袁無竟興公弟集綠玉齋時余子卿幼孺下第歸自長安汝高將使浙中興公將游白下》：

竹林文酒暫盤桓，聚散無期后會難。

燈下幾人分去住，尊前雙淚帶悲歡。

傷心此別魂俱斷，落魄初歸夢未安。

他日東行占太史，客星遙傍使星看。

（《幔亭集》卷八）

此時，徐熥、陳子卿和陳薦夫剛下第從北京回家，鄧原岳將往浙中督餉，徐往游金陵，主客身份各異，或剛回鄉(xiāng)，或?qū)⒈尘；蛄艋蛉ィ松凵o常，個人的心情也不一樣，徐熥作為剛剛下第的主人之一，功名心理還沒調(diào)整過來，甚為傷感。鄧原岳東去浙江，弟往金陵，或可得到他的關(guān)照。這一天，大家都有詩，我們在《西樓集》、《水明樓集》和《鰲峰集》中還可以找到鄧原岳、陳薦夫和徐同時所作的作品。

徐熥卒于萬歷二十七年（1599）。徐熥卒后，詩友們一到綠玉齋，自然都會懷念徐熥。徐熥謝世八九年，陳薦夫過綠玉齋，想起他們從早到晚的高譚，想起徐熥逐櫥為朋友翻檢圖籍的情況，免不了有山陽舊笛之嘆，因作《重過綠玉齋感賦》二首，其二有句云：“平生所愛物，棄置行向誰？觸目感不淺，傷心良在茲。不如泉下人，窈窈無所知。”（《水明樓集》卷一）徐熥號幔亭，他的遺物，包括一幅自己畫的《幔亭圖》，也藏在綠玉齋中，徐詩云：“巍巍幔亭峰，參差亂云樹。無人跨鶴歸，對之長涕泗。”（《初夏宋永延陳伯孺倪柯古過集各賦齋中八物#8226;幔亭圖》，《鰲峰集》卷二十二）崇禎元年（1628），徐熥過世三十年，鄧慶寀和曹學(xué)佺（能始）、陳鴻（伯軒）、林寵（異卿）過綠玉齋，作《同曹能始陳軒伯林異卿集徐興公綠玉齋因憶惟和先生》：“但有蒼苔生石上，依然綠竹擁窗間。先人交道知仍在，伯氏吟魂吊不還。”（《還山草》）鄧慶寀是鄧原岳之子，故詩曰“先人交道知仍在”。鄧慶寀居金陵，八年前回鄉(xiāng)，曾過綠玉齋，此次回鄉(xiāng)又過綠玉齋，綠竹依舊擁窗，而徐熥離開大家的時間越來越長，再怎么招其詩魂，也招不回來了。

綠玉齋，作為藏書的齋樓，據(jù)《綠玉齋記》記載有數(shù)千卷之多，當(dāng)然，這是萬歷十七年（1589）的數(shù)字。萬歷三十年（1602），徐編《紅雨樓集書目》，合父兄所藏計五萬七千余卷，就是說這個書目包括綠玉齋所藏之書在內(nèi)。紅雨樓藏的書可能多些，綠玉齋可能少些，從綠玉齋建成到徐熥卒，中間有十來年的時間，綠玉齋的藏書可能在兩萬冊上下。綠玉齋所藏書，有一部分流傳至今，這些書有的還鈐有“綠玉齋”藏歷印。當(dāng)我們摸撫這些圖籍，欣賞絕佳的書品，不能不想見綠玉齋，想見綠玉齋的主人之一徐熥。

徐熥卒后，徐繼續(xù)在綠玉齋讀書延客，與詩友集會。整理圖籍，為書作題跋，其中包括萬歷二十九年（1611）作的《文心雕龍》的題跋。萬歷三十六年（1608），徐、謝肇淛組織“紅云社”，這一年荔枝大熟，徐、謝以餐荔為名邀集十來位詩人組織紅云詩社，既品嘗荔枝，又分韻賦詩。依社規(guī)，社友輪流值社，因綠玉齋前種有荔枝，仙游楓亭品種，極佳，所以徐主持的活動就在綠玉齋舉行。在餐荔的過程中，還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綠玉齋前的荔樹被鼠輩捷足先登，弄得綠玉齋主人大為難堪，謝肇淛因此還寫了一首《聞興公園荔為山鼠所食慰之》（《小草齋集》卷五）來勸慰他。

隨著歲月的流逝，徐也步入老病之境。萬歷四十四年（1616），徐四十七歲，偶患沉疴，臥于山齋。庸醫(yī)誤投藥，死而復(fù)蘇者四。長子徐陸此時亦大病，卒，年僅二十七。這一年徐陸之子鐘振（器之）七歲，徐的幼子徐延壽（存永）三歲。十來年之后，鐘振、延壽已經(jīng)長成翩翩少年。天啟七年（1627），延壽十四歲，時徐往建州等地，曹學(xué)佺過綠玉齋，迎客的就是這位十四的少年。崇禎五年（1632），徐往古田縣，曹學(xué)佺和若干詩友過綠玉齋，延壽與鐘振一起迎客。曹學(xué)佺有詩紀(jì)此二事，對徐的子孫大加贊賞，以為徐氏有人矣！崇禎八年（1635），鐘振已經(jīng)二十六歲，徐這一年往建州，曹學(xué)佺再過綠玉齋，徑稱集“器之齋頭”，并作《鄭長白陳有美少集徐器之齋頭雷雨大至有述》紀(jì)其事，徐震鐘亦作《次韻曹能始前輩集齋頭雷雨大至有述》：

四檐風(fēng)雨響驚湍，竹里爐煙幕帶寒。

澗底蒲花初長綠，林中荔子欲垂丹。

瓦鐺水沸新烹茗，石砌香聞舊種蘭。

羅列晚峰如黛翠，對飛虹影隔簾看。

（《西峰六二詩稿》，《石倉四稿》附）

震鐘詩流傳少，故亟錄之。“竹里爐煙”、“林中荔子”，綠玉齋景象。延壽和鐘振都能詩，曹學(xué)佺選梓為《二徐詩集》，陳衎為之序。

徐氏有人，綠玉齋亦后繼有人：閩中“未有父子兄弟叔侄宴處柴門，皆操觚流響，耀質(zhì)敷榮，同為群彥領(lǐng)袖者也”（陳衎《二徐詩集序》，《大江草堂二集》卷十二）。人們充滿期待。可惜不數(shù)年，徐卒；又?jǐn)?shù)年，明亡，清兵入閩，藏書樓拆為炮架。紅雨樓、綠玉齋很快化為陳跡。清代，陳壽祺、郭柏蒼等人多方探訪綠玉齋的遺跡，得到的只是模糊的答案：在九仙山麓；或曰：在鰲峰坊。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