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風•君子于役》讀賞

《詩序》說：“《君子于役》，刺平王也。君子行役無期度，大夫思其危難以風焉。”（此句中“風”通“諷”）“于役”，即去服役。詩反映了春秋初年因東周王朝給畿內人民加上的沉重兵役、徭役的負擔，男曠女怨成為普遍的現象。《詩經#8226;王風》都是周王室東遷后的作品。《詩序》關于此詩時代的斷定大體不錯。但關于抒情主人公或者說關于作者身份的斷定有誤，關于詩中“君子”身份的斷定也有誤。所以在唐代孔穎達的《毛詩正義》之后，很少有人持此說。這首詩應是一個山村婦女思念在外服役的丈夫之作。原詩如下：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詩中所說“塒”（ｓｈí）為在墻上挖洞作而成的雞窩。“不日不月”，即無日無月，不知已有多長時間了，也沒有一個確定的服役期限。如果如《詩序》所說是大夫君子行役，則不可能沒有回來的具體日期。“何其有括”，即言何時可以到來。佸（ｈｕó），聚會，應是指夫妻相會。這些全都不是大夫思念行役屬僚的口吻。詩末的“茍無饑渴”猶言千萬不要挨餓、受渴。茍，副詞，表示希望的語氣。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君子”在外，不至有饑渴之憂；大夫所慮，也不至僅在這一點上。“桀”即小木樁，橫栽在墻上，雞棲于其上。雞夜晚棲于高處，或在樹，或在桀。聯系“牛羊下來”等句看，詩中所寫全是農村景象。如果按孔穎達《毛詩正義》所說“謂在家之大夫思君子僚友在外之危難”，則不可能寫到“雞棲于塒”、“牛羊下來”的情景。

東漢初年班彪的《北征賦》中說：“日晻晻其將莫（按同‘暮’）兮，睹牛羊之下來。寤怨曠之傷情兮，哀詩人之嘆時。”將《君子于役》一詩的情境攝入賦中，完全從男曠女怨的方面來理解。看來詩人賦家由字句入手而體會文情，乃在經學家之上。只是由于班彪的這個看法是在賦中附帶言及，又以詩的語言出之，非專門闡釋，故未引起學者的注意。朱熹《詩集傳》解釋此詩說：“大夫久役于外，其室家思而賦之。”又說：“君子，婦人目其夫之辭。”自此關于此詩抒情主人公的解說，才得以糾正。唯朱氏仍以所思者身份為大夫，尚不能同詩中所寫景致完全吻合。與朱氏大體同時的王質在其《詩總聞》中說：

當是在郊之民，以役適遠，而其妻子于日暮之時，約雞歸棲，呼牛羊來下，故興懷也。大率此時最難為別懷，婦人尤甚。

這樣理解，不僅詩情、詩意完全得以體現，詩中所寫景致也與抒情主人公融為一體，為讀者展開一個深遠的意境，它的感人的力量，它所包含的社會蘊含，也就完全地體現出來了。

詩開頭就說“君子于役”，說明作者心中時時想著的就是這一件事，而最讓詩人憂慮的是下面說的：“不知其期。”這兩句是全詩的中心，以下五句是具體寫每天思念的情況。農村勞動婦女有日常的生產與家務，而至太陽落山一天忙碌結束，也正是遠行之人應該到家之時，因而又想起這件事。然而雞已經進窩了，上架了，羊、牛也從山上回來了，時近黃昏，又一天完了，丈夫卻還是沒有回來，她一夜的思念如何得過？一章之中，“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三句看似單純寫景，而實句句體現著深情，讀之令人動情。詩的第二章稍易數字，末句變為“茍無饑渴”，就是說，夫妻無法相會，因而只希望丈夫在外不受凍餓之苦，從體貼關懷的角度進一步強化了真誠、善良的悲苦思念之情，而抒情主人公屬于勞動人民這一點，也就更清楚了。詩中沒有直接寫詩人自己，但她的影像卻明晰地顯現于山莊暮靄之中。她站在門前遠望，一直看著山路的盡處，直至入夜，希望又一次變為失望，然而心上的念想卻并不因此而消失。這是思念和擔心交混的心理痛苦。

全詩共兩章，除末句外基本重疊，略易數字，而“日之夕矣”一句未變。這種重章疊句的形式，讀來讓人覺得耳輪中一直回旋著一個山村婦女悲哀的歌聲。所謂“羊牛下來”是指從山上下來歸家了。此句接“日之夕矣”一句之后，言外之意是：羊、牛每天黃昏之時都回來，天天在企盼著的在外的丈夫為什么不回來？叫人感到詩的抒情主人公每天的企盼：天近黃昏，一天的希望又破滅了。詩中塑造了一個“望夫”的抒情主人公形象。

周秦以來各地出現很多有關望夫石、望夫山、望夫岡、望夫磯之類的傳說，有的地方甚至有實際景觀為證。如張華《列異傳》中說：“武昌新化縣北山上有望夫石，狀若人立者。傳云昔有貞婦，其夫從役，遠赴國難，女攜弱子餞送此山，立望而形化為石。”《太平御覽》卷四十六引《宣城圖經》：“望夫山。昔人往楚，累歲不還，其妻登此山望夫，乃化為石。”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三十：“望夫山在德安縣西北一十五里，高一百丈。”按《方輿記》云：“夫行役未回，其妻登山而望。每登山輒以藤箱盛土，積石累功，漸益高峻，故以名焉。”《古今圖書集成》引《河南通志#8226;南陽府》載：“望夫石在新野縣北二十五里白河岸。世傳一婦送夫從戍，自此別后，其婦望夫，佇立忘歸，久之，化為石，故名。”文獻所載這些都反映了在長期的奴隸社會、封建社會中，無數的戰爭、徭役和戰亂使一些青年夫妻一別之后，再無相會之日，形成了在家婦女的終生的企盼與哀怨。

歷代詠望夫山、望夫石、望夫岡、望夫磯等的詩也很多。如劉禹錫《望夫山》：

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望來已是幾千載，只似當時初望時。

唐代詩人唐彥謙《望夫石》：

江上見危磯，人形立翠微。妾來終日望，夫去幾時歸。明月空懸鏡，蒼苔漫補衣。可憐雙淚眼，千古斷斜暉。

此詩真將《君子于役》的詩意化入其中。又唐末嚴郾《望夫山》云：

何代提戈去不還，獨留形影白云間。肌膚銷盡雪霜色，羅綺點成苔蘚斑。江燕不能傳遠信，野花空解妒愁顏。近來豈少征人婦，笑采蘼蕪上北山。

北宋梅堯臣《望夫石》云：

征骨化為塵，柔肌化為石。高山共蒼蒼，流水望脈脈，青云卷為發，缺月低照額。千古遺恨深，終不見車軛。

北宋陳師道同名詩：

磧戍人何在，秋霜志不移。無言息媯怨，有淚舜娥悲。山靜云盤髻，江空月印眉。誰將望遠意，歌作送征詩。

又南宋陳造《望夫山》：

亭亭碧山椒，依約凝黛立。何年蕩子婦，登此望行役。君行斷音信，妾恨無終極。堅誠不磨滅，化作山頭石。煙悲復云慘，仿佛見精魄。野花徒自好，江月為誰白？

此詩就似從《君子于役》化出。明代吳麟《望夫岡》云：

是處江山必有靈，此名何獨望夫名。百年肝膽情難盡，萬古綱常義不輕。月朗風清沙漾白，眼穿筋斷樹交青。摩挲兩鬢尋常事，何必逢人早寄聲！

由這些詩可以看出“望夫”的主題在古代幾千年社會中是具有典型意義的。而《君子于役》塑造了一個十分感人的“望夫”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傳為涂山氏女所作的《候人歌》（見《呂氏春秋#8226;音初》，只存一句。據《漢書#8226;武帝本紀》元封元年注引《淮南子》，涂山氏女也是在嵩山下“化為石，方生啟”）和《楚辭#8226;山鬼》也是表現“望夫”主題的，但抒情主人的身份及其等夫、望夫的緣由，詩中所表現的感情，與《君子于役》不同。《君子于役》是第一次寫出了“望夫”形象所包含的戰爭、徭役造成了無數男曠女怨，破壞了廣大勞動人民的正常生活這一主題。

《詩經》奠定了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傳統。它在深刻廣泛地提煉生活、運用多種技巧反映現實生活方面為后代的詩歌創作開出了無數法門。清代許瑤光《雪門詩鈔》卷一《再讀詩經四十二首》之第十四首云：

雞棲于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昏黃。

唐代因長年用兵西北邊塞，從軍在外長年不歸者多，閨怨之詩也多，而手法、技藝上也有些變化和發展。但在我看來，許瑤光認為《君子于役》第一次寫出了唐人多次寫到的怨婦的“黃昏之思”。其實，在內容的充實、情感的動人及形式的自然天成這些方面，唐代的閨怨詩也都不及《君子于役》。如開元時詩人金昌緒的《春怨》：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這首詩得到歷來詩論家的好評。張端義說：“作詩當參此意，便有神圣工巧。”（《貴耳集》）王世貞以為“不惟語意之高妙而已，其篇法圓緊，中間增一字不得，著一意不得，起、結極斬絕，而中自紆緩，無余法而有余味”（《藝苑卮言》）。沈德潛《唐詩別裁》、黃叔燦《唐詩箋注》、宋宗元《網師園唐詩箋》以及馬魯《南苑一知集》、李瑛《詩法易簡錄》、方南堂《輟鍛錄》、俞陛云《詩境淺說續編》等論著都給以很高的評價，而且受其啟發而成篇的也不少（見賀裳《載酒園詩話》）。然而細味此詩，只是言夢不到丈夫戍守之地，并未寫出思念、擔心的內容，也并未表現出長久思念的狀況，較之此詩，自是遜色。又白居易《閨婦》云：

斜憑繡床愁不動，紅綃帶緩綠鬟低。遼陽春盡無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

此詩胡應麟推為“中唐第一篇”。但其表現手法，只不過是學習了《君子于役》等至黃昏征人未歸這一點。同金昌緒的《春怨》一樣，所反映為貴族婦女，也不及《君子于役》在反映生活上具有普遍意義、典型意義（《閨婦》在表現手法上受《詩經#8226;衛風#8226;伯兮》的影響）。由這些可以看出《君子于役》這首詩對后世詩歌創作的影響及其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地位。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