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景仁詩中名作絡繹,舉不勝舉,但就傳誦之廣而言,沒有比得過《綺懷》十六首的。這組《綺懷》不僅是《兩當軒集》中不朽的名作,也是文學批評一個絕好的范例。它對李商隱《無題》藝術表現的因襲與改造,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理解古典詩歌互文性的經典文本。
即憑《綺懷》的題目,也可知其中隱藏著一段浪漫的戀情,是對往事的追憶和紀念。歷來讀者對黃仲則詩的普遍喜愛,使《綺懷》的本事成了激發索引興趣的話題,并因其隱秘而與李商隱的《無題》自然地聯系起來。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五載:
武進黃仲則《綺懷》詩十六首,人多傳為中表之私。但觀詩中如“妙諳諧謔擅心靈,不用千呼出畫屏”等語,似非閨秀身分,想不過婢子略有慧心者。又云“試歌《團扇》難終曲,但脫青衣便上升。曾作龍華宮內侍,人間駔儈恐難勝”,則為青衣小婢無疑矣。又“夤緣湯餅筵前見”,若果中表之親,縱已適人,亦不必夤緣始得見也。宜黃陳少香先生曩客毗陵,聞彼處士夫言之甚悉,皆指為仲則姑母某姓之婢,似可無疑。總之,義山《錦瑟》,諸說不一,皆可為寄情之什,作香草美人觀可也。(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無論故事女主角的真實身份如何,到詩人寫作《綺懷》的乾隆三十九年(1774),當年的戀人已嫁為人婦且有子嗣。二十六歲的黃仲則只有纏綿而無望地追憶過去,少年時代那段不可明言的初戀,在記憶的片斷中閃爍著,于是李商隱風格綺旎而又旨趣隱晦的《無題》順理成章地成為他仿效的范本。
不過黃仲則的情況終究與李商隱有所不同。正如舊日注家所指出的,“義山不幸而生于黨人傾軋、宦豎橫行之日,且學優奧博,性愛風流,往往有正言之不可,而迷離煩亂、掩抑紆回,寄其恨而晦其跡者”(馮浩《玉溪生詩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而黃仲則的初戀雖不便明言,卻也無須故作隱諱,事實上《綺懷》的題旨是相當清楚的。一個個記憶的片段,包括與情人的初識、幽會的歡愛,離別與重逢的悵恨,連綴起對往事的追懷。除了情人的名姓被隱去,所有的情節都像是自敘傳,因此它全然放棄《無題》的象征傾向,而集中地因襲其修辭,然后是取意和構思。
稍加紬繹就會發現,黃景仁對李商隱的摹仿很少停留在語詞本身,而主要是借助于語詞進入構思的層面。因此理清其間的互文性,對于《綺懷》的解讀是非常關鍵的。這里我們就來看看第七首:
自送云耕別玉容,泥愁如夢未惺忪。仙人北燭空凝盼,太歲東方已絕蹤。檢點相思灰一寸,拋離密約錦千重。何須更說蓬山遠,一角屏山便不逢。
首聯說自送別戀人后就心情恍惚,“愁”上著一“泥”字,已見愁的沉重難解;再追加一個比喻,如夢之未醒,更形容出難以自拔的沉湎狀態。“仙人”兩句是傳統的用星辰來比喻暌隔的表現,古詩通常用參商,黃仲則易為長庚和歲星,并且用仙人和太歲使之具象化,按理說也未嘗不具匠心,但終究有點古板,無甚趣味。如果不是第五、七句再度借助于李商隱《無題》的名句生發妙想,通篇的感覺很可能會很木。
這次黃仲則擷取的是李商隱《無題四首》其二“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和其一“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兩聯。不同的是,他的用法既不是摹擬或脫胎,甚至也不是改造李商隱的藝術表現,而是用李商隱的取意作為引子,發展出一個新的藝術表現,就像音樂家以前人作品的一個樂句為動機發展出一個樂段,清代批評家賀裳稱之為“出處”。他引《隱居語錄》之說曰:“詩惡蹈襲古人之意,亦有襲而愈工,若己于出者,蓋思之愈精,則造語愈深也。李華《吊古戰場》曰:‘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恫恫心目,寢寐見之。’陳陶則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蓋工于前也。”他認為這個例子屬于以文為詩:“此謂之出處,何得為蹈襲?若如此苛責,則作詩者必字字杜撰耶?”(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郭紹虞輯《歷代詩話續編》第1冊)他在此區分了蹈襲和出處兩個不同的概念,黃仲則“檢點相思灰一寸”中的“相思灰一寸”就屬于“出處”。它雖然出自李商隱句,但嚴格地說已不是因襲而是用經過壓縮的語碼來替代一個經典表現:“相思灰一寸”意味著“相思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所包含的令人失望的結局以及作者的絕望之情。我們只有知道它出自李商隱詩,才能理解那一聯詩的涵義。這就是互文性理論所要揭示的問題:文本可以通過吸收其他文本來實現意義的增值。
尤其是當“出處”不只意味著語詞,而是與構思層面的匠心聯系起來時,它引出的詩思取什么內容和朝什么方向發展,便有了多樣的可能性。第七句“何須更說蓬山遠,一角屏山便不逢”是在肯定“蓬山遠”的前提下立論的,強調即使不遠也阻隔難逢;若取另一首《無題》“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之意,便會發展出另一種意味。確實,一個類似音樂“動機”的詩思,在不同作者或同一作者手上可能有許多種發展,正向、側向、反向……一般來說,正向肯定少于后兩者,因為從獨創性的角度著眼,詩家總是偏愛“翻案”的。黃仲則詩的結聯正是取翻案式的構思,反用李商隱的名句而生發新意,更強化了暌隔難見的絕望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