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是元末明初一代奇人,通兵法韜略,輔佐創立明王朝,封誠意伯,詩文為一代大家,洪武八年(1375)卒。劉基之死是明史上一樁疑案。《明史#8226;劉基傳》說:“基在京病時,惟庸以醫來,飲其藥,有物積腹中如拳石。其后中丞涂節首惟庸逆謀,并謂其毒基致死云。”這種說法不無來歷。黃伯生為劉基郡人,與其二子劉璉、劉璟交厚,所作《誠意伯劉公行狀》這樣說:“洪武八年正月,胡丞相以醫來視疾,飲其藥二服,有物積腹中如卷石。公遂白于上,上亦未之省也。自是疾遂篤。三月,上以公久不出,遣使問之,知其不能起也,特御制為文一通,遣使馳驛送公還鄉里,居家一月而薨。”(《劉基集》附錄,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這篇行狀作于劉基卒后不久,或在洪武十三年(1380)胡惟庸案發后。明隆慶間瞿景淳所作《明開國翊運守正文臣資善大夫贈太師謚文成護軍誠意伯劉公神道碑銘》沿襲之(《劉基集》附錄)。《明史》又引涂節彈劾胡惟庸佐證,雖未斷言劉基死于贈藥,但大抵相信所說。后世看法趨于認定劉基被胡惟庸毒死。此說有不少疑點:首先,胡惟庸對劉基深懷忌恨,但劉基已削去祿位,病重垂殆,對自己并不構成太多危害,何須下此毒手?其次,“藥死大臣”罪名非小,胡惟庸既柄重權,又何必犯此罪嫌,因小失大?復次,按照黃伯生所說,劉基曾向朱元璋檢舉贈藥之事,朱元璋為何不理睬?后人讀史,往往不免專注歷史事件中的小插曲,而輕忽考察問題真相。筆者撰《明初詩史》,指出劉基死于政治憂憤,又撰小文專作辨析。文未刊出,即見陳守文先生發表《劉基之死及其薄葬考辨》一文(《浙江社會科學》2007年第3期),與筆者觀點多有相近處。這里不復詳辯劉基之死,主要談劉基與朱明政治、巫術風氣的關系。
一、 劉基與李善長、胡惟庸的沖突
劉基與胡惟庸的沖突,并無太多史料記載。考察二人沖突還要從朱元璋選用丞相及劉基與李善長的矛盾談起。劉基、李善長都是朱元璋的得力謀士,其間沖突,黃伯生《行狀》、瞿景淳《神道碑銘》、《明史#8226;劉基傳》載記大體一致,即朱元璋巡汴,御史中丞劉基與左丞相李善長居守,“基謂宋、元寬縱失天下,今宜肅紀綱,令御史糾劾無所避,宿衛宦侍有過者,皆啟皇太子置之法,人憚其嚴。中書省都事李彬坐貪縱抵罪,善長素昵之,請緩其獄。基不聽,馳奏,報可。方祈雨,即斬之,由是與善長忤。帝歸,訴基僇人壇下,不敬。諸怨基者亦交譖之”(《明史#8226;劉基傳》)。劉基并非專重法令,他整肅綱紀的對象是恃功自傲、貪縱不法的文官武將。這既出于一貫的剛正疾惡,也出于鞏固朱明統治的考慮,卻引起不少官員側目。劉、李政見不合,蓋由來已久,在當時已不是什么秘密,斬李彬是二人矛盾的公開化。李善長詆毀劉基,將天不雨歸罪之,劉基不得已作文祈雨。對李善長的迫害,朱元璋也心知肚明。《明史#8226;劉基傳》說:“初,太祖以事責丞相李善長,基言:‘善長勛舊,能調和諸將。’太祖曰:‘是數欲害君,君乃為之地耶?吾行相君矣。’”李善長受責,劉基大度地為他開脫。李善長的死有些不明不白,史書說他叛逆,其實沒有太多道理。總之,洪武初朝內斗爭由此可見一斑。
胡惟庸與李善長是定遠同鄉,以李善長薦擢太常少卿,洪武三年(1370)遷參知政事。洪武六年(1373)正月,右丞相汪廣洋左遷廣東參政,七月胡惟庸拜右丞相,后進左丞相。洪武二年(1369),朱元璋向劉基詢問丞相人選,先問的是楊憲,劉基與楊憲交厚,卻力言不可:“憲有相才無相器。”又問汪廣洋,答曰:“此褊淺殆甚于憲。”又問胡惟庸,答曰:“譬之駕,懼其僨轅也。”朱元璋遂說丞相人選“無逾先生”,答曰:“臣疾惡太甚,又不耐繁劇,為之且孤上恩。”(《明史#8226;劉基傳》)這里有幾點值得注意:一是劉基毫無私心,無意援引好友;二是對汪廣洋、胡惟庸的評價,當引起二人的強烈不滿;三是朱元璋并未將他作為丞相首要人選。其中一些原因,劉基說得很明白,即性剛直,不能諧俗。這也說明他當時樹敵不少。汪廣洋與劉基的沖突也未見史料詳載,《行狀》僅談及劉基聽說汪廣洋任相,多有怨意,胡惟庸繼任,劉基夜觀天象,憂憤成疾。這些記載指向一點,即胡惟庸不忠。《行狀》未明言劉基早就發現胡惟庸不忠,實已含蓄表達了這一層意思。
洪武四年(1371)正月,劉基辭歸。《明史#8226;劉基傳》說他在山中“惟飲酒弈棋,口不言功”,還舉了一個很有趣的例子:“邑令求見不得,微服為野人謁基。基方濯足,令從子引入茆舍,炊黍飯令。令告曰:‘某青田知縣也。’基驚起稱民,謝去,終不復見。”不與地方官交接乃至于此,在外人看來不免矯激。《明史》述及此事是有用意的——即使劉基“韜跡如此”,終未逃脫迫害。劉基辭歸前與胡惟庸的沖突,有史料記載也只有不贊同他為相一事。二人還有怎樣的矛盾沖突,無從得知。二人沖突正面化則在胡惟庸當政后。據《行狀》,先是劉基進言“甌括間有隙地,曰談洋,及抵福建界,曰三魁,元末頑民負販私鹽,因挾方寇以致亂,累年民受其害,遺俗猶未革,宜設巡檢司守之”。朱元璋聽從建議。設巡檢司后,“頑民”依舊抗拒不服。茗洋逃軍周廣三反,府縣匿不上報,劉基令長子劉璉赴京奏事,“徑詣上前,而不先白中書省。時胡惟庸為左丞,掌省事,因挾舊忿,欲構陷公,乃使刑部尚書吳云訹老吏訐公。乃謀以公欲求談洋為墓地,民弗與,則建立司之策,以逐其家,庶幾可動上聽,遂為成案以奏。賴上素知公,置不問。省部又欲逮公長子獄,上時已敕璉歸,及奏,上曰:‘既歸矣,免之。’公入朝,惟引咎自責而已”(黃伯生《行狀》,《劉基集》)。所謂“舊忿”,恐非不贊同胡惟庸為相那樣簡單。劉基因此事削去爵位,入京謝罪,不敢言歸。其間二人還發生怎樣的沖突,今亦無從知得。
胡惟庸薦醫贈藥的動機尤值得注意。劉基精于卜筮,雖不通醫理,但為何這一次放松警惕而服用贈藥了呢?劉基輕易中了胡惟庸之計本來就值得懷疑,更可疑問的是醫者敢于“藥死大臣”,這在一般人是很難想象的。且不論醫者是否有此膽量,即使權臣胡惟庸恐也沒有這種膽量,亦不會如此缺乏心計。
二、 劉基與朱明巫術風氣
李善長、胡惟庸對劉基的迫害,皆涉及巫術。劉基誅李彬,《行狀》稱“由是與李公大忤。比上回京,李公訴之,公乃求退”。《神道碑銘》亦未言明李善長用什么手段促使劉基“求退”。《明史》則解釋說李善長“訴基僇壇下”,“會以旱求言,基言:‘士卒物故者,其妻悉處別營,凡數萬人,陰氣郁結。工匠死,胔骸暴露,吳將吏降者皆編軍戶,足干和氣。’帝納其言,旬日仍不雨,帝怒。會基有妻喪,遂請告歸”。到了胡惟庸,以“欲求談洋為墓地”攻訐劉基,“庶幾可動上聽”。《行狀》沒有詳細解釋,《神道碑銘》則補充說:“謂謀談洋為墓地而弗得也,而建議立司,以播遷居氓,激之為變。”《明史#8226;劉基傳》說法不同:“使吏訐基,謂談洋地有王氣,基圖為墓,民弗與,則請立巡檢逐民。帝雖不罪基,然頗為所動,遂奪基祿。基懼,入謝,乃留京不敢歸。未幾,惟庸相,基大戚曰:‘使吾言不驗,蒼生福也。’憂憤疾作。”應該說,后一種補充解釋更接近歷史真相。李善長借祈雨、胡惟庸借望氣來攻擊劉基,有著驚人相似性,并非一種歷史巧合。這些誣告都與劉基身份、才能及朱元璋對巫術的態度有著密切關系。
明、清開國皇帝各有所好,朱元璋好巫術,順治帝好佛教。朱元璋好巫術在中國歷史上具有典型意義。歷代興王多伴隨著造神運動,農民皇帝尤其如此。朱元璋與漢高祖劉邦一樣,沒有高貴血統與家族勢力,登上神壇都巧妙借助了巫術或傳說。事實上,紅巾軍興起之初就已有濃厚的巫術色彩。韓林兒之父韓山童昌言天下大亂,彌勒佛下生,河南及江淮民眾翕然宗之。劉福通等起兵,奉韓林兒為小明王,不久稱帝,建國號宋,改元龍鳳。朱元璋參加紅巾軍,一度奉韓林兒“真主”,歲時設御坐。劉基到來后說:“此牧豎子耳,奉之何為?”為陳說天命所在,朱元璋“大感悟,乃定征伐之計”(黃伯生《行狀》)。在朱明創立過程中,涉及巫術之事比比皆是。清人汪琬入明史館撰《擬明史列傳》,從他擇錄史料中即可窺一時風氣。如《楊元杲傳》:“太祖駐兵于滁,適天大旱,憂之。元杲言于太祖曰:‘滁之西南豐山中,有柏子潭龍祠,每禱輒應。既禱,或魚躍,或黿鼉浮,皆雨征也。’太祖即齋沐往禱訖,立潭西崖,久之無所見,乃彎弓注矢,祝曰:‘神食茲土,其可不恤吾民!與神約三日必雨,不雨,則毀神祠。’因連發三矢潭中而還。及期,雨果澍。元杲由是為太祖所知。”《陳揚王傳》載中都守官尋到朱元璋外祖陳氏葬地,上奏稱陳氏“夙諳巫咒”,有死馬化作白衣人報恩之事,又說他“厭棄弓矢,假藉符術”。朱元璋的回答是:“朕固已聞之矣。”(《汪琬全集箋校》,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
在朱元璋登上神壇過程中,劉基就是大有力的鼓吹手,推轂了朱明政治集團的巫術風氣。民間視野中的劉伯溫,就像傳說中的諸葛亮那樣善觀天象,呼風喚雨,神機妙算,用兵如神。這些傳說起始有因,并非全是憑空捏造。換而言之,劉基從一代奇人被民間奉為神靈,背后有其深刻的歷史原因,即朱明集團對巫術的推崇與需要。
黃伯生《行狀》大量記載了劉基的特異才能,并將此與其他用兵輔佐朱元璋結合起來以作闡說。有關異聞共有七則,簡列如下:
一是早在歸命朱元璋前,嘗游西湖,“有異云起西北,光映湖水中。時魯道原、宇文公諒諸同游者,皆以為慶云,將分韻賦詩,公獨縱飲不顧,乃大言曰:‘此天子氣也,應在金陵。十年后,有王朝起其下,我當輔之。’時杭城猶全盛,諸老大駭,以為狂”。
二是在歸命朱元璋后,為陳說天命所在。
三是朱元璋遣都督馮勝攻陳友諒某城,命劉基授方略。“公書紙授之,使夜半出兵,云:‘至某所,見某方青云起,即伏兵。頃有黑云起者,是賊伏也,慎勿妄動。日中后黑云漸薄,回與青云接者,此賊歸也,即銜枚躡其后擊之,可盡擒也。’眾初莫肯信,至夜半,詣所指地,果有云起如公言,眾以為神,莫敢違,竟拔城擒賊而還”。
四是任太史令時,見日中有黑子,上奏:“東南當失一大將。”參軍胡琛伐福建,果敗沒。
五是說夢釋囚。朱元璋將殺人,劉基問之,“上語公以所夢,公曰:‘是眾字頭上有血,以土傅之,得土得眾之象,應在得夢時三日,當有報至。’上遂留所欲刑之人以待之。三日后,海寧以城降,果如公言。捷至,上大喜,悉以所留人俾公縱之”。
六是平獄降霖。“后大旱,上命公諗滯獄,凡平反出若干人,天應時雨,上大喜”。
七是夜觀天象,知胡惟庸必敗,臨逝前“乃以天文書授璉,使伺服闋進,且戒之曰:‘勿令后人習也。’復命次子仲璟曰:‘胡惟庸必敗,我欲奉遺表,無益也。日后上必思我,待有問,當密為我奏。’”
這類異聞在《行狀》中如此密集地出現,顯然有不同尋常的意義。瞿景淳大都載入《神道碑銘》,并增加一則:“嘗游燕京,間閱書肆天文書,翌日背誦如流。”《明史》纂修時,始刪去大量奇聞異事,并增入劉基法術不靈之事。
黃伯生有關劉基法術的記載,當是民間傳說奉劉基為神明的重要來源,但非全部。首先,劉基活著的時候就已被塑造為朱明集團中具有神異功能的“大法師”。劉基被神化,其實是朱元璋邁向神壇的一個臺階。這類例子歷史上層出不窮,異人出山輔佐真主,在民間頗有號召力,對敵方也會產生一定的威懾。出于政治軍事的需要,劉基成為朱明巫術“代言人”。其次,與劉基崇信巫術有關。劉基與宋濂不同,學問博雜,算不上一個純儒,他自信擁有“異術”,并以此作為輔佐明主的手段。
三、 巫師哪得為丞相
這樣看來,劉基與朱元璋之間存在一種特殊的關系,即一代興王與“大法師”的關系。這使得其間往來變得十分微妙。劉基與朱元璋的特殊關系也使朱明文臣武官感到不寧。李善長用天不雨為借口攻擊他,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劉基獻言祈雨,結果不靈驗,朱元璋不滿,自己也很尷尬,主動“求退”。胡惟庸亦步亦趨,以望氣為口實來攻擊他,以為不如此不足“動上聽”。結果劉基深受牽累。《明史》對劉基法術不靈驗及其受此牽累的詳細記述是卓有史識的。這里還應指出三點:
劉基與朱元璋的關系并非親密無間。黃伯生《行狀》說:“上或時至公所,屏人語,移時乃去,雖至親密,莫知其由。”在外人看來,朱元璋對劉基應是偏信的,事實卻非如此。《明史#8226;劉基傳》即指出朱元璋與陳友諒爭戰時,將親援安豐,劉基進言:“漢、吳伺隙,未可動也。”不聽。友諒乘間圖南昌,朱元璋說:“不聽君言,幾失計。”這個例子就說明朱元璋并不十分相信劉基的話。更典型的例子是劉基不贊同汪廣洋、胡惟庸為相,然朱元璋先用汪廣洋,繼用胡惟庸,使得劉基夜觀天象,憂憤不已。
李善長、胡惟庸對巫術的崇信是很有限的。他們不相信劉基的巫術,所以才不憚借此發難。劉基長子劉璉,按照黃伯生的說法,是劉基“天文書”傳人,然在其父卒后不久,被胡惟庸黨脅迫墮井死了。那么,不僅胡惟庸不懼巫術,其黨眾亦然。
朱元璋本人是否完全相信巫術呢?洪武三年(1371)賜劉基《弘文館學士誥》中有“及將臨敵境,爾乃晝夜仰觀乾象,慎候風云,使三軍避兇趨吉,數有貞利”一類的話。盡管如此,筆者仍認為相比崇信,他利用巫術的成分更多一些。所謂宰相人選“無逾先生”,即使有之,也不過一時戲言,不可當真。巫師哪得為丞相?真實歷史不等于小說家言,劉基雖被趙天澤推許為諸葛亮一類的人物,但畢竟諸葛亮任西蜀之相靠的不是巫術。這并不是說劉基兵法韜略遠遜諸葛亮,而是指出他并不能真正“料事如神”,“大法師”身份實已制約了他的政治道路。劉基與李、胡的沖突,實際上反映了朱明政治的復雜形態,其中就包括不相信巫術與篤信巫術的激烈沖突。因為擁有“異術”,劉基與朱元璋的關系極其微妙。也正由于此,李、胡以巫術為借口對劉基進行政治迫害。
綜觀洪武政治,巫術崇拜與破除巫術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歷史話題。后來方孝孺寫《越巫》一文,批評盛行一時的巫術風氣,采取的方法也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盡管批評對象不是劉基,但透過這一現象不難認識洪武政治與巫術的關系。
結合以上分析,再來看劉基之死。劉基既隱山林,胡惟庸原不必再加迫害。黃伯生《行狀》說得很明白,胡惟庸挾“舊忿”攻訐是因劉基并非真正地不預外事。周廣三反后,劉基令劉璉進京面奏,而不通過胡惟庸這道關。這種權利是朱元璋特許給“大法師”的,令胡惟庸深為不滿,又有所顧忌。在雄猜多疑的朱元璋面前,劉基申辯不易,一方面,他不能否認所擁有的“望氣”本領,否則就會犯欺君之罪;另一方面,他一直也不否認擁有這種超人的本領。至于胡惟庸薦醫贈藥,人們往往順著黃伯生的說法往壞處想,然“藥死大臣”實難成說。胡惟庸薦醫,或出于與劉基和好的動機,至少也是為指使人誣告之事作一遮飾,顯示他的大度。由此不難理解劉基檢舉胡惟庸時,朱元璋不為理睬。劉基晚年,神異之術受到質疑,政治理想不能實現,又受到權臣迫害,也就難免憂憤成疾了。胡惟庸案發,他的預言似乎得到“印證”,但這并不能證明其死與贈藥有關。總之,胡惟庸“藥死大臣”的罪名是難以成立的。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