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是宋代著名的詞壇大家,素有風流才子、婉約詞宗的稱號。他的相貌如何?如果我們能夠走近他的“真相”,定是一個令人感興趣的問題。另外關于秦觀的“名”與“字”,其實也頗有講究,本文根據相關史料,擬從這兩個方面作些分析介紹。
關于秦觀的相貌,北宋大畫家李伯時曾繪有《西園雅集圖》,畫中共十六人,其中“幅巾青衣袖手側聽者為秦少游”。根據元代趙孟頫的臨摹本,林語堂所著《蘇東坡傳》1948年英文版正文前之插頁,曾影印過這幅畫。然而這幅名人群像圖,其實只有人物姿態的不同,于相貌上卻差別不大,難以顯出不同人物的獨特形貌。南宋詩人陸游所作《題陳伯予主簿所藏秦少游像》詩云:“晚生常恨不從公,忽拜英姿繪畫中。妄欲步趨端有意,我名公字正相同。”詩中也未及秦觀的具體相貌,只是籠統的一句“忽拜英姿繪畫中”,“英姿”如何?付之闕如。倒是秦觀的好友李之儀有詩以“蜀柳”比喻秦觀,其《秦太虛寄書云“想君在毗陵廣坐中,白眼望青天也”,因錄此語為寄》詩開頭的四句云:
白眼望青天,我乃厭多酒。秦郎才語新,高低秀蜀柳。當時秦觀在高郵家鄉,而李之儀在秦觀家鄉盤桓數日后至毗陵(今常州)。秦觀先寫信給李,想象李在毗陵的情景,信中有“想君在毗陵廣座中,白眼望青天也”。其中的“白眼望青天”,語出杜甫《飲中八仙歌》:“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是夸李之儀風度瀟灑、才華出眾之意。李之儀回詩答復,開頭兩句是謙詞,說我還稱不上“酒中仙”,平時酒喝不多。下面則是針對秦觀暗喻他似酒仙崔宗之,亦稱秦觀文才突出,語言清新,而且在形象上是“高低秀蜀柳”。而“高低秀蜀柳”與秦書信中隱含的“瀟灑美少年”,恰可成為一副貼對。關于“蜀柳”的出典,《南史?張緒傳》載:
劉悛之為益州,獻蜀柳數株,枝條甚長,狀若絲縷。時舊宮芳林苑始成,(齊)武帝以植于太昌、靈和殿前,常賞玩咨嗟,曰:“此楊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時。”其見賞愛如此。
南齊蕭賾永明年間,益州刺史劉悛進貢蜀柳數株,這種柳樹與一般的柳樹不同之處就在于其枝干雖然不很高,但枝條卻細而長,形如絲帶一樣柔綿飄拂,姿態婀娜,故而給人以“風流可愛”的感覺。這種感覺居然常會引起齊武帝蕭賾對張緒當年風姿的聯想,從此“蜀柳”也就被賦予了某種特定的意味。當時這數枝蜀柳就移植在宮里的太昌殿與靈和殿前面。宋代詩人馬之純《靈和殿前蜀柳》詩云:“此柳栽從蜀郡移,宮中諸柳不能垂。只緣草木根靈異,非是乾坤雨露私。輕似行云清似水,軟于吹絮細于絲。風流可愛如何比,最是風生月上時。”唐代詩人賀知章有《詠柳》詩,開頭兩句“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從詩的描寫看,此所詠之柳便是蜀柳,以少女碧玉之形貌與蜀柳形象相比,其中暗藏了有關蜀柳的典故。李之儀以蜀柳典比喻秦觀,同樣隱含了“蜀柳”的“風流可愛”之意,句中再著一個“秀”字,更加突出了秦觀的形體特征。如果這個描寫是真實的話,那么我們可以從中概括出秦觀形貌的三個特點:(一)身材偏瘦比較清秀;(二)個子不高中等身材;(三)舉止風度頗為瀟灑。據《秦觀年譜》載,秦觀、李之儀書詩往還當時,秦觀時年三十三歲,而前一年即三十二歲時,秦觀曾先后患“中暑疾”和“傷寒病”,臥床數月。其《與參寥大師簡》云:“至秋,得傷寒病甚重,食不下咽者七日,汗后月余食粥,畏風如見俗人,事事俱廢。”又據《秦譜》,秦家在秦觀父親秦元化去世后,家道開始中落,生活一直較為清貧。其三十三歲前后,家鄉又遇饑饉災年,秦觀《與蘇公先生簡》云:“老幼夏間多疾病,更遇歲饑,聚族四十口,食不足,終日忽忽無聊賴。”而且在一次科舉失利后,此時又正與“諸弟輩學時文應舉”,可以推斷秦觀當時的身體應是比較清瘦的。至于其容貌,應該較為清癯。秦觀去世后,蘇軾在《與歐陽元老書》中稱秦觀之子秦湛:“甚奇俊,有父風。”也從另一角度反映出秦觀的形貌風度。
關于秦觀的相貌,有秦觀是“大胡子”的說法,此言欠確。“蘇門四學士”之一晁補之的詩《飲酒二十首同蘇翰林先生次韻追和陶淵明二十》云:“黃子似淵明,城市亦復真。陳君有道舉,化行閭井淳。張侯公瑾流,英思春泉新。高才更難及,淮海一髯秦。”詩歌分別贊揚了黃庭堅、陳師道、張耒和秦觀四人的才具特點,其中涉及秦觀相貌的是“淮海一髯秦”一句。在古代詩歌中很少出現對人物肖像進行寫實性描寫的詩句,非是此人的突出容貌,一般不會出現在詩句中。譬如“宋門四學士”中的張耒,人長得很胖,特征明顯,所以黃庭堅詩中才會稱他“形模彌勒一布袋”(《病起荊江亭即事》),戲稱張耒胖得像個彌勒佛。而這里稱秦觀為“髯秦”,應該也是抓住了他的某一特征。髯,《說文》:“頰須也。”《三國志?蜀書》中諸葛亮以“髯”作為對關羽的美稱:“羽美須髯,故亮謂之髯。”所以稱之為“髯”者,非如今天所謂的絡腮胡子,而是指古代人常會留蓄的兩頰長須。關于秦觀“多須”的誤解,恐與宋人邵博的筆記有關,其《邵氏聞見錄》:“秦少游在東坡坐中,或調其多髯者。少游日:‘君子多乎哉?’東坡笑曰:‘小人樊須也!”’這是一則文壇趣聞,在一次朋友的相聚中,友人偶或調笑秦觀的長須,秦觀用《論語?子罕》篇中的成句“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巧妙地進行解嘲,而博學機敏的蘇東坡同樣用了《論語?子路》篇中“小人哉,樊須也”的話,借“樊”與“繁”的諧音,更進一步加以調笑,妙趣橫生地呈現出蘇門師友相聚時的生動場面。然而“美髯”與“大胡子”畢竟還是有些區別的。在第三次應試之前,秦觀曾請蘇東坡為其小像題《贊》,東坡所作《贊》詞中有“其服野,其行方”、“其言文,其神昌”之語。其中的“其神昌”,涉及到當時秦觀的精神面貌,小像當是容貌清癯,精力充沛,髯髯有須,氣安神昌。
眾所周知,秦觀字太虛,又字少游。其弟秦覯,字少章,元祐六年(1091)進士,后任仁和主薄;秦覿,字少儀,亦頗善詩文,兩人均曾先后師從過蘇軾和黃庭堅。從兄弟三人的排名來看,觀、覯、覿三字,都有“觀看”的意思,然而從音韻而言,秦觀的“觀”字當如何讀呢?依今天普通話的讀音,“觀”有兩讀。作為名詞,如指“樓觀”、“寺觀”時,讀為去聲;作為動詞,當“觀看”、“觀瞻”講時,則讀為陰平聲。那么在宋代,這個“觀”字是怎樣讀的呢?查宋代人編的《廣韻》和《集韻》,它們釋“觀”字的讀音時,都云:“樓觀,釋名日:觀者于上觀望也。《爾雅》日:觀,謂之闕。亦姓。《左傳》:楚有觀起。又音官。《說文》日:諦視也。又音灌。”其意是說,作為“樓觀”的“觀”,應該讀去聲,但“又”可以讀“官”這樣的平聲;同樣,作為“諦視”的“觀”,應該讀成平聲,又可以讀成“灌”這樣的去聲。換言之,在宋代,“觀”這個字既可以讀成平聲,也可以讀成去聲,是一個可以平仄兩讀的字。那么,秦觀的“觀”字,是讀成去聲還是讀成平聲呢?答案應該是前者,應該讀成去聲。理由主要有兩個。一是南宋著名詩人陸游,其表字“務觀”,這個“觀”就應讀成去聲。元韋居安《梅澗詩話》卷中云:
陸放翁名游,字務觀。“觀”字系去聲。或云其母夢秦少游至而寤,遂生放翁,因以其字命名,而名為字。《后村詩話》載史相力薦放翁,賜第,其去國自是臺評。王景文乃云:“直翁未了平生事,不了山陰陸務觀。”放翁見詩,笑云:“我字務觀乃去聲,如何作平聲了?”近時方蒙仲有《奉題劉后村文稿》數首,內一絕云:“昔聞秦七與黃九,后有幼安與務觀。”“觀”字亦作平聲。想《后村》見之,亦發一笑。
可見宋代人在“觀”字的讀音上就曾犯過迷糊。陸游本人明確提出自己的表字“務觀”中的“觀”字,應讀成去聲。韋居安又引南宋劉克莊《后村詩話》中證明說:宋孝宗時,史浩為相,曾力薦陸游,乃得賜進士出身。后因抵忤當政,遭御史臺彈劾,被迫離開京都。王景文(王質)有詩云:“直翁(史浩字)未了平生事,不了山陰陸務觀。”陸游見到,笑著說:“我字務觀,讀去聲,怎么作平聲韻字了?”這里可以推知秦觀之“觀”字的讀音了。陸游《題秦少游像》中就說過“我名公字正相同”,將秦觀的名與陸游的字相聯系,這是鐵證。因此可以推斷秦觀的“觀”也應該讀成去聲。其二,古人的名與字,不但有意義上的聯系,而且至宋朝,起名字往往還注意音律上的和諧問題。譬如秦觀的“觀”與秦覯的“覯”、秦覿的“覿”,都是仄聲(觀、覯是去聲,覿是入聲),他們的表字少游、少章、少儀,不但排字相同,而且均是“仄平”的讀音,非有意為之,安能如此?即如陸游,其名為平聲的“游”字,表字就是兩仄聲的“務觀”,這樣稱呼起來,有一種音律搭配的和諧之美,至少在音律的形式上是如此。再如歐陽修、蘇軾、蘇轍及蘇門其他學士,他們的名與字的音律搭配,都是這樣。再試舉宋代其他士人的名與字,也往往可以得到驗證。
與秦觀的表字讀音相關,我們知道秦觀先字“太虛”,后改字“少游”。據蘇門“六君子”之一陳師道《秦少游字序》所記,秦觀原來表字“太虛”,至元豐末(1085)有感于東漢馬援之從弟馬少游絕意事功,徜徉物外的個性,于是才改字“少游”。現將《秦少游字序》中的相關一段摘錄于下:
元豐之末,余客東都,秦子從東來。別數歲矣,其容充然,其口隱然,余驚焉,以問,秦子日:“往吾少時,如杜牧之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乃與意合,謂功譽可力致,而天下無難事。顧今二虜有可勝之勢,在愿效至計,以行天誅,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晉之遺人,流聲無窮,為計不朽,豈不偉哉!于是字以‘太虛’,以導吾志。今吾年至而慮易,不待蹈險而悔及之。愿還四方之事,歸老邑里如馬少游,于是字以‘少游’,以識吾過。嘗試以語公,又以為可,于子何如?”
然而秦觀恰恰就是元豐八年(1085)春天中了進士。換言之,秦觀對陳師道的這段表白,極有可能是秦觀于元豐八年春赴京師應試時所言,秦觀自稱“今吾年至慮易,不待蹈險而悔及之”,因而改字“少游”。人的進退思想確實是十分復雜的,秦觀當時有了科舉應試失利后的兩手準備,是完全可能的。蘇軾元豐七年(1084)在《題秦觀小像贊》中就提到秦觀應試后有仕與隱的問題:“置而不求君不即,即而求之君不藏,以為將仕、將隱者,皆不知君者也。”所以陳師道文章中有“嘗試以語公,又以為可”,即是說秦觀這樣的思想也得到了蘇軾的認可。問題是如果秦觀此前一直表字為“太虛”,而直到元豐末才改字“少游”,似乎于理難通。因為他兩個弟弟的表字就分別為“少章”和“少儀”,顯然是因“少游”而來。而秦覯(字少章)已于元祐三年(1088)參加了進士試。據《秦譜》,元祐三年春,秦觀的姑父李常寧和秦覯及李廌同時應試,結果李常寧中了狀元,而秦覯、李廌一同報罷。秦覯到元祐六年終于考中進士,然而史料上從無因秦觀改字而使其兄弟也改字的記載。合理的解釋應該是秦觀及其兄弟在此之前已經有“少游”、“少章”、“少儀”的表字了。秦觀的改字時間極有可能是元豐元年(1078),即他三十歲時首次參加進士試失利后。事后他情緒低落,曾一度有絕意科舉之想。所作《掩關銘》云:“自竅不迷兮邈《考槃》,蹇民多艱兮戒求全。……啜菽飲水兮顏悅歡,優哉游哉兮聊永年。”其中引用《詩經?衛風?考槃》篇之典,《毛傳》釋《考槃》:“詩人美賢者隱處澗谷之間,而碩大寬廣無戚戚之意,雖獨寐而寤言,猶自誓其不忘此樂也。”在這種思想下聯想到馬少游而改字是可能的。后來秦觀在蘇軾的多方鼓勵下才重新振作起來。秦觀改字以后,曾經一段時間里“太虛”、“少游”兩字并用。譬如,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七,載有與秦觀過從甚密的詩僧道潛(即參寥子)《夏日龍井書事》詩,時間是元豐二年(1079),詩云:“石崖細聽紅泉落,林果初嘗碧柰新。揮廌已欣從惠遠,談經終恨少遺民。”詩下原注:“呈辨才法師兼寄吳興蘇太守并秦少游,少游時在越。惠遠謂辨才,遺民謂少游。”詩中的“遺民”,當指南朝“潯陽三隱”中的劉遺民,此處用“少游”之字,與詩意是十分相契的。《參寥子詩集》卷三有《彭門書事寄少游》三首,其中第三首云:“百尺黃樓拂杳冥,樓前風物極崢嶸。東州詞客渾爭詠,獨怪相如賦未成。”詩寫蘇軾守徐州時因治水成功而建黃樓,諸人題詠之事,時間也在元豐二年(1079),即秦觀春闈失利的第二年。徐培均《淮海集箋注》所附《秦觀年譜》載,元豐二年,蘇軾《跋少游龍井題名記》云:“自徐遷湖,至高郵,見太虛、參寥,遂載與俱……”少游、太虛兩字并用。元豐三年(1080),秦觀三十二歲,因秦觀的一位長輩親戚亡故,楚州教授徐積有《寄秦少游太虛》詩,詩題中既有“少游”,又有“太虛”,也是兩個表字并用的有力例證。這些都足以說明,在元豐元年之后,秦觀已經逐漸改字“少游”,然“太虛”字也不廢。到元豐八年中進士后,才多稱“少游”了。陳師道《秦少游字序》中的“今吾年至而慮易”,語意應該是:如今隨著年歲(增長),我的思慮已有了改變。下面的文字是其思想改變的具體內容。這樣說來,陳師道并未記錯,倒是今人的《年譜》中將秦觀改字系于元豐八年,有些欠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