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川幸次郎(1904—1980)是日本著名的中國文學研究家。他一生著述等身,有筑摩書房《吉川幸次郎全集》27卷存世,廣泛涉及中國歷史詩歌、元雜劇、中國儒家經典、中國文人生活等領域的研究,尤以杜甫研究、元雜劇研究的卓越成就,著稱于國際漢學界。吉川著作的單行本,到目前為止,包括臺灣出版物在內,被譯成漢語出版的,已有不少。如《中國詩史》、《中國文學史》、《元雜劇研究》、《宋詩概說》、《中國的智慧——孔子的生平和思想》、《漢武帝》等。這些著作不僅通行于中國學術界,在國際中國學界也是十分有影響的。
筆者于十多年前翻譯過他的晚年回憶錄《我的留學記》,以訪談問答的形式,追憶了他1928年4月到1931年2月,在中國北京留學進修的治學感悟和社會見聞;又選取吉川全集中有關“中國印象追記”及“中國文學總論”的散記、短論等篇什,合在一起,輯成中文本《我的留學記》,1999年由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2008年由中華書局再版。從這本感性與理性兼具的著作中,我們可以管窺吉川幸次郎作為一個中國研究者,在那個時代罕見而獨到的中國認識,以及與其相表里的濃厚的中國情結。
吉川幸次郎出生于明治末年神戶的一個商貿家庭,神戶是日本著名的開埠商港之一,又是中國華僑的集居地之一。這使他自小就在相對理性開放的社會環境和較濃重的中國文化氛圍中成長。或許是一種宿命,在神戶上小學的時代,他就在同學們當中得了一個“支那人”的綽號。那個時代正值日俄戰爭、辛亥革命后不久,“支那人”在日本社會和一般日本人心中是一個蔑稱,而吉川回憶說:“究竟為什么‘支那人’就不行?我雖說是小孩子,但仍然感到義憤。”吉川回憶說:小時候到神戶的中華街去,就能聽到中國話,買到中國百貨。這種耳濡目染給他的印象極深。那時中華街的南京城中,雜貨店里都是中國的舶來品,附帶就出售像中國的醬油一樣很受歡迎的《金瓶梅》、《肉蒲團》等小說。高中時代的他,就曾在中國雜貨店里,好奇地買過中國的酒品嘗,更買過中國的小說,“對《金瓶梅》什么的,也不大懂,就都看了”。當然他更讀過了《西游記》、《新編水滸畫傳》、《通俗三國》,甚至比較學問性的《史記國字解》等書,開始沉迷于中國書籍。他自己解釋說:當時正是日本的大正民主主義時期,社會上各種青少年讀物,大都以譯介西方思想文學的內容為主流,但在接觸相比之下,他顯然更喜愛中國的書籍,“與西洋文學相比,我更為中國文學的現實性、日常性所吸引”。另外一點,就是“當時的許多人都對中國抱有輕侮的態度,我對此感到義憤”,所以,特取一種特立獨行的姿態,親近中國文學與文化。
1920年,吉川中學畢業,從神戶到京都,入京都第三高等學校文科甲類學習,簡稱“三高”,這是京都大學的預科學校。就在這一年,京都大學的新一代中國學研究者青木正兒、小島祐馬、本田成之等人發起成立支那學社,并創刊學會雜志《支那學》。吉川被這雜志上青木正兒《和聲藝術與旋律藝術》等文章所吸引,去拜訪了深為敬佩的青木正兒,在思想學問上大受啟發。同時,由于聽了鈴木虎雄在三高開設的“清文解讀”課,領會到中國文學作品中蘊含的幽雅細膩的情感,也深受感佩。因此,在三高畢業的前一年,就立志研究中國文學,同時開始跟隨在京都的中國留學生張景桓學習漢語。
可以說,吉川的中國情結,在中學時代還是自發的喜愛和興趣,那么此時,由于青木正兒、鈴木虎雄等前輩教授的知識啟蒙和人格魅力,就變成學業志趣的自覺追求。
1922年4月,吉川正式入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文學科學習。甲午戰爭以來日本普遍存在對于中國嫌厭蔑視的心態,影響及于中國學研究,一是這個領域的研究者減少,二是研究中國學的人,要么是在情感上背離中國,用西方學術的“手術刀”對中國文化進行解剖、刮毒的所謂“洋學者”;要么是仍然沉浸在傳統漢學研究模式中、被視為背時隔世、落伍無聊的冬烘。但是,京都大學的情況,恰恰有所不同。在京大,有語言學與文學的狩野直喜、鈴木虎雄、青木正兒;有史學的內藤湖南、桑原藏,矢野仁一;有哲學的狩野直喜、高瀨武次郎、武內義雄;還有人文地理學的小川琢治,等等,都是第一流的教授,在從事著中國學的研究,而且在文史哲的各個領域里,正進行著觀念上和方法上領風氣之先的探索,如戲曲和民俗學的引入,如甲骨文、敦煌文書的率先利用。這些教授及其學術對學生具有人格和學問上的雙重魅力,這樣又吸引來了最優秀的學生,加入中國學研究隊伍,出藍勝藍。可以說,當時京大中國學正處于最鼎盛的時期,學問已趨爐火純青的上述第一代開創者教授們尚在,第二代后繼者如支那學社的教授也已經接上(錢婉約《從漢學到中國學:近代日本的中國研究》,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5頁)。在京大這樣的特殊氛圍里,可以說,吉川得到了全日本最好的中國研究的環境和最出色名師的指導。
這一時期,青木正兒發表了《本邦支那學革新的第一步》一文(《支那學》第一卷第5號,1921年1月),提出要廢除日本以往漢學者慣用的“訓讀法”,改為“聲讀法”,即不能用日本語的發音,用顛倒詞語順序的“訓讀”來解讀漢語典籍,而必須把漢語作為一門需要從發音開始認真學習的“外國語”,做到用正確的漢語發音,像中國人一樣地閱讀中文典籍。這是真正正確理解漢文典籍、理解中國文化的第一步。吉川幸次郎正是在這種新學風下,自覺地磨練自己的漢語聽說能力,最終成為與上一代中國學家不一樣的、精通漢語的中國學研究家的。他在畢業時所提交的學位論文《倚聲通論》,用漢文寫成,論文所顯示的研究深度和漢文水平,令狩野直喜等京大教授齊聲驚嘆,珍視為高足。同年入京大研究生院,研究課題為唐詩。
在入京都大學前的1922年春,他曾獨自走了一趟中國。他來到上海、蘇州、杭州、南京等江南城市,對將來的研究對象作實地的觀光體察。春天的江南與十八歲易感少年的心境大概十分契合,加上考上名校、夙愿達成的欣喜,總之,在中國觸目之處,在在都令他陶醉。他晚年回憶說:
印象最深的是美麗的風景,感覺自然色彩比日本更輕柔、更美麗。……因為山的原因,水色也特別美。柳樹正如青木先生說的,也比日本的柳美。太陽的光彩也比日本的更美。后來我想,略為夸張地說,實際上那個時候我只知道用功,日本的春天也沒有好好地漫步過、欣賞過。這也是原因吧,但自然確實美麗。其次是人多,特別是剛一到上海,看到馬路上的人多得簡直以為是趕上了廟會。讓我感到這是一個豐足富裕的國度。……南方那時簡直看不到穿棉布衣衫的人,大家都穿著絲綢,就這一點,也感到似乎城市街道上流動著異彩。(吉川幸次郎著,錢婉約譯《我的留學記》,光明日報出版社1999年版)
這是一種觸動心靈深處的共鳴和吸引吧,所以,吉川由衷感嘆到:“中國天生就是我的戀人啊!”
1928年春,吉川再次來到中國,這次是為留學而來,當時的吉川,已是一個在京都大學接受了狩野直喜、內藤湖南、鈴木虎雄、青木正兒等人專業教導,度過了大學本科和研究生階段的青年才俊。附帶說明,當時日本學界所謂的“赴華留學”,不是我們現在理解中的赴國外讀本科、碩博士學位,而是取得了學位的青年助手,到中國進行語言實習和專業進修。吉川在北京度過了這樣近三年的留學進修生涯。
吉川寄宿在北京東城演樂胡同專門延納日本留學生的延英舍,同住的同學有倉石武四郎、水野清一、三上次男等,后來,他們都先后成為卓有成就的中國學研究家。吉川在北京期間,說中國話,穿中國衣,吃中國菜,一切盡量中國化地穿行在北京古城的街巷中。他先用半年的時間,每天學習漢文,上午跟隨一旗人讀解《紅樓夢》,下午練習會話。一年后,到北京大學文學院聽課,先后聽過馬裕藻、朱希祖、錢玄同、沈兼士、陳衍以及中國大學吳承仕的課,另外,還曾向北京的楊鐘羲(雪橋)、南京的黃侃(季剛)、吳梅(瞿安)等先生問學。此外,吉川一有時間就去琉璃廠、隆福寺的各家大小書肆,訪書買書,與書店老板成了好友。關于這段時期的留學生活,有前述《我的留學記》及倉石武四郎漢文書寫的北京留學日記《述學齋日記》(榮新江、朱玉麒編《倉石武四郎中國留學記》,中華書局2002年版)記之甚詳。總之,三年的留學生活,增進了吉川幸次郎深厚的中國情結。
有一些京大師生樂于談論的逸聞趣事,也生動記錄了吉川的中國情結。一次是在中國留學結束前,吉川從北京到江南去訪學購書,由于漢語口語嫻熟,大概還帶有北京腔,書店老板看到他不計價錢地選購了許多書,自然高興,主動攀談,把他認作是從北京來的采購書商。這讓他不由得暗暗得意。另一次是留學結束回日本后,吉川仍然穿著中國人的長衫,舉手投足猶如中國人,在一次京都大學的公開演講會上,吉川作為年輕助手,為主講者桑原藏板書和擦黑板,被桑原誤認為是從中國來的留學生。當吉川通過自己的同學、桑原教授之子桑原武夫知道這樣的誤會后,心中又是暗自驚喜,為自己形神兼備地接近自己的研究對象而滿意。
這一時期及此后的一段時間內,吉川不僅在衣著談吐、行為舉止,甚至在思想情感、學術研究的價值取向、方式方法上,都熱衷于與中國趨同。他說,留學所得最大的收獲,就是懂得了中國人研究學問的價值觀念、方法態度。他的學生回憶說:老師上課演講,講到激動投入處,他會指著日本稱“貴國”,而他口中的“我國”,竟是中國!——當然,細想想,這個“中國”,不是當時現實中的中華民國,而是他從中國文學中讀解出來的、富有儒學理想的歷史中國。正如他的同事貝冢茂樹所說:
他是把中國文化不當作異文化,而當作自國文化來研究的。……吉川君對中國文化的熱愛是異常的,在日本學者中,像吉川那樣對中國懷有深深熱愛之情的人,恐怕再不會出現第二個。(貝冢茂樹《懷念畏友吉川幸次郎君》,載桑原武夫、富士正晴、興膳宏編《吉川幸次郎》,筑摩書房1982年版)
在那個普遍歧視中國的時代,一個日本人如此真誠地親近中國文化,在當時的日本中國學研究者中,屬于極為少見的特例。他是用對學術的真誠以及對研究對象的深刻理解和欣賞,來固守學者的良知,抵御非理性的狂潮。誠如桑原武夫所說:
吉川幸次郎的學問發展于昭和初年全民族叛離中國文化、漢文學的時代。……吉川埋首研究所的書齋內,攻讀漢籍十余年,幾乎到了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地步,說他是日本讀破漢籍數的第一人,一點不算夸張。……昭和十年代以后,他又悄悄地進入出版界,以他的學殖與才華,成功地將“一般讀者”感化為“中國文學愛好者”,《新唐詩選》、《中國詩人選集》的爆發性暢銷,就是明證之一。沒有他,日本今天的中國文學隆盛,是不可想象的。(桑原武夫《紀念碑式的大業績》,同上書)
足以體現“吉川中國學”主體內容和治學風格的標志性業績,可以從業師嚴紹先生所歸納的三個方面來看:
第一,上世紀30年代開始的由吉川主持的《尚書正義定本》讀書會,把素稱佶屈聱牙難解的《尚書》及孔穎達注釋翻譯成現代日語,陸續編纂出版《尚書正義》三大冊,體現了“吉川中國學”注重文獻解讀的基本學識修養。當時,正是日本中國學界由傳統漢學訓讀漢籍的“目讀主義”向把漢語當作外語,通過具有現代意義的翻譯手段來解讀漢語文獻轉換的時代,吉川此項工作是具有示范作用和經典意義的基礎性工作。
第二,上世紀40年代開始的對“元曲”的開拓性研究,體現了“吉川中國學”關于文學史觀的核心意識。戲曲向為傳統學者所輕視而忽略研究,中國的王國維,京都的狩野直喜、青木正兒是這方面的倡導者,吉川繼其后,在日本侵華戰爭全面展開的時代,正式埋首研讀元曲、首次全面梳理元雜劇作者三十余人的生平,并從七個方面闡述了元雜劇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價值。這方面的研究不僅開拓、深化了元曲研究,而且體現了從民俗文學、市民文學的角度重新審視中國文學史的新文學史觀。
第三,20世紀50—70年代致力于杜甫研究,體現了“吉川中國學”對中國文學最深沉的理性闡述。可以說,對杜甫的研究和熱情與吉川人生的最后三十年相伴隨,這期間,他出版了一系列杜甫詩注和杜甫研究心得方面的著作,隨著閱歷的增長,晚年的吉川愈益能夠深刻體認杜甫詩歌里所體現的“完美意義上的人的文學”!這是作為東方文學的杜甫與“神的文學”或是“英雄的文學”的西方文學最根本的不同,也正是這一點,是杜甫所以久久吸引吉川的最根本的魅力和價值所在。“人的文學”這是吉川從世界文化和文學的廣闊視野中得出的關于杜詩的獨到的感性認知和理性闡釋(張哲俊著《吉川幸次郎研究》之嚴紹“序言”,中華書局2004年版)。
讀吉川幸次郎的杜詩解讀,讀吉川幸次郎關于中國文學與士人的相關論述,再縱觀吉川幸次郎一生關于中國古代詩文、戲曲小說等領域的研究,不由得讓人感嘆:在如此廣泛的領域和長久的時間里,像吉川這樣既有豐富的感性又不乏明練的理性,來把握和闡釋中國古代文學本質精神的人,實在是太少了!這讓人想起夏志清悼念吉川時的一句話:“吉川的離去,讓人感嘆自今以后這樣在中國及其近鄰諸國曾經存在的、讓學生對中國文學有親密的體驗的教育法,也將成為過去。”(夏志清《悼念吉川幸次郎博士》,《吉川幸次郎》,筑摩書房1982年版)
吉川的中國情結,出于對中國文化的熱愛,而這種熱愛,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情感好惡,實出于幾十年潛心研究中國文學的理解之愛。在世界文學的視野下,吉川通過研究中國文學,在精神上與孔子、杜甫所代表的中國儒家理想產生了契合,找到了心靈歸屬感。他晚年以“城市儒者”自居,體現的也正是這樣的精神傾向和人生境界。
這是一個把深愛、認同、力行和研究結合在一起的、令人敬重的中國文學研究者。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