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與淖泥的對決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在一個夏日翠云蔽空、雪中紅梅綻香的清雅之地櫳翠庵，有一個超凡脫俗的女子，一個才思敏捷的詩人，一個匯梅花香雪而烹茶品茗的雅士。她，就是妙玉。

妙玉詩才第一：魁奪菊花詩的黛玉和海棠詩魁首湘云看妙玉中秋興致高都請她幫著改詩，并同贊說“可見咱們天天是舍近求遠，現有這樣詩人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妙玉雅趣第一：大觀園是絕美的勝地，但賈母贊櫳翠庵里的花木由于常常修剪“比別處越發好看”。妙玉不但以所藏稀世珍玩為茶具，且貯梅花瓣上之雪為水烹茶，“輕淳無比”。因此曹雪芹在其曲開篇即盛贊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十二釵判詞曲一般只感慨身世和命運，雖然也有描寫人物美麗或才情的詞句，但都以較虛之筆寥寥帶過，如寫黛玉是“閬苑仙葩……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寫寶釵是“山中高士晶瑩雪……美中不足今方信”，寫湘云“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寫可卿“擅風情、秉月貌……宿孽總因情”……但在《世難容》中，曹雪芹不惜筆墨地描寫妙玉具有空谷幽蘭般的高雅氣質和賽比仙子的靈慧才華，且認為世人嫌她并不是她的錯，而是由于她“過潔”了，對她這塊“無瑕白玉”充滿了贊美之情，對她辜負了美妙春光而終陷淖泥深深痛惜。

妙玉潔癖亦第一：她捧與賈母一個名貴的“成窯五彩小蓋鐘”喝茶，只因賈母遞給劉姥姥嘗了一口，她就嫌臟叫收茶杯的道婆“別收了，擱在外頭去吧”；寶玉建議叫幾個小么給她幫忙打水洗地，妙玉領情：“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墻根下，別進門來。”妙玉還乖僻第一：她同意了寶玉的建議，把那個成窯杯給劉姥姥賣了度日，但說道“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寶玉過生日，妙玉竟用粉紅色箋紙署名“檻外人”寫拜帖。連同如閑云野鶴般的邢岫煙也笑嘆：“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么禮數!”(第六十三回)。其特立獨行不拘理法可見一斑。妙玉之乖僻世人不會喜歡，李紈就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第五十回)。因此曹雪芹又在《世難容》中直言妙玉“天生成孤僻人皆罕……過沽世同嫌”。

可以說，曹雪芹沒有把妙玉當作一個恬淡的出家人來寫，而是把她當作孤高傲世一族中的出類拔萃者來寫的。當然，小說中著力最多、寄托了作者自由理想的女主人公是黛玉，但黛玉畢竟是在家人，客居舅家，不喜歡也要盡量顧及禮數和家庭社會的輿論；妙玉由于有“檻外人”的特殊身份，就比黛玉有更多的自主選擇和更少的倫理束縛，因此，妙玉的思想和行為實際上更加自由、率情任性、以至放誕，是黛玉個性美的深化，最堪問“孤標傲世偕誰隱”?高潔至極又狷狂之至，直逼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二回的名單中所開列出的阮籍、嵇康、倪云林等奇人逸士，是孤傲美的極致。曹雪芹字“夢阮”，平生所為留下的資料很少，但“令人驚異的是，在涉及到思想傾向和個性特征時，這些少得可憐的材料卻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集中指向了曹雪芹的玄學氣質，尤其是指向了他與阮籍之間的內在相似”(劉清平文，載《東方叢刊》1995.3)。《紅樓夢》體大思精，儒釋道玄禪等傳統與新思想巧妙地融為一爐，在向往逍遙出世而書寫性靈、張揚個性的同時，作家卻不能忘懷濟世的天職，釵黛對比、四十二回后釵黛合一、“兼美”的塑造等都是其不能忘卻的功名之念和無法回避的社會責任使然。但作家一定太累了，他的心靈需要一個完全寧靜的棲息地，他把最寧靜、最超凡的世界建在了大觀園中的凈土櫳翠庵。妙玉堪稱曹雪芹所褒揚、向往的人物的總代表，寄托了他心中最高的理想，因為在那個超然物外的世界，人只是真切的個體生命，不必考慮父母倫理，不必心念家國天下，只需感受自己的真性情，那是人心靈的歸宿和精神的極樂家園，因此，作家對妙玉敬重至極、贊賞有加。

就像這個家園不可能存在于現實，妙玉生來就不見容于世界。她自幼多病，只好三歲就入了空門，又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遠走他鄉，后寄居櫳翠庵。以其心性之高和行為之乖謬，即使在庵堂恐怕也難為人所容。這世界如此蜂囂蝶采，擾擾世人怎能容忍小小的櫳翠庵別出世外?怎能容忍自命清高的妙玉獨往獨來?于是終陷淖泥就成為必然了，這是她的命運，更是眾生的渴望。合污世同喜，如順時者昌；過潔世同嫌，如逆時者亡。呼吸品味著泥沼的骯臟對“好高”與“過潔”的美玉來說不啻為精神的死亡，《世難容》就似作家為妙玉，也為自己所做的歌哭誄文。

關于《紅樓夢》中妙玉的結局，眾說不一，高鶚續書寫她為盜所劫，也有讀者據一條脂批推測她屈從一位王爺。人們還不能確認某種確定的結局，但能確信那個少女詩人雅士不再，櫳翠庵寒梅清茶的遠香亦將不再。一個名士可能終陷淖泥，一身骯臟地存活下去，也許還必須用泥沼涂抹妝扮自己，進而涂抹裝飾世界。“風塵骯臟違心愿”，曾有潔癖、美如蘭、馥比仙的她或將以玄色紋身，黑羽盛妝，風塵佩飾，合污同流，肆行于市。有朝一日，在與曾惜她憐她的怡紅公子驀然相逢交臂錯過的剎那，除了物是人非的欷欺感慨和逝水難收的無可奈何，大概只有此生無緣的深嘆了。按妙玉個性，她該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但其詞曲圖畫卻沒有表現碎玉。你能想像同流合污的她嗎?從“無瑕白玉”到合污淖泥，這可能嗎?如果可能，她還是她嗎?那時的她將以何為食糧飼養靈魂?抑或忘掉靈魂?不能同流合污，又沒有“玉碎”，那“無瑕白玉遭泥陷”結果將如何?與妙玉同性同氣、如一人雙影般的黛玉做《五美吟》或許能給人一點啟示：黛玉所詠前四人西施、虞姬、明妃、綠珠皆如無瑕白玉般貌柔而性剛的女子，為了情和義毅然犧牲了自己的幸福乃至寶貴的生命；結篇所詠紅拂沒有“玉碎”，紅拂本為隋代權臣楊素的家妓，后巨眼識英雄夜奔李靖，助夫與唐王推翻隋朝建立了大唐。“詩為心之聲”，貌柔弱的黛玉卻對或“玉碎”或反叛的這“五美”且吟且奠，前四名鋪墊襯托，最后以千古傳頌的“風塵俠客”紅拂為高潮作結。“文墨極通、經典極熟、物以類聚”的妙玉對其一定也是情發一心的。無瑕白玉般純潔的女孩被社會毀滅了本我，那么她又何惜于毀滅一個畸零變異的自己，或徑直毀滅這個污濁世界?詩膽如鐵、擅制新聲的曹雪芹在揮淚悼玉的同時，也鑿天開窗，讓新時代新氣象的一線光透進沒有窗的黑鐵屋般的“雍乾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