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字靈活 呼應唱嘆

詞中用字，有實字，有虛字，實字相當于現代漢語的名詞、動詞、形容詞；虛字指沒有很實在意義的字，相當于現代漢語的連詞、副詞、助詞等。詞之虛字，歷來詞人與詞論家極為重視。清人沈祥龍《論詞隨筆》說：“詞中虛字，猶曲中襯字，前呼后應，仰承俯注，全賴虛字靈活，其詞始妥溜而不板實。不特句首虛字宜講，句中虛字亦當留意，如白石詞云：‘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先自’、‘更聞’互相呼應，余可類推。”的確，無論是句首虛字還是句中虛字，都在詞人寫景狀物、抒情表意，章法結構中起到加強、渲染、烘托、呼應、對照、襯逗、承接、轉折、唱嘆等作用。下面對幾首詞靈活巧妙地運用虛字的藝術試作賞析。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南唐后主李煜《清平樂》詞云：“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這首小令相傳是李煜亡國之前的作品。有人指實說是乾德四年（966），后主弟從善入宋不得歸。后主思念深苦，遂有此作。然而詞中并未拘泥落實于此一情事，詞人采用白描與比興相結合的手法，寫出了一種古今人所共有的離愁別恨情感，從而使這首小詞具有高度的藝術概括力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因為全篇寫春日中的離情，所以結拍兩句以眼前的春草來比喻離別的愁恨，生動形象，自然貼切。句中“春草”既是景象，又是喻象，更是心象，遂將眼中景、心中恨、意中人融為一體。現代詞學家詹安泰在《李璟李煜詞》中具體分析說：“不僅如辛棄疾的‘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云山千疊’（《念奴嬌》）一樣說出了愁恨很多，同時還如歐陽修的‘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踏莎行》）一樣說出了所以積成很多愁恨的情況；而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春草來比像愁恨，更能夠說出旋生旋滅，排除不了的意味”，“何況，‘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楚辭》淮南小山《招隱士》句），春草本來就是引動離情的景物。”詹先生的分析細致精彩。而從運用虛字的角度看，末句連用兩個“更”字和一個“還”字，把一個六字句巧妙地造成二字一折、一句三折的特殊句式。“更行更遠”，表現春草隨離人的腳步綿綿無盡，遠接天涯；“還生”，說春草隨人而生，無處不生，好像是有意要觸發人們無窮無盡的離恨似的。于是，這三個平常的副詞，便產生了婉轉曲折、層層深入、一唱三嘆的抒情效果。這兩句詞與作者《虞美人》結拍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相比較，各逞其頓挫有致與一氣直瀉之妙。歐陽修的“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和秦觀《八六子》的“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其造喻之妙、句式之奇以及運用虛字之巧，都是從李煜這兩句化出的。

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北宋詞人柳永《八聲甘州》詞云：“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這是柳詞名篇，抒寫游子思鄉懷人之情。上片主要寫景，景中含情；下片側重抒情，情中有景。全篇大開大合，又前后連貫，互相呼應，渾然一體，與詞人精當、靈活地運用虛字緊密相關。起筆一個“對”字，已展現登臨縱目、望極天涯的高遠境界，有籠罩全篇之妙。其下緊接著一個“漸”字，領起四言三句十二字，承上啟下，表明時間在推移，環境在變化，雨后清朗的秋空，漸漸變得蒼涼凄冷。“是處”兩句收縮筆墨，跌到眼前近景，“苒苒”二字與“漸”字相呼應，“休”字嘆息花木萬物凋殘，不僅是押韻，更寓無窮感慨愁恨，有千鈞之力！“惟有”兩句再宕開，寫江水無語東流，人也沉默隱憂。過片開端，“不忍”句與“望故鄉”前呼后應，“嘆年來”句與“何事”句，自問自答。“想佳人”兩句與“爭知我”兩句，兩相對照。“想佳人”句從對面著筆，想象佳人倚樓悵望的形象，在藝術構思上學林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手法，又沿用謝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的“天際識歸舟”句，卻加上“誤幾回”三個虛字，表現佳人盼望游子歸家的焦灼、失望、再癡望的意態心情格外強烈。“爭知我”兩句，用“爭”這一虛字領起，寫佳人怎么會知道我也正倚闌遠望，心里凝聚著深深的愁苦。“正恁”，正是這樣。恁，俚語，可組成“恁地”、“恁么”、“恁時”等詞。加上虛詞“正恁”，猶如電影中運用的對照式蒙太奇鏡頭，活現出游子與思婦雙方同時登樓望遠的形象，加深渲染出離人的愁情。全篇層層鋪敘，前后呼應，首尾映照，頗得力于一連串虛字的襯逗、承接、轉折、唱嘆。故而梁啟超《飲冰室評詞》說：“飛卿（溫庭筠）詞‘照花前后鏡，花面相交映’，此詞境頗似之。”

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北宋詞人張先《一叢花令》詞云：“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這首詞寫一位女子在情人離去后獨上高樓，觸景傷懷，憶昔感今，傾吐出內心的孤寂凄清，既表達她對愛情的執著和對青春的珍惜，更引發她對自身命運的思索。開篇兩句用沉重有力的筆調傾吐她多次傷高懷遠后濃厚的愁苦之情，以下細致抒寫她此日登樓所見所聞所感，從白晝寫到黃昏月出。結拍三句“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用中唐詩人李賀《南園》詩“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東風不用媒”之句，說她懷著深深的怨恨，細細地思想自己的命運遭際，感到自己還不如那些嫣香飄零的桃花杏花：它們在青春快要凋謝的時候還懂得嫁給東風，有所歸宿；自己卻孑然一身，只能在形影相吊中憔悴衰老。清代賀裳《皺水軒詞箋》評這三句“無理而妙”，因為詞人將李賀原句所寫桃杏嫁東風創造性地改為她想嫁東風而未得。人嫁東風，違背生活真實和思維邏輯，顯然“無理”，而“妙”在這樣的奇思異想卻更強烈，深刻地抒寫出她的愁怨。這三句還妙在虛詞的運用，以“沉”、“細”二字分別修飾“恨”與“思”，使這四字沉重有力，可謂筆力千鈞。而“不如”二字，匪夷所思地將自己與桃杏相比，繼之以“猶解”二字呼應，可見她對桃杏的羨慕、嫉忌，更多是自憐自惜，自怨自艾。正因為自然巧妙地運用了“沉”、“細”、“不如”、“猶解”這幾個虛字，把女主人公的情思表現得細致入微、曲折深入、婉轉明暢，從而與開篇的重筆抒慨一樣警拔有力。

記得西樓凝醉眼，昔年風物似如今。只無人與共登臨。

北宋詞人賀鑄小令詞《浣溪沙》云：“秋水斜陽演漾金。遠山隱隱隔平林。幾家村落幾聲砧。記得西樓凝醉眼，昔年風物似如今。只無人與共登臨。”據鐘振振先生校注《東山詞》，本篇當寫于徽宗大觀二年（1108）以后，是詞人晚年退居吳下悼念亡妻之作。上片寫登樓所見所聞，繪聲繪色，遠近有致，描狀秋日景色如一幅有聲畫。下句憶昔年與妻子一道登樓情景，眼底風物，今昔相似，但今日卻是詞人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已無人與其共登此樓了。詞中“西樓”，鐘先生疑即指蘇州觀風樓。清代詞論家陳廷焯對此詞尤為稱賞。其《云韶集》卷三評上片“幾家”句曰：“只七字，勝人數百句。”又評下片：“純用虛字琢句，奇絕橫絕！總由筆力振得住。”其《白雨齋詞話》卷一再評下片：“只用數虛字盤旋唱嘆，而情事畢現，神乎技矣！”陳氏所言，確是造微之論。《浣溪沙》下片開首多用對句，此篇卻三句蟬聯而下，不對偶，純用白描與直抒胸臆。“記得”二字凸顯昔年醉眼凝神觀景之態，令人感受其與妻子相攜登樓的暢快，并將上片與下片、景與情緊密連接、融合起來。“似如今”三字又進而聯系昔年與今日，更以今昔風物的相似反襯出末句人事的迥異。總之，這三句敘事、抒情，一唱三嘆，抑揚跌宕，全憑“得”、“似”、“只無”、“與共”這幾個虛字前后呼應，對照反跌，從而含蓄又沉郁地抒發出詞人對亡妻的悼念，以及他的孤獨與寂寞，確有陳廷焯所說“情事畢現”的藝術效果。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

南宋高宗紹興十二年（1142），因上疏乞斬投降派奸相秦檜的原樞密院編修官胡銓（字邦衡），再次遭到秦檜迫害。他當時已被貶為簽書威武軍判官（在福州），又遭除名，由福州押送新州（今廣東新興縣）編管。此時，著名詞人張元干（1091—1170？）寓居福州，不顧個人安危，作《賀新郎》詞為胡銓送行，詞上片云：“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前六句，用幻象、典象與喻象，呈示金兵猖狂進攻、北宋王朝覆沒、中原大地千萬村落一派荒涼景象，表現詞人亡國之痛與故都之思。“天意”兩句傾吐出對造成亡國之禍的南宋最高統治者的憤慨譴責。但詞人并不是直筆寫出，而是化用唐代大詩人杜甫“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的詩意。意思說：皇帝身居高位，他的心思很難揣測，就像是蒼天高邈，凡人難問；人的常情是年老易悲，如今這種悲痛、悲憤之情也難以傾訴了。清人陳廷焯《詞則》評這兩句：“情見于詞，即悠悠蒼天之意。”是中肯的。我們還應當進一步細析詞人化用杜句借虛字盤旋、唱嘆之妙。杜甫這一聯是五律對仗句，用反對法，對得極工巧，但因受五言句字數的限制，無法用虛字加強唱嘆。詞人在“天意高難問”句中添加“從來”二字，強調天高難問，決非偶然，而是古今不變，從來如此，這就加強了悲痛與悲憤的力度。下句開首添一“況”字，使對仗句變為前后緊接之句。又在“人情老易悲”之后添加“難訴”二字。這樣，不僅保留了杜詩天意難問與人情易老的對比，而且在“天意難問”之后又加上一層“悲情難訴”。為什么“悲難訴”？這里包含著兩層意思，一層是：皇帝昏庸，茍且偷安，奸臣秦檜等人擅權亂政，殘害忠良。另一層是：原來胡公在福州，二人志同道合，內心悲情，尚可互相傾訴；而今胡公遭除名遠謫嶺海，再也無可共訴者。詞人添加了“從此”、“況”、“難訴”這三個虛詞，將杜詩的對偶句變為駢散結合的排比句，加強了所抒悲憤感情的力度與深度，再逼出“更南浦，送君去”兩句，點明送別主題，使詞的上片盤旋流動，唱嘆蒼涼，層層深入，一氣呵成。

萃取千年詩詞英華 展示人生詩意主題

四川大學周嘯天教授主編的《歷代詩詞分類鑒賞》（圖文本，十二分冊）已由鳳凰出版社最新出版。書中精心選取《詩經》、《楚辭》以來至清代的經典詩歌，根據主題與內容，分為十二類，用飽含深情的語言進行賞析，尋幽覓境，探驪得珠，期待與讀者一起，步入古典詩詞的純美境界，或激昂于詩中的慷慨悲歌，或纏綿于詩中的款款深情，或心動于詩中的數聲鳥鳴，或怦然于詩中的一縷花香……本書還配有大量精心挑選的插圖，以期圖文并茂，賞心悅目。

人生幾何時（敘事#8226;傳奇）

悠悠百世后（詠史#8226;懷古）

寧為百夫長（軍旅#8226;邊塞）

性本愛丘山（田園#8226;山水）

誰為表予心（感遇#8226;言志）

西北有高樓（相思#8226;愛情）

海內存知己（友誼#8226;親情）

舉杯邀明月（飲酒#8226;品茗）

火樹銀花合（節令#8226;風俗）

似花還似非花（詠物#8226;花鳥）

文章千古事（談詩#8226;論藝）

腸斷白洲（閨意#8226;宮詞）

每本定價22元，欲購請與本社發行部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