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塘退士在《唐詩三百首題辭》中不無自信地寫道:“諺云: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請以是編驗之。”(民國古香書屋鉛印本《唐詩三百首》卷首)這句酷似廣告辭的所謂“諺語”,隨著《唐詩三百首》的一再重刊而廣為流傳。作為此書的編選者,蘅塘退士對《唐詩三百首》必定爛熟于心,那么,他本人所“吟”之詩究竟如何呢?賞讀他的遺篇,或許將有裨于加深對蘅塘退士其人的了解。
一
蘅塘退士本名孫洙,字臨西,一字苓西,蘅塘為其號,也作蘅堂,退士乃晚年自號。他原籍安徽休寧,自曾祖孫繼遠始遷居常州府無錫縣。祖父允膺,字蚧玉,號渭川,歲貢生,著有《嘉蔭樓詩詞合集》。父孫鐘,字銘功,號冰崖,國學生,著有《閑吟草》。清康熙五十年(1711)七月初十日孫洙就出生于這個代有詩才的家庭。幼年從邑中吳鼐讀《易經》。雍正四年(1726),以無錫城中直河為界,在其東增置金匱縣,因居地所屬,孫洙入為金匱縣學庠生,例入國學。乾隆九年(1744)中順天舉人,考授景山官學教習,次年會試副榜,以文理明通除上元縣學教諭,十六(1751)年成進士,任直隸大城縣知縣,調盧龍縣;詿誤起復,補山東鄒平知縣。二十五年(1760)、二十七年(1762)兩次充任山東鄉試同考官,敕授文林郎,改江寧府教授,致仕。乾隆四十三年(1778)卒,壽六十有八。著有《蘅塘漫稿》,所輯除《唐詩三百首》外,尚有《排悶錄》、《異聞錄》各十二卷。
孫洙一生手不釋卷,雅好吟詠。但他的詩歌大多已經不存,現在僅能見到《補莊》、《奉檄送定北軍出居庸關馬上作》、《花馬行》三首,及《寒夜與蘅堂兄聯句》半首。前二首收入同邑顧光旭輯于乾隆年間的《梁溪詩鈔》卷四十二《國朝乾隆九》、半首收入同書卷四十《國朝乾隆七》,另一首載于光緒《大城縣志》卷十二下《藝文》。
《補莊》全詩并序為:
大城官署東偏老屋數椽,向為庖滔之所,突煙熏翳。癸酉冬日,葺而新之,編楷為籬,飾墻以紙,公退聊足休憩。有感于《易傳》善補過之旨,顏曰:補莊。作長句記之。
我生自悔不為田舍翁,薄田一頃勤春農。誤戴儒冠學干祿,廿年狂走迷西東。廣文一官嗟獨冷(按:蘅堂初為上元縣教諭),會遭勝地幽興濃。秦淮十里泛煙月,珠簾夾岸琪花紅。酒闌人醉逐歸路,畫船猶繞笙歌叢。間余隙地拘虛館,一枝聊復巢高松(自注:上元學署后有隙地數弓,余構堂三楹,顏曰:一枝巢)。花竹清幽人絕跡,午窗檐鐸聲玲瓏。揭來畿轉宰偏邑,運乖所至招災兇。前年憂潦近憂旱,孽萌時復驚蝗螽。民貧土瘠勉供役,檄書傍午疲驕驄。服官幾載席未暖,蕭條廨舍徒塵封。偶因休沐得小憩,庭戶湫隘膝僅容。署傍數椽頗幽敞,聊除塊礫披蒿蓬。圖書晏暇稍羅列,一樽相屬姑開胸。跡類亡羊悔遲晚,心懷煉石難磨礱。俯仰身世勉無咎,易占有象吾誰從?故園三徑詎堪問,誅茅何處尋云峰?亦知無何真我里,一廛暫辟留塵蹤。憑軒長嘯計真得,仰看云外排錦鴻。
序中的“癸酉”是乾隆十八年(1753)。孫洙自乾隆十六年舉進士后,“于本年閏五月初柒日引見。奉旨:著以知縣即用”。“捌月分簽掣得順天府大城縣知縣缺”(秦經國主編《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隨即點用。大城縣位于順天府的最南端,土地貧瘠,災荒頻仍,百姓辛勞終歲,勉強可供納賦供役。孫洙到任的前一年冬天,這里剛遭逢一場大雪,民生更是艱難。一方父母官,品秩不高,但事務繁雜,除案牘之勞外,既要訪貧問苦,又要奉迎上差,同時還得關注年成的豐歉。他經常是處于一種極度的緊張和焦慮的狀態。乾隆十八年,北方普遇大旱。為防災情擴大,高宗皇帝特下諭捕除蝗蝻。由于捐廉疏浚了流經境內的子牙河支流,以及他與百姓們的共同努力,大城全縣倒也安然無恙。
這一年多來,孫洙日夜操勞,寐不暖席,生活很是艱苦。他居住的官舍狹小潮濕,年久失修,因忙于公務無暇顧及。到了這年“冬日”,歲稔人和,治跡初現,于是將縣署東偏一向用作廚房和浴間的老屋進行了簡單的修葺,改造成書齋,取名“補莊”。每當公余,換上便服,退處這方僅屬于他個人的小小天地,群籍環列,展觀誦讀;或樽酒相屬,吟詠傲嘯,驟然間又成了一介書生。在這時,他才得以靜下心來慢慢地咀嚼宦游的甘苦。回想起七年前在上元縣當縣學教諭的情景,他感觸最深的就是“廣文一官嗟獨冷”。清代上元縣和江寧縣同城而治,治所在今南京市。這個虎踞龍盤的六朝形勝之地,如今仍然冠蓋云集,笙歌筵舞,到處呈現出一派繁華景象。他初到之時,憑借幽興,不免吊古訪舊,流連風光,倒也怡然自樂。然而,自己畢竟不是科甲出身,這一時的陶醉無論如何也排遣不了他的自卑心理,以及那種遭人冷落的感受。況且,歲月無情,不惑之年正一天天向他逼近。為彌補這一缺憾,他覓得學署近傍的隙地,蓋起三楹草堂,從所題的“一枝巢”堂名的寓意來看,他只想“暫假一枝”,而并不甘心長久屈身于此。在這“花竹清幽人絕跡,午窗檐鐸聲玲瓏”的環境中,他發憤攻讀,以期謀求更好的前程。可是,事與愿違,二甲的顯第并沒有使他看到新的希望,卻來到大城劇邑,“服官幾載席未暖”,反失去了當學官時的那份清閑。這同他求取功名的初衷大相徑庭。除了埋怨“運乖”而外,他甚至懷疑自己走上這條讀書仕進的道路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以致發出“我生自悔不為田舍翁”的悲鳴,從而萌生了歸隱山林的念頭。所以,這首詩雖然題為《補莊》,但實際上抒寫的是遭際的況味,反映出他內心的苦悶和傍徨。
孫洙是孫鐘的長子,有弟二人。仲弟孫湘,字畝南,號午橋,一作稻農,初生時頂門有異香,彌月不散,因自署香頂生,諸生,工詩文,善真草書,著有《戊田小草》。幼弟孫瀲,字澧東。三人極相親愛。就在補莊落成之際,孫湘從無錫來到大城探視兄長,并作有《癸酉冬,家兄于署齋東偏構三楹,顏日補莊,因題》一詩,云:
得鹿競何補,亡羊跡已深。苞桑今日計,梨棗百年心。以我碧云思,延君春草吟。東西同廨舍,聽雨夜沉沉。
在這首五言律詩中,孫湘從《補莊》“跡類亡羊悔遲晚”句切人,對兄長那種迷惘的心情深表理解,同時也勉勵他并非只有功業才是立身之本,如能守志抱一,專心著述,同樣可以傳之后世。辭別南下之后,期盼著看到宦游中吟就的佳作。弟兄們現在同處一室,但相聚卻是短暫的,愴然之情使他們難以入眠。
《寒夜與蘅堂兄聯句》一詩的基調也比較低沉,特別是孫洙續作的后二聯,尤覺悲涼,與《補莊》十分接近,不妨看成是同期之作。詩云:
辛苦風塵際,浮沉湖海間。我來逢落葉,相對數寒山(茂南)。往事樽前夢,新愁鏡里顏。生涯同寂寞,無計賦刀環(蘅堂)。
漫長而寒冷的冬夜,弟兄倆在補莊搖曳昏暗的燈光下,形影相顧,舉杯對吟。孫湘以景喻人,寫自己在這個萬物凋零的季節跋山涉水,遠道來到此地;孫洙則借物寓情,直抒幽憤,慨嘆不遇的人生。
二
如果說,《補莊》、《聯句》這一首半詩,孫洙抒寫的是自己的身世之感,那么,在《奉檄送定北軍出居庸關馬上作》一詩,則展示了他的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情懷。詩云:
天門初開日曈昽,天戈北伐誅頑兇。虎貔壯士百千隊,身騎寶馬腰懸弓。雷電動地碾飛轂,霜蹤蹴踏紛騰空。前驅后乘各爭發,高牙遠出臨居庸。居庸形勢足險要,萬山奔赴環宸宮。凌霄絕壁夾陰壑,晗岈微啟巖關重。崖崩石亂路疑絕,徑開一線車徒通。山嶺戍樓動悲角,旌竿云矗旗搴風。天寒日暮道途遠,高原駐陣依崇墉。玉帳光寒刁斗靜,軍門列炬千燈紅。國家承平百余載,萬方寧謐無傳烽。蠢茲小丑負絕域,久梗圣化辜餅幪。矧今殘黨自戕虐,天之所棄其誰容。桓桓斧鉞正天討,摧朽寧久煩車攻。鯫生目未睹兵革,短衣匹馬如從戎。凱旋會計入關日,獻俘闕下看論功。
清初以來,額魯特蒙古四衛拉特之一的準噶爾部勢力強盛,橫亙在喀爾喀和青海、西藏之間,嚴重威脅著西北地區的穩定和統一。乾隆初年,準噶爾部首領噶爾丹策零卒,諸臺吉相繼內附,受封為郡王、親王。十九年(1754)七月,該部諸王爭立,發生內亂。清廷抓住了這個機會,于十二月任命兵部尚書班第為定北將軍、陜甘總督永常為定西將軍,分兩路率兵征討。次年,定北軍向烏里雅蘇臺進發,孫洙奉差隨軍送行。這趟差事完全擾亂了他的飲食起居習慣,一路上勞累不堪,但短暫的軍旅生活卻喚起了他長埋心底的渴望建功立業、報效朝廷的豪情。此時他意氣風發,當初在《補莊》一詩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低落情緒已蕩然無存,就在前往居庸關的途中,他用飽滿的熱情寫下了這首長詩。
詩的起首直接進入主題,闡明定北軍此行是出師北伐。接著寫這支雄師由步兵、騎兵、車隊組成,裝備精良,軍容整肅,規模宏大,士氣高昂。放眼四顧,群峰綿延,聳入云霄,遠處的牙旗高高飄揚。他們簇擁在蜿蜒崎嶇的山道上,一路緩慢而有序地向居庸關前行。暮色中,抬頭望去,又只見長城邊墻下或峰巒間燈火閃爍,夤夜不熄。他指出,這番征戰具有維護國家和平與安寧的正義性質,并表達了必然取勝的樂觀態度和良好愿望。然后,他說自己從未經歷過戰爭,但“短衣匹馬”的戎裝,使他覺得仿佛也成了一名從征的戰士,期待著早日得勝回朝,參加慶功會典。
該詩以紀事為主,既有高山、深谷、關隘、戍樓等沿途環境的渲染,又有行軍、宿營等壯觀場面的鋪敘和畫角、刁斗等軍中器具的點綴,動靜交替,聲色畢具,把寫景、狀物、議論、抒情巧妙地融為一體;格調雄渾蒼涼,氣勢壯闊,深得盛唐邊塞詩的遺韻。
三
乾隆二十一年(1756),孫洙調任直隸盧龍縣知縣,同年因詿誤罷官。他的《花馬行》一詩就作于此時。詩前有序,闡明了作詩的緣由。詩并序云:
余任大城時畜花馬一匹,性馴善走,緩急由人,乘之四五年矣。調盧龍,復攜之去。罷官之日共有馬十六匹,力不能養,將盡散之。前一夕,花馬忽不食死。余感而埋之,作《花馬行》。
嗚呼我馬真雄杰,紫花如云白如雪。頻年京國逐塵淄,萬里相隨汗流血。官去囊空不自存,云從霧散更休論。群空未負馳驅力,食盡偏知豢養恩。不同凡馬遭人售,生為君騎死君廄。青山埋骨無人知,千金何處還重購!
這是一首花馬的贊歌。這匹馬紫白相間,不僅毛色出眾,而且馴良雄健,從大城到盧龍,四五年來一直隨孫洙奔走王事,間關相伴。不想孫洙一旦罷官,竟宦囊羞澀,無以自給,萬般無奈,不得不為群馬另覓新主。十六匹馬中唯獨這匹花馬懂得知恩圖報,不忍離去,似乎抱著“生為君騎死君廄”的信念,絕食而亡,以此來表白對主人的忠貞不渝。孫洙唯恐花馬的動人故事隨同它的尸骨一起被埋沒,便歌以詠之,并感慨系之地說道:何處得遇此馬,我將不惜千金以求之!流露出對花馬的深深痛惜和眷戀。品讀此詩,也不難體味出孫洙的那種悲憫慈愛的仁者情懷。
需要加以說明的是,光緒《大城縣志》卷十二下《藝文》把《花馬行》一詩的作者孫洙說成是“山東諸城人”。但在該詩小序中作者述及的先“任大城”,后“調盧龍”,卻與上文所介紹的孫洙的履歷完全相合,所以,這個孫洙應該是“金匱縣”人,而非“山東諸城人”。
據光緒《大城縣志》卷首劉鐘英的《重修大城縣志序》稱:“《大城縣志》自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迄今未修”;另一位大城縣訓導張福堂的《重修大城縣志序》亦稱:“大城,劇邑也。自康熙癸丑張邑侯刊定以來,年逾二百。茍不起而修輯,何以續古往、昭后來?”經多人呼吁,這一部《大城縣志》最終于光緒二十三年丁酉即1897年修成,此時與上一部康熙縣志已相隔224年。歲月的流逝,使得不少公牘檔案漸漸散佚,不少有關人和事的記憶漸漸被淡忘,纂修者在追述往昔的過程中出現些許訛誤,也就在所難免。孫洙籍貫被誤書,顯然是出于同一原因。
由于孫洙的傳世作品數量太少,因此無法據此來概說他的創作成就和藝術特色。但就所見者言之,他擅長于用較少受格律束縛的七言古體來抒展自己奔放的才思;無論是何種題材,大到千軍萬馬的恢宏場景,小到方寸之間的些微的波瀾,他都能捕捉事象,從容道來,弛張有度;他的詩歌沉郁厚重,感情真摯,頗具盛唐人的筆意。除了本身的稟賦、家學的熏染外,這與他長期浸淫唐詩和編選《唐詩三百首的》經歷也,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