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文中“車軸”的喻義

古典詩歌的賞析幾乎是高考語文每年必考的內容。天津2011年高考的語文卷提供的賞析詩歌是宋代華岳的《驟雨》，原詩是這樣的：

牛尾烏云潑濃墨，牛頭風雨翩車軸。

怒濤頃刻卷沙灘，十萬軍聲吼鳴瀑。

牧童家住溪西曲，侵早騎牛牧溪北。

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勢驟晴山又綠。

有些人一查《宋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發現“翩車軸”寫的是“翻車軸”，便認為試題出現了錯別字，還叫考生怎么賞析?其實，兩種寫法都有版本依據。《四部叢刊》三編及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收華岳詩文集《翠微南征錄》，寫的都是“翩”，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收宋陳思《兩宋名賢小集》，錄華岳詩作“翻”。古代詩文因版本不同而出現異文是很常見的，但作者的原作通常是唯一的，異文大都是別人有意無意改動的結果。就“翩”、“翻”而言，其中一個字估計是抄寫者或是翻刻者因字形相近及理解出了偏差而弄錯的。那么，兩個字究竟誰是誰非呢?這得看哪個字切合語境，能貫通詩意。

先看“翻”字。根據《漢語大詞典》的解釋，“車軸”有兩個意思。1、穿人車轂中承受車身重量的圓柱形零件。2、指代車。若按前一個意思理解為風雨吹打翻了車軸，顯然不通。若按后一個意思理解為風雨吹打翻了車，雖然說得過去，但牧童只是在放牛，并不是在趕牛車，放牛的地方不是大路，一般也不會有車行走，翻車無從談起；而且風雨能把車弄翻，牧童和他的牛還能安然無恙?所以這種理解夸張過度，不合情景。

《宋詩鑒賞辭典》中分析說：“‘翻車軸’的‘車’是水車，水車戽水，軸翻水涌，發出聲音，這里用以形容風雨之聲。”說“車”指水車已很勉強，說翻轉水車的軸更是不通，任何車的軸都是固定不動的，轉動的只是軸上的輪子，水車也不例外。再說水車轉動時發出的聲響一般緩慢而有節奏，跟暴風驟雨瞬息萬變的聲響不可同日而語。所以這種理解也站不住。

再來看“翩”字。翩有疾飛的意思。《楚辭·九章·悲回風》：“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娛。”宋洪興祖補注：“翩，疾飛也。”按此義來理解，“風雨翩車軸”就是風雨使車飛奔，這似乎比使車翻倒要好一些，但正如使車翻倒的理解不大切合語境一樣，使車疾飛同樣與情景不諧。

叫我這么一分析，難不成兩個字都有問題?當然不是。這里的關鍵在于“車軸”除了常見的車輿之軸的意義外，還有一些比喻義，這些比喻義普通讀者不大熟悉，字典辭書一般也不予收錄，很容易給閱讀理解造成障礙。現將“車軸”在古代詩文中常見的比喻義歸納如下：

一、車軸承載著車的重量，必須足夠粗大才行。據學者們研究，盡管古代不同種類的車，軸的粗細不盡相同，但大致上直徑在16厘米左右，形象地說就是碗口來粗。古人常用車軸比喻事物的粗大。如比喻藕之粗大：

池中又出無量藕根，大如車軸。(隋閉那崛多等譯《起世經》卷五《阿修羅品第六》)

比喻氣息之粗：

針頭如麥芒，氣出如車軸。(宋蘇軾《贈眼醫王生彥若》)比喻粟米之粗：

嘗述古諺教子孫曰：“屋高米白難為福”又曰：“人間一粒粟，天上視如車軸。”此即稼穡艱難之意。(明顧夢圭《先世言行》)最為常見的還是比喻雨點之大：

青門道北云為屋，大壚貯酒千萬斛。獨龍注雨如車軸，不畏不售畏不續。(宋王安石《夢中作》)

忽看注雨如車軸，便覺流泉滿稻田。(宋虞儔《十七日乘馬過草堂已而驟雨》)

愿看一洗注天瓢，未須震暴如車軸。(宋葉夢得《祈雨》)

昨夕雨大如車軸，今旦雨細如牛毛。(宋陸游《雨中短歌》)

壯哉雨點車軸同，山摧江溢路不通。(陸游《龍掛》)

風聲翻海濤，雨點墮車軸。(陸游《十月二十八日夜風雨大作》)

大龍澍雨，沛如車軸。(宋潘自牧《記纂淵海》卷七引《海志》)用“車軸”比喻雨點之大的說法可能來自佛經。佛經中很早就有這樣的比喻：

云起覆諸海放大雨，其云上至阿迦尼咤天，放雨大如車軸。(西晉法立共法炬譯《大樓炭經》卷五《災變品第十二》)

大龍所雨，澍如車軸。(姚秦鳩摩羅什譯《思益梵天所問經》卷四《授不退轉天子記品第十五》)

爾時復經無量久遠不可計數日月時節，起大重云，乃至遍覆梵天世界。既遍覆已，注大洪雨，其滴甚粗，或如車軸，或復如杵。

(隋闍那崛多等譯《起世經》卷九《世住品第十一》)

這體現了佛教對世俗語言的影響。

二、用車軸的摩擦聲比喻各種細小的聲響。如溪水的流淌聲：魚傾荷葉露，蟬噪柳林風。急瀨鳴車軸，微波漾釣筒。(唐許渾《泛五云溪》)

饑腸的鳴響聲：

今年徹底貧，不復具一肉。日高對空案，腸鳴轉車軸。(陸游《蔬食》)

三、用軸的處中不動比喻無為而治：

故通于道者如車軸，不運于己而與轂致于千里，轉于無窮之原也。(《文子·道德》)

四、用因輪轉動摩擦而使軸不蠹朽比喻流動對于生命的價值：

人身之氣如車軸，窒而不流則為疾癘。(元袁桷《息齋賦》)

錢鐘書在《管錐編》中指出(第1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比喻有兩柄而復具多邊。蓋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別，著眼因殊，指(denotatum)同而旨(significatum)則異；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應多，守常處變。”“車軸”的多種喻義正體現了喻象的多邊性。

回頭再來看“牛頭風雨翩車軸”的話，意思就很清楚了：牛頭前車軸般大的雨在狂風的裹挾下飄忽傾瀉。這樣理解既切合語境，又有充足的依據，可謂文從字順。

看來天津的語文卷選用“翩”字是正確的。我們在評判是非的時候，應三思而后行，未可輕下雌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