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對《詩品》這部文論典籍的研究已經(jīng)很深透了,有關《詩品》及其作者諸多方面的問題,大都得到周詳?shù)挠^照和周當?shù)恼f明。不過問題研究、學術(shù)進展的任何階段都不拒絕新問題——哪怕是基礎性問題。《詩品》的原貌如何,即《詩品》原本就是單純的評論著作還是另如他樣,這就是一個可能成立也值得探究的基礎性新問題。
一、 問題簡述與論點簡評
詩品原貌如何,要從鐘嶸是否編過詩選說起,鐘嶸編過詩選這個意見是日本學者首先提出的。《詩品》的沈約評語里有“剪除淫雜,收其精要”一句話,中品序里有“嶸今所錄,止乎五言”和“網(wǎng)羅今古,詞文(人)殆集”兩句話,青木正兒先生根據(jù)這三句話,認為《詩品》之外,鐘嶸還有一部五言詩選。另一位日本學者中澤希男不同意青木的意見,他說《詩品》里找不出鐘嶸編過詩選的證據(jù),而且下品傅亮評語(“今沈特進選詩,載其數(shù)首,亦復平矣”)還是反證。曹旭先生也認為鐘嶸沒有編過詩選,理由是今存最早的元刻本《山堂考索》本說的是“詞人殆集”,不是“詞文殆集”。興膳宏先生支持青木,他說,《詩品》不但有詩評,還可能有列評詩人的作品。
應該說,在古今讀者習見而未察的文本中發(fā)現(xiàn)和提出問題,青木正兒的觀點既有創(chuàng)造性,又有啟發(fā)性;雖然沒有詳細的論證,但絕非無據(jù)的猜測。倒是中澤的駁議稍涉武斷。《詩品》里找不出佐證云云,明顯說不過去。青木所提三條證據(jù)都在《詩品》,怎么能說書里找不到佐證呢?至于是“詞人殆集”,還是“詞文殆集”,這是版本異文問題。校勘上一般以較早的版本為是。今存較早的《山堂考索》本作“詞人殆集”,那么,應是“詞人”,不是“詞文”。但“詞人”并不否認鐘嶸編過詩選,恰恰相反,“詞人”正可以證明鐘嶸編過詩選(后說稍詳)。興膳宏先生的意見最為重要,不但關及鐘嶸是否編過詩選,而且觸及《詩品》本身的文本構(gòu)成問題。
二、 問題的展開和深化
展開來談,鐘嶸是否編過詩選,直接與《詩品》的文本構(gòu)成有關。
據(jù)我們的初步研究,《詩品》原是詩歌總集,是一部有評論的詩選。這個觀點有六個方面證據(jù)的支持,換句話說,可以從六個視角看《詩品》原貌。
第一,從結(jié)撰方式看《詩品》原貌。
古籍類目繁多,文本內(nèi)容更是千差萬別,但從成書過程來看,大概可分兩種,一是寫的書,一是編的書。用《四庫總目》集部的名目來說,寫的書就是別集或詩文評,編的書就是總集。這就是說,結(jié)撰方式,或曰成書過程,決定書籍的目錄學性質(zhì)。如果能夠證明《詩品》主要不是撰述而成,而是編集而成,那么《詩品》的原貌就應與今本大不相同。
按照《隋書#8226;經(jīng)籍志》集部總集類小序和蕭統(tǒng)《文選序》的描述,《文章流別集》和《文選》的編撰過程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蕪”、“略其蕪穢,集其清英”。《文章流別集》和《文選》都是名登《隋志》集部總集類的。既然“芟剪繁蕪”、“集其清英”的《文章流別集》和《文選》是總集,那么“剪除淫雜,收其精要”的《詩品》是否也應該是總集呢?《詩品》與《文章流別集》和《文選》編撰方法相同,單單這一點,就足以使我們對今本《詩品》的文本構(gòu)成產(chǎn)生疑問,并得出起碼是初步的結(jié)論:今本所存未必是古本原貌。
第二,從序言與正文的內(nèi)容脫節(jié)看《詩品》原貌。
中品序有這樣一段話:
陸機《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鴻寶》,密而無裁;顏延論文,精而難曉;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觀斯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yōu)劣。至于謝客集詩,逢詩輒取;張隱《文士》,逢文即書:諸英志錄,并義在文,曾無品第。
從引文開頭到“不顯優(yōu)劣”容易理解,因為這里評論的書篇都是著述性文字,《詩品》也有同樣性質(zhì)的文字,就是序言和評語。而《詩品》序言和評語(尤其是后者)的話語特征卻與之相反,即《詩品》顯優(yōu)劣,這些書篇不顯優(yōu)劣。但下面評論“謝客集詩”和“張隱《文士》”的一段就難理解了,因為《詩品》中沒有相同性質(zhì)的文本與之對應。在這里,序文與正文脫節(jié)了。這處脫節(jié)透露了一個消息,就是《詩品》中原來還有與序言和評語的性質(zhì)不同,而與謝靈運所編詩集和張隱《文士傳》所錄詩文性質(zhì)相同的文本,也就是說,《詩品》原來收有列評詩人的詩作。
第三,從古詩評語看《詩品》原貌。
《詩品》的古詩評語說:
其體源出于《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
從古詩由漢代到齊梁的流傳情況看,“《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這句話透露了一個消息,即《詩品》原來是收有作品的。作為一個漂移的文學作品組群,古詩的概念一直很明晰,即“不知時代,又失姓氏”(這雖是唐人的解釋,也應是六朝人“古詩”稱名的因由),但邊界一直模糊,一直沒有公認的篇章總數(shù)。不少篇章,人們的作者認知往往不一致。《冉冉孤生竹》,蕭統(tǒng)《文選》把它收在“古詩十九首”題下,但與蕭統(tǒng)同時的劉勰就說是傅毅的詩。另外,《文選》收錄的十九首古詩,有八首在另一部總集《玉臺新詠》里掛在枚乘名下。除了沒有公認的篇章總數(shù),古詩的篇章排列也不固定,以陸機擬古詩與古詩原作捉對對比,可以證明這一點:“十九首”是《青青河畔草》在《今日良宴會》前,擬作相反;“十九首”是《西北有高樓》在《涉江采芙蓉》前,擬作相反;“十九首”是《明月皎夜光》、《庭中有奇樹》在《迢迢牽牛星》、《明月何皎皎》前,擬作還是相反。還有,《玉臺新詠》和《文選》都收了《冉冉孤生竹》與《凜凜歲云暮》,但兩詩在兩書中的前后排序相反。這就說明,陸機所見總集的古詩排列與《文選》不同;也說明,無論《詩品》成書前后,總集所載古詩的排列都不統(tǒng)一、不固定。
由于篇章總數(shù)不確定和篇章排序不固定,那么《詩品》指稱任何一個部分作品的組合,都要一一直指篇名,或者《詩品》存錄這個組合,否則讀者便不能知曉這個組合。當然,還有一個變通辦法,就是借用名人擬作的依傍,像鐘嶸已經(jīng)用的“陸機所擬”這樣的稱呼;而名人擬作篇題確定,且廣為人知,所以依傍名人擬作,也就等于指稱古詩篇名了。要是既不直指古詩篇名,又不借用依傍,就必然存錄作品了。所以說,“《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這句前文沒有篇名交代,后文也沒有篇章說明的沒頭沒腦的話,實在是表明,古詩評語之上原有古詩作品存錄。古詩評語前有作品抄錄,其他評語前也都有相應作品抄錄,這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第四,從鐘嶸對《詩品》結(jié)撰方式的指稱看《詩品》原貌。
說鐘嶸本人把《詩品》看作總集,是由于鐘嶸用了“錄”和“詮次”這兩個詞來指稱《詩品》的編撰方式:“嶸今所錄,止乎五言”、“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后,不以優(yōu)劣為詮次”,而這兩個詞都是“傳寫”、“編錄”之義。
先說“錄”。班固《兩都賦序》說司馬相如、王褒、劉向等漢朝名臣多有賦作,“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馀篇”,這是“錄”當“傳寫”、“抄記”講的較早用例。劉勰《文心雕龍》講詩,也講到漢成帝時候的詩歌文獻編集:“至成帝品錄,三百馀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可見南朝時“錄”字也這么用。
再說“詮次”。這個詞也始見于東漢篇籍。鄭玄《尚書大傳敘》:“劉子政校書,得而上之,為四十一篇;至元始,詮次為八十三篇”;梁代蕭子范《求撰昭明太子集表》:“冒乞詮次遺藻,勒成卷軸。”二例都證明“詮次”是“編次”。
鐘嶸用表示“寫錄”、“編次”意義的詞來指稱《詩品》的結(jié)撰方式,說明他把選詩看成《詩品》編撰的一道程序,而且是主要程序。鐘嶸本人都已把《詩品》看作總集,《詩品》曾有作品就是真實的歷史存在了,當然不是說其他證據(jù)沒有相應的證明力。
第五,從六朝總集序言的表述習慣看《詩品》原貌。
中品序:“嶸今所錄,止乎五言。雖然,網(wǎng)羅今古,詞人殆集。輕欲辨彰清濁,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這是考索本文字;其中“詞人殆集”,其他版本多作“詞文殆集”。按照版本校的通例,異文校勘,一般以較早的本子為是,而考索本是現(xiàn)存最早的版本,所以應該以“詞人”為是。但是如果根據(jù)“詞人殆集”這句話來否認鐘嶸編過詩選,就不對了。聯(lián)系六朝詩歌總集序言來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詞人殆集”,還有“凡百二十人”這樣的話正說明鐘嶸編過詩選;不但說明鐘嶸編過詩選,而且證明《詩品》本身就是詩選。因為六朝詩歌總集序言介紹作品收載,是說取了多少人,不說收了多少詩,如石崇《金谷詩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凡三十人。”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有詔曰:‘今日嘉會,咸可賦詩。’凡四十有五人”。很明顯,“詞人殆集”、“凡百二十人”這樣的說法正反映了六朝總集序言的通例,是六朝總集序言的習慣性表述。
第六,從“評曰”的文本構(gòu)架標志意義看《詩品》原貌。
現(xiàn)存《詩品》版本,有兩種較早,且都有宋本淵源,一是明刻《吟窗雜錄》本,一是元刻《山堂考索》本。明吟窗本有兩點與考索本不同,一是序言和評語都有刪節(jié),一是評語前都有“評曰”字樣。經(jīng)過刪節(jié),自然減價,起碼是不能充當校勘底本。另一方面,從現(xiàn)存的文本內(nèi)容來看,吟窗本仍然不失其可作校本的重要價值,許多地方可糾補他本,包括考索本之錯漏;而格式化的“評曰”字樣,其意義更非同一般,它標示了一種文本體式,也規(guī)定了這種體式框架內(nèi)的行文秩序。我們知道,古籍中有一種言說套式,即在卷篇之末有一段總結(jié)性話語,這類話語又往往以“……曰”開頭,如詩賦里的“亂曰”(《離騷》、《涉江》和《婦病行》、《孤兒行》),賦里的“重曰”(班婕妤《自悼賦》、江淹《去故鄉(xiāng)賦》)、“嘆曰”(劉向《九嘆》),傳記文里的“贊曰”(《漢書》、《南齊書》)、“論曰”(《后漢書》)、“評曰”(《三國志》);要是“……曰”是在卷篇之首,那么此卷此篇就必是末卷末篇,像東方朔組賦《七諫》的《謬諫》、王逸組賦《九思》的《守志》,就是說,無論是末篇,還是在篇末,以“……曰”開首的文字前面一定還有文字,而且是正文文字,不是標題文字——從戰(zhàn)國到齊梁,無論是詩賦美文,還是實用文體(這么稱呼是圖簡單方便,其實認真說來,在六朝,美文并不限于詩賦,實用文體不在美文范疇之外),莫不如是,是不成文的定規(guī),作者遵行的通例。以此成例為準,《詩品》“評曰”的前面原來還有正文文字,不僅是今本仍存的標題文字,這些正文文字就是鐘嶸采錄的各家詩選。吟窗本是刪節(jié)本,現(xiàn)在看來,考索本也是刪節(jié)本,甚至二本的祖本可能都已是刪節(jié)本——刪去了詩選。
需要說明的是,吟窗本的“評曰”是《詩品》原來就有的,不是《吟窗雜錄》編者加上去的。《吟窗雜錄》收錄的書,其篇段以“評曰”開端的有兩種,一是鐘嶸《詩品》,一是皎然《詩式》,而《詩式》的“評曰”也是原本就有的。因此,不能說《詩品》的“評曰”是《吟窗》編者加的。
根據(jù)古籍的通常體式,以上品為例,《詩品》的文本順序應該是:序言、詩品標題(如“古詩”、“魏陳思王植詩”)、詩選(每首詩或每組詩的題目、正文)、評語。
三、 結(jié) 語
從《詩品》問世至今,一千五百年光景,而它的原本全貌只存在了很短時間。詩選刪除之后,《詩品》就以詩評的面貌流傳。《詩品》文本構(gòu)成的改變帶來了問題,就是仍存的文本,有的地方不好理解了。三篇序言的位置是《詩品》研究中的煩難問題。序言形式有好幾種,哪一種是原式?實在不好說。第一篇序,也就是《梁書#8226;鐘嶸傳》引錄的一段,到底是上品序還是全書序?如果僅僅根據(jù)版本知識來認識,現(xiàn)在的幾種序言形式,尤其是吟窗本和考索本,難分先后,二者都有是古本原貌的可能。還有一些疑難問題,在今存文本基礎上,不大好引出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不過盡管詩選被刪,序言和評語中仍有可資證明《詩品》原初文本構(gòu)成的材料,也就是最可寶貴的內(nèi)證,而且這方面的證據(jù)不算少,質(zhì)量也高,證據(jù)之間還有聯(lián)系,足以形成證據(jù)鏈。我們用來論證《詩品》原貌的材料就都是內(nèi)證。還有其他方面的材料可用,只是內(nèi)證用起來比較順手,通常理解上似乎也更有說服力。當然,如果把內(nèi)證和外證結(jié)合起來,論證過程或許會更生動,結(jié)論也可能更豐滿些。根據(jù)我們粗淺的認識,關于《詩品》原初文本構(gòu)成的認知,一定程度上對《詩品》疑難問題的解決有鑰匙作用。要是把《詩品》體式還原為詩歌總集,把《詩品》放在詩文總集的序列中來考察,聯(lián)系漢晉南朝文章總集的背景來考察,對一些疑難問題,就可能有比較明確的認知方向,難解的問題就可能好解。同時,也應該看到,《詩品》原貌的揭示也許是一個研究過程的開始,就是說,至少到目前為止,《詩品》總集文獻性質(zhì)的確認可能還是初步的。但是,我們對這個問題研究的發(fā)展方向有信心。
尋索《詩品》原貌,實際上是經(jīng)歷一個艱苦的過程;在一個特定的語境中,也可能是一個艱難的過程,這或許是因為論題方向有涉敏感。但是學術(shù)研究不應該有任何禁區(qū),無論禁區(qū)是顯性的還是隱性的。證據(jù)面前,各種觀點平等。只要有了充足的證據(jù),觀點就可以成立。同時,這個問題本身是開放的。既然是學術(shù)研究,那么問題探討本身當然也可以批評,也應該經(jīng)得起批評。每一個研究者的聲音都是一家之言。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一家之言都會有一席之地;而眾家共識往往是從一家之言開始的。至于一家之言能否成為眾家共識,取決于此“家”之“言”是否“成理”和“有故”。相信與《詩品》其他問題研究一樣,原貌研究也會在討論中獲得進展。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學報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