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取丹心照汗青

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1236－1283)，今存詞僅十首，卻表現了他堅貞不屈的愛國思想和生死不渝的民族氣節，感人至深。清代詞話家評價極高。田同之《西圃詞說》譽之為詞中的“勁松貞柏”。劉熙載《藝概·詞曲概》說：“文文山詞有‘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之意?！标愅㈧獭对粕丶吩u曰：“氣極雄深，語極蒼秀。其人絕世，詞亦非他人所能到。”這里選取文天祥幾首詞的警句作賞析，讓我們一起感受這位愛國英雄的耿耿丹心與錚錚鐵骨。

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

文天祥《酹江月·和》詞云：“乾坤能大，算蛟龍、元不是池中物。風雨牢愁無著處，那更寒蟲四壁。橫槊題詩，登樓作賦，萬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來還有英杰。堪笑一葉漂零，重來淮水，正涼風新發。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去去龍沙，江山回首，一線青如發。故人應念，杜鵑枝上殘月?！彼蜗榕d二年(1278)十二月，文天祥在五嶺坡(今廣東海豐縣北)兵敗，被元軍俘獲。次年四月，被押送燕京。與文天祥同時被押北行的，是他的同鄉好友鄧剡。抵金陵(今江蘇南京)后，鄧剡因病留寓天慶觀就醫，文天祥獨北上。鄧作《酹江月·驛中言別友人》相贈，文于九月一日過淮時作此詞酬答。兩首詞都步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詞韻。此詞上片抒恨，下片言別。過片“堪笑一葉飄零”，寫自己像一片樹葉，隨秋風飄落在茫茫淮水上?！翱靶Α倍?，在自嘲中有曠達，但掩不住內心的孤獨與悲切。二、三句“重來淮水，正涼風新發”，寫舊地重來，涼風初起，正是宋玉的悲秋時節。

德祐二年(1276)，在國家危急關頭，文天祥毅然出使元營，痛斥敵帥伯顏，被拘至鎮江，伺機脫身，以驚人的勇敢與智慧克服各種艱難險阻，始得南歸。這次被俘北行，又經金陵過淮水，故有舊地重來，物是人非之慨。這三句將敘事、寫景與抒情融于一爐，寫得真切、沉郁、跌宕，極具境界?！扮R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二句，以斬釘截鐵的語氣，表示自己的愛國精神和民族氣節堅貞不變，至死不渝，這是發自肺腑的忠忱之辭，是英雄本色語，是全詞的思想靈魂。此與作者的愛國詩歌名篇《過零丁洋》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同樣激勵人心，光照千古。從藝術表現角度看，這兩句抑揚有致。上句的“朱顏變盡”強烈地反襯出下旬的“丹心難滅”。詞人的悲壯心聲，如金石之擲地，鏗鏘作響。

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

文天祥《滿江紅·和王夫人(滿江紅>韻，以庶幾后山<妾薄命)之意》詞云：“燕子樓中，又捱過、幾番秋色?相思處、青年如夢，乘鸞仙闕。肌玉暗消衣帶緩，淚珠斜透花鈿側。最無端蕉影上窗紗，青燈歇。

曲池合，高臺滅。人間事，何堪說!向南陽阡上，滿襟清血。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鳖}目自稱是“以庶幾后山《妾薄命》之意”。后山是北宋詩人陳師道，曾鞏的學生，曾寫《妾薄命》詩，以“妾”自喻，以“主家”比曾鞏，表現他對恩師無限忠誠，誓不改從他師。文天祥此詞，借用王夫人的口氣，表明他忠于宋朝的堅貞氣節。王夫人名清惠，是宋朝宮廷里的女官昭儀。宋亡時，她隨著恭帝等于丙子(1276)三月被俘北行，經過汴京夷山驛時，題《滿江紅》一詞于驛壁，抒寫亡國慘痛，結拍兩句是“問嫦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文天祥被囚在金陵時讀到此詞，惜其“末句少商量”(《文山先生集》卷十四)，意為結句欠考慮，有問題，立場不夠堅定，于是寫了這首和詞。全篇用唐代張情的愛姬關盼盼自比。張情死后，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張氏舊第燕子樓十年。文天祥此詞開篇用“燕子樓”隱喻燕京，暗指自己被囚于燕京已有數年。接著回憶他在青年時期考中狀元，正如美人乘鸞上仙闕，但這已是前塵夢影。被囚以后，備嘗艱苦，肌玉暗消，以淚洗面。下片以高臺曲池的變滅，憑吊宋朝的覆亡。“南陽阡”指墓地。陳師道《妾薄命》詩中有“相送南陽阡”，“有淚當徹泉”等句。文天祥融化陳詩語意，抒寫自己對故國忠貞不渝，宛若妾在舊主的墓地上傾瀉出滿腔清血?！笆缿B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兩句說，南宋淪亡，有如天崩地裂；世態人心，也如翻云覆雨。有人茍且偷生，屈節仕元，更有人喪心病狂，賣國求榮；而他誓死忠于祖國，堅持民族氣節，風骨錚錚，丹心耿耿，就像天上的月亮，永遠光明皎潔。這兩句繼承與發揚《楚辭》以來我國古代詩詞用美人香草寄托君國大事的傳統，以美人如月的形象，隱寓自己對南宋的忠貞、剛烈情操，把婉秀和豪放兩種藝術風格結合起來，使作品保持了詞的韻味，既有婉約含蓄的美感，又沉郁頓挫，激動人心。而且，這兩句在藝術表現上有襯跌之妙。正如清代劉熙載《藝概·詞曲概》所說：“詞之妙，全在襯跌，如文文山……‘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每二句若非上句，則下旬之聲情不出矣?！?/p>

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

文天祥《滿江紅·代王夫人作》詞云：“試問琵琶，胡沙外、怎生風色。最若是、姚黃一朵，移根仙闕。王母歡闌瓊宴罷，仙人淚滿金盤側。聽行宮、半夜雨淋鈴，聲聲歇。彩云散，香塵滅。銅駝恨，那堪說!想男兒慷慨，嚼穿齦血?；厥渍殃栯x落日，傷心銅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蔽奶煜閷懥藘墒缀屯醴蛉嗽嵲~，除前首外，便是這首代作。王夫人原詞是：“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簪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畢歇。龍虎散，風云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宛^夜驚塵土夢，宮車曉輾關山月。問嫦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蔽奶煜榈暮驮~，純用王清惠的口氣。二詞表現手法也大致相同，都是運用典故之象和自然景象來隱喻象征，借以抒寫亡國之痛、對敵之恨與堅貞之志。王詞以后宮女官的身份，在詞的上片生動細膩地描寫往昔宮廷的榮華、歡樂，寫出了作為一個皇帝寵妃的特殊感受，從而強烈地對比下片所寫被擄北行的艱辛、驚恐與痛苦，全篇凄切動人。文詞很少追敘昔日宮中繁華景象，而用濃墨重彩表現改朝易代的慘劇，反復抒發亡國之痛并突出堅貞氣節，有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王詞結尾兩句“問嫦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意思是說：“月里嫦娥呀，你容許我追隨你，在月宮中去過同圓同缺的生活嗎?”她不愿委身求榮，想保持清白，去過清靜寂寞的生活。像她這樣的弱女子，選擇這種軟弱的反抗，是可以理解和同情的。文天祥是抗敵救國的民族英雄，他覺得這兩句話不夠妥當，有僥幸偷生的念頭，所以結拍特意寫道：“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天家，指皇帝。金甌，就是金盆，古人常用來比喻鞏固、完整的國家。金甌缺，比喻山河破碎。這兩句說：皇朝傾覆，山河也破碎了，但我自己的節操卻不減損、改變，我對故國的忠貞，是生死不渝的。因為是“代王夫人作”，這二句仍然擬王清惠口吻，其實乃是文天祥一片丹心的表露，將王詞結尾的消極低沉，一改為堅強剛烈，使人激昂奮發，放射出奪目的思想光輝，但已不符合王清惠的身份和性情了。

人生翕欻云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

文天祥《沁園春·題潮陽張許二公廟》詞云：“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氣分，士無全節；君臣義缺，誰負剛腸?罵賊張巡，愛君許遠，留取聲名萬古香。后來者，無二公之操，百煉之鋼。

人生翕欻云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古廟幽沉，儀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碧瓢彩分畞y，張巡、許遠與安史叛軍血戰睢陽(今河南商丘)，城破被俘，張巡痛罵叛軍，叛軍以刀抉其口，巡眥裂血面，嚼齒皆碎，仍罵賊不已，兩人先后從容就義。后人在睢陽建張許雙廟。潮陽(今廣東潮州)亦有張許雙廟，初建于北宋熙寧年間。南宋帝咼祥興元年(1278)十一月至十二月十五日，文天祥抗擊元軍，駐兵潮陽，時謁雙廟，乃題此詞。全篇“以文為詞”，多用議論抒情之筆，贊頌先烈張許取義成仁之精神，傾吐對奸雄誤國之憤恨?！叭松馄墼仆觯昧伊肄Z轟做一場。”翕欻(xi xu)，倏忽，短促。這兩句意思說，人生短促，轉眼之間，就像云一樣飄散消亡，所以在有生之年，應當轟轟烈烈地做一場為國為民的宏大事業。這樣的人生，雖死猶榮。因為肉身雖滅，而其精神永恒，千秋不朽，可與日月爭光。這兩句十四字，概括出儒家最根本的人生哲理，展示了文天祥崇高的精神面貌，對后世志士仁人給予巨大的激勵和鼓舞。全詞筆筆精銳，抒情議論堂堂正正，大義凜然。多用四言對偶句，押平聲江陽韻，讀來音節鏗鏘有力。尤其是結拍處加入“古廟幽沉”三句，描繪雙廟幽邃深沉，二公塑像儀容莊嚴典雅，栩栩如生；又以枯木寒鴉夕陽三個意象，象征時間流逝與人生易老，反襯英雄烈士精神生命之不朽，融深情與哲理于景中，使詞篇于議論抒情中仍有畫意，有韻味，有境界。正如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論：“文文山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圣與(王沂孫)、叔夏(張炎)、公謹(周密)諸公之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