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凝聚著上古社會的靈韻,至今仍閃耀著璀璨的光芒。而《國風》更是在其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其篇幅占《詩經》全部作品的大半(160:305);其內容豐富、形式多樣、藝術手法新穎,反映社會生活廣泛,遂成為精華中的精華。《國風》160篇中有52篇是描寫愛情的,還有許多以家庭婚姻為題材的詩歌。這些詩篇刻畫了一大批個性鮮明、真誠善良、可親可愛的女性形象。我們且不論這些詩歌是否可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關雎序》),最起碼這些豐富的形象以及審美標準的地域性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十五國風基本上都有自己明確的地理范圍。正如班固所述:“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班固《漢書》卷二十八《地理志下》)各地政治、經濟發展的不平衡,文化生態環境和風土人情各異,不同空間對女性的審美標準亦有很大區別。
一
“周南”、“召南”分別為周公、召公所治的南國,“二南”跨今鄂、豫、陜三省毗鄰區域,以陜地為分界線,其東為周南,大體是從洛陽向南抵今湖北西北部地區。據《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漢陽諸姬,楚實盡之。”故“二南”詩已初具楚辭雛形,被稱為“楚辭的先聲”,如《周南·漢廣》、《召南·江有汜》諸篇產生于楚境無疑,詩風與楚辭相近。地域相近,詩風相似,故《周南》、《召南》可劃分為南部區域。該區域詩歌凡25篇,其中有11篇提及了女性,分別為《周南·關雎》、《葛覃》、《卷耳》、《螽斯》、《桃夭》、《芣莒》、《何彼裱矣》、《野有死麕》,《召南·采蘋》、《采蘩》、《雀巢》。
經過分析,我們可以發現7篇與女性勞動有關。《關雎》直接寫女性的詩句是“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筆之”,在優美而協調的動作中描寫淑女形象,主要通過少女采摘荇萊的優美姿態表現出來。《葛覃》“志在于女功之事”(孔穎達《毛詩正義》卷一《周南》,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下文引詩俱出于此書)。詩中女子治葛為服,“是刈是蔓,為締為絡,服之無皸。”《卷耳》則寫一位婦女獨自在野外采摘卷耳,遙念行役之夫。再如《芣苜》,全詩以“采之”、“有之”、“掇之”、“捋之”、“祜之”、“擷之”等動詞替換,組成一首歡快的勞動歌曲。還有《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采蘩,于澗之中”,相同的句式,簡潔的語言,以輕松愉快的筆調,為我們展現了一位女子采蘩的勞動過程。
這些詩篇都能體現南部區域的人民對女性的審美標準之一——熱愛勞動。南方多青山秀水,風光姣好,氣候溫暖,一年四季都可勞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女性大都從事采摘勞動,這與當時的生產力相一致。而詩篇對她們的描繪也多是含蓄。如表現民間嫁娶之詩的《桃夭》,開篇就以“桃之天天,灼灼其華”渲染氛圍,是“以眼前其花之艷起興,美嫁娶之及時”(陳子展《詩經直解》,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景與人相互映襯,女子的容顏像盛放的桃花那樣鮮艷美麗。詩篇盡量遵守溫柔敦厚之道,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二
《秦風》、《豳風》在今陜西中部和西北部地區及甘肅東南端,《魏風》、《唐風》在今山西南部和中部地區,四地地域相近,分屬黃河兩岸,可劃作西部區域。該地區詩歌凡37篇,其中只有4篇提及到女性美,分別是《唐風·綢繆》、《椒聊》、《魏風·葛屨》、《秦風·蒹葭》。《葛屨》是“最古之一篇縫衣曲”,《綢繆》“蓋戲弄新夫婦通用之歌”(陳子展《詩經直解》),沒有具體描寫女性美。而《椒聊》、《蒹葭》相對集中地描繪了女性,表現出對女性的審美標準。首先看《椒聊》一段:
椒聊之實,蕃衍盈升。
彼其之子,碩大無朋。
椒聊且,遠條且。
在這里,椒是指花椒,“椒聊之實,蕃衍盈升”,是說一把花椒籽,繁衍起來,可以滿升。椒類多子,所以古人常用來類比女人。此篇中一共48個字,能體現出希望花椒籽大或多的意思的字至少有8個。反復吟詠花椒果實又大又多,更體現了此地人民對婦女能夠多孕育子女的美好希望。因此,擁有生殖繁衍能力的女性也被視為美的化身。
與《椒聊》現實要求相比,《蒹葭》則顯得空靈,開篇寫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首詩所創造的優美意境,純系詩人想象中的虛擬境界。詩中“伊人”撲朔迷離,可望而不可及,可感而不可捉摸。而追尋時的道路阻、長、躋則正是預示著現實生活的艱難。生活的困苦以及理想頻頻受挫的痛苦,使得西部人民心目中的“伊人”具有了神秘感和朦朧美。
西部區域的詩歌反映出當地人們對女性的要求之一,就是希望他們有較強的生育能力,女性多生子女是一種幸福和安慰。與女性詩所占比例(4:37)不同的卻是占總篇目43.2%(16篇)的詩歌談到到了戰爭、饑餓、徭役、揭露統治者罪行,例如《魏風·碩鼠》、《伐檀》、《秦風·無衣》等等。可見當時此地人民生活的困苦導致他們無暇無心過多注意到女性的外在美。
秦、豳人民雖然“號稱陸海,為九州膏腴”(班固《漢書》卷二十八《地理志下》),但地鄰戎狄,戰事頻繁,士兵修習戰備,高尚氣力,故而死傷眾多。朱熹曰:“秦俗強悍,樂于戰斗。……其歡愛之心,足以相死如此。”這說明當時秦、豳人民生活艱辛、絕望、痛苦。當時生產規模小,水平低,主要靠人力勞動謀生,地廣人稀,擁有眾多人口成為一個國家強大的標志。而魏國“南枕河曲,北涉汾水。其地狹隘,而民貧俗儉”。唐則是“其地土脊民貧,勤儉質樸,憂思深遠,有堯之遺風”(朱熹《詩傳通釋》卷五、卷六)。由此可見,當時秦、豳、魏、唐四地經濟水平并不高。惡劣的自然環境與殘酷的戰爭破壞,使得這些地方生活艱難,人口急需補充。因此勞動力就成了必然的要求,希望女性多生子女也就順理成章了。
其次,由于西部天災人禍形成的彷徨痛苦,而“愛美之心,人人有之”,這必然使這里的人民內心深處渴望美,但現實又使他們離美總有距離,這樣就使得最純真的女性美存在于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美當中。
三
《王風》、《鄭風》、《陳風》、《檜風》、《邶風》、《鄘風》、《衛風》詩皆分布于今河南境內,凡84篇,直接描寫女性美的篇目有9篇,分別為《邶風·綠衣》,《廊風·君子偕老》,《衛風·碩人》、《竹竿》,《鄭風·有女同車》、《野有蔓草》,《陳風·東門之池》、《月出》、《東門之粉》。
如果說其他區域詩歌對女性的表現都強調其社會功能的話,那么這個區域則明顯表現出對女性形體特征的重視,從服飾、形體都有了詳盡的描繪,對女性美的標準進一步具體化。首先,這個地區非常注重女性的服飾美。《綠衣》中也可以看出女性衣著的艷麗與衣料的精細——“綠兮絲兮”、“締兮絡兮”,《竹竿》也寫到女性巧笑見齒如磋,佩玉步伐婀娜——“巧笑之磋,佩玉之儺”。《有女同車》也寫到女子“佩玉瓊琚”,“佩玉將將”。似乎這兒的女性沒有這些服飾就不好出場。而《君子偕老》中服飾之盛,更是無與倫比。詩中這位女性不僅有完美的形體:黑綢一樣的頭發、方正白皙的額頭,眉清目秀,而且她的飾品珍貴,無與倫比:頭戴步搖橫簪,加上六種玉飾,玉石做成的耳(王真),象牙做成的發揥,再加上珍貴的畫袍:這樣就構成了一尊高貴的女神!
如此注重打扮,那就難得有時間進行生產。而這個地區的人們似乎也并不在意勞動,他們放下手頭的工作,來到市井唱歌跳舞。《東門之粉》就公開宣揚這樣的生活場景:
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谷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績其麻,市也婆娑。
谷旦于逝,越以鬷邁。視爾如蔽,貽我握椒。這個女性不去紡織麻布,卻來到街市上娛樂。
描繪女性形體最明顯的就是詩經中的名篇《碩人》了:“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人們已經用很挑剔的目光來審視女性的美。他們的要求已經關注到女性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身材修長的女子,手指纖長,像嫩嫩的白茅芽,皮膚白潤,像凝結的脂油一樣,額頭要方正,眉毛要細,面帶笑容時要酒窩點點,美目顧盼時似秋水一泓。
當然,這個區域對女性的美也包容隱約之美,如《有女同車》中的女性就是“顏如舜華”、“顏如舜英”,《野有蔓草》中的女性就是“清揚婉兮”,究竟長相如何,你盡可以自己想象。特別是《月出》,生動地勾勒出了一位溫雅朦朧的美女形象: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劉兮。舒憂受兮,勞心怪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這首詩情感熾熱,又有委婉之美,直接寫女性容貌身段之美:“佼人僚兮。舒窈糾兮。”這位少女,形貌美麗,舉止端莊,姿態溫雅。“窈糾”,形容少女“體態苗條”,后文的“憂受”,形容少女走路“徐舒婀娜”的樣子,“天紹”也是形容女子“體態輕盈”。南方由于多清山秀水,士人性格內秀,自古以來就欣賞喜愛身材嬌小玲瓏的女性。這種對女性的審美標準出現在地處中原的陳風中,說明此地當時受到了南方文化的影響。《月出》在句式上,把語助詞“兮”綴于句末,很有規律,在形式上也與后來的楚辭體相似,顯示了楚歌謠獨有的特色。
這一區域處在中原,商旅云集,特別是由于鄭國子產執政期間,率先實行改革,削弱貴族特權,因此人民思想較開放,禮教約束較少,鄭衛男女都頻繁相會,“聲色生焉,故俗稱鄭衛之音”(班固《漢書》卷二十八《地理志下》)。所以詩篇對女性的外在描寫也相對較多。衛都是一個商業發達的較大城市,是商賈之人必經之路,所以這里貨財繁盛,聲色聚集,都給衛風較大的影響。此地所處地域處于南北交通要地,聚集在王城附近,南面就是楚地。一南一北兩地人民多有來往,不可避免產生文化的交流,這必然也會導致兩地文化心理的相互融合,因此這四風之詩體現出南北文化交融的特點,對女性的審美標準也是既有喜愛眉清目秀,體態窈窕的南方風格,但也會欣賞身材碩大,身體強壯的北方風格。
四
東部風詩包括《齊風》、《曹風》。齊、曹在今山東境內,齊由呂尚始建都于臨淄,在今山東淄博市東北,曹始建都于陶丘,在今山東定陶縣。此處風詩凡15篇,涉及女性描寫的有《齊風·著》、《東方之日》、《載驅》、《敝笱》、《南山》,《曹風·候人》等6首。
以往學者認為《著》是一篇女子“自述于歸,想望其婿親迎之詞”(陳子展《詩經直解》)。但若仔細分析其內容,亦可見對女性的審美標準,其詞云: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瓊瑩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黃乎而,尚之以瓊英乎而。
整首詩鄙棄素樸,而崇尚珍寶。與此相對應,《候人》則通過色彩的絢麗烘托女性的美:“薈兮蔚兮,南山朝齊。婉兮孌兮。”詩句以南山朝臍之云興季女之美。
《齊風》非常顯著的就是其中寫了很多淫亂之詩,如《東方之日》“確為貴族淫奔之詩”(陳子展《詩經直解》)。譏刺齊襄公與其妹文姜亂倫的詩就有五篇。除牽強附會者外,我們可以斷定的至少有《南山》、《敝笱》、《載驅》三篇。《南山》篇“南山崔崔”起興,把齊襄公比作山中的“雄狐”,予以辛辣的諷刺。對文姜則批評其歸省不當,曰:“既日歸止,曷又懷止!”對于這種行徑,簡直沒有辦法,只好說:“既日得止,曷又極止!”《敝笱》以“敝笱在梁”起興,把文姜喻為破網游蕩的大魚,寫她嫁給魯植公后,仍不斷回到齊國,“其從如云”,“如雨”,“如水”,臭名遠揚。《載驅》篇更繪聲繪色地寫出了襄公、文姜兄妹華車盛服共驅于齊魯大道的赫赫威風。這些諷刺越深刻,越能反映當時人民對最高統治者生活作風糜爛的深惡痛絕。文姜身處上層社會,理應成為女性的表率,卻與兄襄公違背倫理道德,成為天下人口誅筆伐的對象,可見當時人們已經認識到女性應該具有良好的品德行為。
東部地區經濟相對較發達。“太公……乃勸以女工之業,通漁鹽之利,而人物輔輳,后十四世,桓公用管仲,設輕重以富國,合諸侯,成伯功,身在陪臣而取三歸。故其俗彌侈,織作冰紈綺繡純麗之物,號為冠帶衣履天下”(班固《漢書》卷二十八《地理志下》)。這說明自太公特別是桓公以來,齊地經濟富有,民風尚侈。曹國“其遺風重厚,多君子,務稼穡,薄衣食以致畜積。夾于魯、衛之間,又寡于患難,末時富而無教,乃更驕侈”(《鄭譜》,《詩經正義》卷七)。經濟發達提高了人民生活水平和審美意識,但隨之也帶來驕奢淫逸。故詩篇強調女性品德美,希望女性能知倫理,謹言行。
總而言之,《詩經》第一次全面地將古代女性之美展現在讀者面前,而《風詩》中的這四派分別打上了各諸侯國政治、經濟、社會發展狀況的鮮明烙印,從中可以探究出不同區域特定條件下各地對女性的審美趣味的差異性。
當然,各個地區的審美標準絕非獨具個性,很多時候有交叉共享的。比如《豳風·七月》對勞動婦女也有詳盡描述:“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魏風·汾沮洳》描繪了一個與公族決然不同的女子,這個女子美得不可量度,而其標準就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這些在南方區域的審美標準同樣流行。另一方面,渴望多子多孫似乎是普遍的想法,南詩中的《桃夭》“有蕢其實”,“其葉蓁蓁”即指多子。“二南”區域類似意義表達的還有《螽斯》,“宜爾子孫,振振兮”,“宜爾子孫,繩繩兮”,“宜爾子孫,蟄蟄兮”都是在祝福對方多子多孫,人丁興旺。《曹風·東山》也寫到女子的儀態萬方:“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畢竟《詩經》是一個整體,反映出我國先民對女性的審美標準的共通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