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中寫到女性形象,每每涉及她們的飾物。在我們熟悉的頸飾、耳飾、發飾之外,還有一種已經淡出現代人生活的飾物——玉佩,特別為詩人們所喜愛。佩戴玉石等物制作的掛件,這個傳統由來已早?,F實中,不管男女,都是可以佩環帶玉的,可到了文學作品里,佩玉作為文學典故,更多的與女性尤其是神女相關——那是因為它有神秘的屬性,其他飾品不具備。
佩玉與神的關系,第一步是從水開始的。沉玉祭水,甲骨文中就有記載?!蹲髠鳌分幸矔r見沉玉祭水的具體事例,例如文公十二年,秦伯沉玉璧以祭黃河,又如定公四年,蔡昭侯被楚囚禁多年之后,終于得歸故國,也沉玉以祭漢水。沉玉祭水,本質上是一種告禱儀式,告禱的對象自然是水中神祇,目的則是致神之靈?!赌绿熳觽鳌芳疵枥L了這樣一場祭河儀式:周穆王投璧于河后,河伯出現,并與穆王對話。在這里,玉璧起到了引誘水神的良好效果。在下面這則神話中,波神陽侯顯然禁受不住這一誘惑,而采取了蠻橫的行動:
昔澹臺子羽赍千金之璧渡河,陽侯波起,兩蛟夾舟。子羽曰:“吾可以義求,不可以威劫!”操劍斬蛟,蛟死波休。乃投璧于河,三投而輒躍出,乃毀璧而去,示無吝意。(《水經注》卷五)
這是一段頗有文學意味的故事。波濤洶涌中,但見兩條蛟龍躍出水面,強取行人手中的玉璧;可見沉玉祭水這一遠古風俗,早已深入神心。只看外形,澹臺子羽所帶的玉璧,與沉祭中專用的玉璧,或許并無不同,若看其所屬和用途,這塊玉璧卻是子羽的個人物品,很可能就是他的佩飾。陽侯想當然地把它看作獻給自己的祭品,迫不及待,率爾來劫,非但魯莽冒失,而且嚴重破壞了人神之間的禮義關系。
在包山、望山、天星、新蔡等地出土的楚簡中,也有不少楚人以佩飾祭水以致神靈的記載。佩玉可以溝通人神,尤其適合溝通人與女神之間的關系。楚人為什么不用祭河的珪璧禮器?這或許是因為楚地的水域中,居住的是要眇的女神:
溘吾游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結言兮,令蹇修以為理。(《離騷》)
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澧浦。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湘君》)
這里的“下女”,按朱熹《楚辭集注》和蔣驥《山帶閣注楚辭》的解釋,就是神女的侍女。想與水中女神對話,就要“解佩以結言”、“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澧浦”。作為祭祀禮器的佩一旦進入文學傳統,就有了具體的歸屬——在《湘君》中,它是“余玦”、“余佩”。比子羽的故事更進一步的是,它不僅是詩人攜帶的珍寶,更是他的貼身之物,在追求水中女神時,詩人臨時將其從身上“解”下來。這個小小的動作,將人神關系從嚴肅的告禱拉近為親昵的追慕。《湘君》中的詩人可能就是巫師,《離騷》中則更有“下女”作為中介,代為周旋,人神并不直接溝通。到曹植寫《洛神賦》的時候,他干脆躍過“下女”這一媒介人物,直接與神女“通辭”:“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愿誠素以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隨著媒介人物的退場,古代巫術祭祀的痕跡,亦漸漸在文學中消退了。
以佩飾襄助人神交際,與人間男女交往中的解佩相贈,正好相得益彰。在遠離神仙世界的《國風》里,在現實的男女交際中,玉佩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鄭風#8226;女曰雞鳴》)
彼留之子,貽我佩玖。(《王風#8226;丘中有麻》)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衛風#8226;木瓜》)
佩為近身之物,贈之以慰相思,思而不見,則單拈佩以代所思: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鄭風#8226;子衿》)
遺憾的是,在《詩經》的文本中,佩作為愛戀中的人間男女互贈信物之一種,與木瓜、彤管之類的其他禮物似乎并無本質不同。與《楚辭》相比,這里還省略了一個重要的細節:解佩。描寫比較委曲的《木瓜》一詩,也只用了“報”這么一個動詞,而沒有突出“解”的動作。瓊瑤玉佩作為回贈禮物,好像是倉猝應對的方案。它本來已有歸屬,情之所至,故用以贈人,物體主屬的轉移,意味著愛慕之情的傳遞。不假思索,即興答贈,更能彰顯當下情境的真誠。張衡《四愁詩》承襲了《木瓜》的傳統,同樣以佩飾作為答贈之物:“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痹谠姷那昂笪闹?,瓊瑤與青玉案、白玉盤并列,仍然不過是多種貴重的還禮中的一種而已。但這個解讀卻忽略了一個可以發揮的細微之處:在七言詩句的前半截,張衡添加了“何以報之”四字,主人公沉吟尋思的意味大增,還禮的選擇也因此變得更加鄭重其事。
雖然在《詩經》諸篇的描述中,解佩的情形曖昧不明,但文學史上最有名的解佩典故卻依然淵源于《詩經》?!段倪x》卷一二《江賦》李善注引《韓詩內傳》:
鄭交甫遵彼漢皋臺下,遇二女。與言曰:“愿請子之佩!”二女與交甫。交甫受而懷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仡櫠嗉赐鲆?。
這個故事也見于《列仙傳#8226;江妃二女》。按《韓詩內傳》的說法,這就是《詩經#8226;周南#8226;漢廣》一篇的本事?!澳嫌袉棠荆豢尚菟?;漢有游女,不可求思?!眴螐脑娋涮峁┑男畔⒖?,《漢廣》仍是單相思的人間戀歌,但《韓詩內傳》提供的本事改變了“游女”的身份,于是“漢之廣矣”中那種亦比亦興的朦朧阻隔,在鄭交甫的故事中被具體化為一種身份的壁壘:《列仙傳》明確指出,交甫的失敗根源,在于他“不知其神人也”。
在這個故事中,無論是主角(人與神女)還是地點(楚地),都把我們重新拉回到《楚辭》的傳統。鄭交甫不知神女的身份,故無引誘神靈來降之意?!芭濉币惨圆煌姆绞匠霈F在這個故事中:它不是巫覡們降神的工具,而只是愛意傳達的媒介。鄭交甫要求對方解佩,以對自己的企慕表示認可,而這又聯上了《詩經》的傳統。對不知情的交甫來說,佩飾只是男女兩情相悅的見證,然而客觀上,它又聯結人神兩界?!冻o》與《詩經》中兩個不同的主題,在此合二而一。佩通用于神與人、人與人這兩種不同的關系中,接受佩飾,意味著履踐贈送者的要求:聆聽告禱或者承諾愛情。在鄭交甫的故事中,佩飾神秘地消失了,這意味著他得到的是一張空白支票。交甫的這個遭遇,加劇了《洛神賦》里曹植的不安: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愿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洛神賦》)
雖然曹植得到了洛神的回應,但故事的最終仍是人神的暌隔。
對于人間女子,佩是一種美麗的裝飾,也是悅慕之情的見證。而對于神女,佩則有不同的象征意義。至少,當“漢皋佩”和“陳王佩”等詞語出現時,它們都在暗示愛的契約的無效。與曹植一樣,在總結有始無終的愛戀時,后世的文學家也會習慣性地想到從交甫懷中失蹤的那個玉佩:
尋漢女而空佩,觀清角而無疋。(梁#8226;江淹《水上神女賦》)
楚岫云歸空悵望,漢皋佩解成輕別。(宋#8226;葉伸《滿江紅》)
漢皋佩失誠相誤,楚峽云歸無覓處。(宋#8226;石孝友《玉樓春》)
與巫山神女的云雨一樣,漢女之佩多少是對神女遠逝之后流連未盡的余情的一種物化,所以,葉伸和石孝友不約而同,將二者在詞中對舉。不同的是,巫山神女遠去之后,不僅有滿天云雨供人悵惘,人們還聽到了她的環佩之聲:
寂寞高堂別楚君,玉人天上逐行云。停舟十二峰巒下,幽佩仙香半夜聞。(唐#8226;李群玉《宿巫山廟》)
楚王竟何去,獨自留巫山。偏使世人見,迢迢江漢間。駐舟春溪里,皆愿拜靈顏。寤寐見神女,金紗鳴佩環。閑艷絕世姿,令人氣力微。含笑竟不語,化作朝云飛。(唐#8226;常建《古意》)
巫山十二郁蒼蒼,片石亭亭號女郎。曉霧乍開疑卷幔,山花欲謝似殘妝。星河好夜聞清佩,云雨歸時帶異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間來就楚襄王。(唐#8226;劉禹錫《巫山神女廟》)
環佩鳴響,悅耳動聽,巫山神女的來去,從此變得具體可感,比起漢女的“空佩”,也顯然容易把握多了。然而,在宋玉《神女賦》中,“搖佩飾,鳴玉鸞”卻是在神女將行時刻出現的:“于是搖佩飾,鳴玉鸞。奩衣服,斂容顏。顧女師,命太傅。歡情未接,將辭而去。遷延引身,不可親附?!边@與《禮記#8226;經解》“天子者……行步則有環佩之聲,升車則有鸞和之音”之語幾乎相合。鄭注謂:“環佩,佩環、佩玉也。所以為行節也?!薄抖Y記#8226;玉藻》也說:“將適公所……既服,習容、觀玉聲,乃出?!笨资柙疲骸胺苟搅晝x容,又觀容聽己佩鳴,使玉聲與行步相中適。玉,佩玉也?!狈宓哪康氖枪澲撇綉B,用佩飾隨步發出的聲音提示君子進退如儀,總之,“鳴佩”指的是君子的端莊嚴整之態。
行走姿態端莊嚴整,不僅是士君子的禮儀,也是對后妃的要求,雖然三禮中沒有明確規定后夫人“鳴佩玉”,但是,從《毛詩正義》以及《漢書》等文獻中可以看出,漢代人對這種古禮并不陌生?!稘h書》卷七六載張敞上宣帝疏,即提到這種古禮:“君母出門則乘輜,下堂則從傅母,進退則鳴玉佩,內飾則結綢繆?!薄读信畟鳌肪硭妮d齊孝公夫人孟姬語,也說:“妾聞妃后逾閾,必乘安車輜,下堂則從傅母保阿,進退則鳴玉環佩,內飾則結紐綢繆,野處則帷裳擁蔽。”《后漢書#8226;皇后紀序》則說這是一種周代的典制。這些材料雖然較《神女賦》晚出,但其內容都指涉到先秦古禮,也點明了《神女賦》“搖佩飾,鳴玉鸞”后面所隱藏的先秦禮制背景。細究起來,不僅這一句合乎進退禮儀,后續“奩衣服,斂容顏。顧女師,命太傅”諸句,即神女臨去的每一動作,也莫不遵禮守法,中規中矩。
從湘妃到洛神,從漢女到巫山神女,不同的神女,不同的傳說情節,卻有過多相似的意蘊。她們都是絕世佳麗,都在朦朧和神秘中顯現,又都在悵惘和追慕中離去。難怪在詩人的筆下,她們也常被等同視之,甚至混同視之。這里要特別強調的是,與佩飾的關聯亦是她們的共同點,因此這有時竟成為她們混同的聯結點:
黯黯閉宮殿,霏霏蔭薜蘿。曉峰眉上色,春水臉前波。古樹芳菲盡,扁舟離恨多。一叢斑竹夜,環佩響如何。(唐#8226;溫庭筠《巫山神女廟》)
風露晚珊珊,洛下湘中接佩環。急把一杯相勞苦,云端,只恐冰肌亦自寒。(宋#8226;趙彥端《南鄉子#8226;同韓子東飲汪德召新樓》)
從這里還可以聯想到李商隱的《碧城》:“紫鳳放嬌銜楚佩。”關于這個神女的具體身份,歷代注家說法不一,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她與楚地有關,也與玉佩有關。她可以是湘妃,或者是洛神,也可以是漢女,或者是巫山神女。最保險的說法,它是身帶佩環的神女,僅此一端,便足以包含美麗、渴慕、迷失、悵惘之種種。至此,佩飾完全可以脫離具體的神祇而獨立存在,于是,它開始服務于其他女神,甚至俗世女子的亡靈:
春風鳴玉佩,暮雨拂靈衣。(唐#8226;崔曙《同諸公謁啟母祠》)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唐#8226;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三》)
陰深靈氣靜凝美,的龍綃雜瓊佩。(唐#8226;韋應物《黿頭山神女歌》)
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久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唐#8226;李賀《蘇小小墓》)
踏霧乘同歸,撼玉山上聞。(唐#8226;李賀《蘭香神女廟》)
絳闕夫人下北方,細環清佩響丁當。(唐#8226;曹唐《小游仙詩》)
從上古神圣的啟母,到流落胡地的明妃;從不大為人所知的黿頭山神女,到有一定知名度的蘭香神女;從民間歌妓蘇小小,到道家神仙絳闕夫人,這些神女身份不同,地位各異,其空間早已超出巫山漢水,其時間也早已超出先秦兩漢,只有身上的環佩,可以作為她們共同的標志。在詩人不再滿足于“不可方思”的率直時代,環佩的典故成為絕好的替代品。重繹從水神祭祀直到圓熟的唐詩的演化進程,我們就會了然神女之“神”的意指,已經由神靈的萬能轉化為飄忽無常和不可捉摸。正如鄭交甫故事所暗示的,神女的佩飾,既暗示著無法把握的美好,也隱含著對人之有限性的認識和無奈。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