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送別詩工于煉意

王維重情，送別之作多，其借以抒情的景物意象十分豐富，寄情深厚，工于煉意。他善于根據送別的對象、環境、前往地、事由等具體情形，隨情隨事以賦物，言切意洽，景真情真，而絕無勉強敷衍、應酬聊塞之語。

煉意之工，在出語天然，似不著力，而言近指遠，含蓄蘊藉，饒有深致。前人讀王維送別詩，每有感言，如《贈祖三詠》詩，清吳煊、胡棠《唐賢三昧集箋注》稱其：“深情遠意，綿邈無窮。”《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詩，明李沂《唐詩援》說：“不謂送行詩乃有如此深致，彼以詰曲為深者，視之天壤矣。”《送邢桂州》詩，清人屈復《唐詩成法》評：“一二自京口往洞庭；三四一路揚帆而去；五六水行之景，雄俊闊大；七桂州；八人。不用虛字照應，以意貫串，此法最難。”《送梓州李使君》詩，清張文蓀《唐賢清雅集》評：“落筆神妙，煉意工夫最深，人以為容易，不知其意匠經營慘淡也。”這些評語，所言極是。然今日讀者，對維詩煉意說，或稍嫌其籠統，需要具體細致之領會；亦有某些文章存在誤讀的情形。下面我們以王維《送梓州李使君》一詩為例，并適當結合他的與此同類型的其他送人赴任之作，作一解讀。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

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

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

使君，是對州郡長官的稱呼。梓州，唐屬劍南道，州治在今四川三臺縣潼川鎮。如果從長安赴梓州任，要出京畿道，翻越秦嶺，穿過山南西道，進入劍南轄地。其間登涉勞頓，須經歷許多日夜，方能到達。在人們印象中，這是一條充滿艱難險阻的路途，是蜀道之難的典型代表，如王維同時代的詩人李白就有生動描繪，其險其難，令人生畏。沿途山川、風土，有別于關中，在身處長安的人看來，或生殊方之感。而王維曾到過巴蜀，他有親身之經歷。

前四句，就從途中山川風物寫來，設想李使君人蜀登涉千山萬壑、日行夜宿的程途經歷，寫景敘事融為一體。有人把這四句理解為是寫目的地梓州的自然風光，這與詩人的立意不相吻合，也與詩人同類型的其他送人赴任之作的基本結構不吻合。王維這類詩的章法結構有一定的規律可尋；結構與立意緊密相關。其送人赴任之作的基本結構，通常是在詩歌的前部分寫旅途景物，僅個別作品例外，而這篇作品不屬于例外。

蜀道難，可是蜀道也奇，這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詩人之意，要慰藉旅行者，并沒有把山川風物寫得恐怖、可畏，倒是有把山川作奇觀的意思。“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這里的萬壑、千山，絕非一日之所經，是整個所歷程途的高度濃縮；二句又同時提煉出了蜀川景物的典型特色：萬壑千山，是地形地貌所決定的山水特色；樹參天，是生態原始、年代久遠的植物特色；響杜鵑，是蜀地此鳥分布最為廣泛的動物特色。這些特色景物，未嘗不可從欣賞的角度給與喜愛山水的旅人以驚奇和審美愉悅，消疲解乏，尤其是化解心頭那種到偏遠地方去為官的不快。這是王維的用意。但作為送別詩，詩人的感情是復雜的。詩人寫景，正為惜別，寄托深情。又且杜鵑相傳為古蜀王杜宇的魂魄所化(別稱子規等)，在古人送別之作里，還有特殊之義，與芳草、長亭、楊柳等，都是傳統的經典意象。而同一景物意象，被不同詩人寫取，結合具體的時、地、人、事，各有寄托，其表意又呈現出較大差別。以“杜鵑”之聲來說，如在李白筆下，為了呼喚游蜀的朋友早日還鄉，寫成“又聞子規啼月夜，愁空山”，既渲染蜀道之難，又作了喚起、刺激客子思鄉的悲愁之音，為“嗟而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鋪墊；王維此詩，用語是“響杜鵑”，沒有“啼”“愁”之類的悲苦之語，他不是像李白那樣希望朋友早日結束蜀地之行，因為王維明白，朋友李使君的任期是有規定的，王維無意讓朋友在不能改變的任期內喚起和承受“啼”“愁”的痛苦，反而是希望他要在那里干出一番業績來(如末聯所言)，所以“千山響杜鵑”，是離別之時設想其路途見聞之語，而非設想其到任時或任期間的梓州景象；它既是景語，也是情語，“響”字高亮，用意蘊藉，除了寫景真切之外，亦道心聲，蘊含了朋友之間的難舍之情，筆者以為，辛棄疾的兩句詞適可移作此處的注腳：“細聽春山杜宇啼，一聲聲是送行詩。”(《浣溪沙》)且王維該句的立意、煉意，還恰如他的“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送沈子福歸江東》)，一樣的思致與融煉，同樣的一往情深。王維送人人蜀，還有《送楊長史赴果州》詩也寫到杜鵑聲，有“別后同明月，君應聽子規”語，果州唐屬山南西道，治所在今四川南充，果州與梓州毗鄰，從長安前往，路線、景物基本相同；又有《送崔五太守》詩，勾勒了入蜀的大致路線，可為理解王維送人人蜀詩涉及到程途問題時的參考：“黃花縣西九折坂，玉樹宮南五丈原。褒斜谷中不容憾，惟有白云當露冕。子午山里杜鵑啼，嘉陵水頭行客飯。劍門忽斷蜀川開，萬井雙流滿眼來。”黃花川、九折坂、玉樹宮、五丈原、褒斜谷、子午山、嘉陵江、劍門關等，這些名稱許多人都不陌生，則萬壑千山，知非虛擬；而且該詩也特別寫到途中的杜鵑聲。古人早有關于詩歌煉字、煉句、煉意等的辨說，好意要須好字、好句以出之。“千山響杜鵑”，委是煉字煉句煉意之典范。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承接首聯寫到的深壑、巨樹而來，設想朋友住宿在山中，大雨下了一夜，清晨起來一望，但見四圍高峻的崖壁上，掛著亮麗的流泉，垂懸在青林端。此聯妙語，詩人以流水對出之，前呼后應，一氣直下，自然天成，所謂“龍跳虎臥之筆”；同時，也得益于詩人長期山林生活的體驗，“是山中人得景深后語”(明陸時雍《唐詩鏡》卷十)，與詩人“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之類，有異曲同工之妙，他人難以道出。為何王維要在送別詩中出此“竟是山林隱逸詩”(清吳喬《圍爐詩話》卷十)、“只似閑適詩”(屈復《唐詩成法》)的奇語?原來，巴蜀山川多雨，尤多夜雨，人蜀之人往往為其所苦。王維到過巴蜀，他是有所體會的。即如王維同時或之后的唐代詩人，就寫有諸如“夢暗巴山雨”(岑參《送弘文李校書往漢南拜親》)，“江云何夜盡，蜀雨幾時干”(杜甫《重簡王明府》)，“巴山雨色藏征旆”(錢起《送傅管記赴蜀軍》)，“夜雨聞鈴腸斷聲”(白居易《長恨歌》)，“巴山夜雨漲秋池”(李商隱《夜雨寄北》)，“巴山夜雨別離夢，秦塞舊山迢遞心”(劉滄《宿蒼溪館》)之類的詩句。在王維的一些送別詩中，有一種思致，就是如明人唐汝詢《唐詩解》評《送楊長史赴果州》第三聯所指出的：“紀道所歷，以想其頓舍。”《送梓州李使君》的這“山中”一聯，也是出于同樣的思致。夜雨無疑給行旅者造成頓舍之難和加深離鄉背井的痛苦感受，為了使李使君行旅頓舍輕松一些，王維結合巴蜀實地景物環境，特以自己的趣尚和情韻，并用輕快高朗的音調，為朋友設計出這番極具審美趣味的情景。李使君行途漫漫，頓舍必多，遇雨是必然之事，而有王維的審美引導在先，遇時則將苦雨化為奇景、奇遇，真能得其逸趣，則王維工于煉意，造妙如此!其用情于送別朋友，何其深摯也!

后四句，從李使君將要履行的職事角度來寫，與送別的具體人、事扣得甚為緊密。“漢女輸檀布，巴人訟芋田”，指明梓州特殊的風土民情，則李使君必理之職事和責任，不言自喻。梓州是漢人與少數民族雜居的地方，民風樸野。“漢女”、“巴人”，既扣百姓身份，亦是屬對的需要而巧妙取用，當靈活理解。織橦布、種芋，是當地重要的農事生產。橦布乃是用檀木花(一種木棉花)織成的布，巴蜀之特產，王維送人歸蜀詩中另有“橦布作衣裳”(《送李員外賢郎》)語；后人寫蜀地，亦每言之，如明人王叔承《竹枝詞》：“橦布紅衫來換米，滿頭都插杜鵑花。”明人吳子孝《送楊獻甫之官四川行間參軍十二韻》：“村女夸檀布，羌人趁葦墟。”難怪乎王夫之在《唐詩選評》中覺得王維“漢女輸檀布，巴人訟芋田”二句，“一似景語”。王維時代，巴蜀之檀布輸納于官府，為政府重要的賦稅物資。芋則是當地百姓重要的食物之一，也是具有悠久種植歷史的經濟作物，早有晉人郭義恭《廣志》即載“蜀漢既繁芋，民以為資”(元陶宗儀《說郛》卷六十一)。今李使君將要面臨如何因地制宜、發展經濟、督農生產、解決農事糾紛等一系列問題，詩人“指言其方所習俗之異”(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四)，“清新雋永”，且用心良苦，情誼自見。此種立意，亦為法式，為后人仿效，如清人鄭鋱《送族弟瀛洲之官安縣七十韻》詩，因族弟所往為官之安縣在四川(今屬綿陽市)，于是從王維詩意翻出：“芋田收每倍，檀布美莫媲。”(沈德潛編《清詩別裁集》卷二十六)鼓勵其作出這般政績來。考之王維其他送人赴任之作，也每每從被送之人職事來著想，各人職務、前往之地的情況、面臨的具體問題等不同，而詩人都表達得很恰切，就王維當時來說，這確實是他為朋友真誠操心，體貼入微；在我們今天看來，除了從立意上見出詩人對朋友的體貼之情外，它同時還通融了詩人對現實的關懷及其自身具有的廣博的社會知識。

維詩在說了風土民情之后，繼之“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二句，以希望、勉勵之語作結，且給出了解決問題的路徑，包含著一種善政理念，此所謂“古人投贈有主意”。文翁，漢人，景帝末年治蜀，為改變其長期因地僻陋造成的落后、野蠻風氣，大興教化，取得成功，《漢書·循吏傳》載其事。可是后來時代變遷，原有之化功衰微。王維之意，正如高步瀛《唐宋詩舉要》所闡釋：“末二句言文翁教化至今已衰，當更翻新以振起之，不敢倚先賢成績而泰然無為也。”王維道明一方風土民情，融進相關歷史文化內容，運化典故，勸勵被送之人如何施政，也是其情深的體現。通觀王維送人赴任之作，多在詩末用勉語、壯語以勵其志；其作用與效果，真如明人周珽評王維《送元中丞轉運江淮》所稱贊：“臨歧贈言，響逾金石。”(《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總觀全詩，寫景、言事，皆以意貫串，天然恰稱，熔煉精妙。故王夫之《唐詩評選》說：“意至則事自恰合，與求事切題者雅俗冰炭。右丞工于用意，尤工于達意，景亦意，事亦意，前無古人，后無嗣者，文外獨絕，不許有兩。”

王維送別詩是如此工于煉意，以其雋永神妙的藝術感染力來傳遞情意，則做王維友人，是李使君們之幸，得這般深情相送，縱然原有重重之顧慮，必釋然而往焉!

王維研究今已涉及方方面面，許多方面的研究最終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以利于作品的解讀。因此王維研究的重點，理應是作品的理解、闡釋。尤其是王維詩歌藝術種種，都還值得深入探討，以弘揚其創作之經驗。煉意問題，其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