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短歌行》對《詩經》比興的創造性化用

曹操對《詩經》情有獨鐘。他對《詩經》審美精神的繼承，不僅表現在對四言的藝術形式的運用上，而且還表現在對語言的化用上。曹操在化用《詩經》語言的同時，也將《詩經》的比興帶入其中，從而形成了他詩歌創作的一道獨特的風景。

曹操化用《詩經》現存的唯一也是最為經典的一首詩，是《短歌行》(其二)?！抖谈栊小坊昧恕多嶏L·子衿》和《小雅·鹿鳴》兩首詩，可視為曹操運用比興的直接信號。這種經典化用，給后來黃庭堅“奪胎換骨”的詩學理論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實踐支撐。后來的批評家大都認可并贊賞曹操的這種做法，認為這也是一種創造。如清代的吳淇就這樣說：“‘呦呦’四句，是明引成語，不是剿襲?！?《六朝選詩定論》卷五)王夫之也評價這首詩：“盡古今人廢此不得，豈不存乎神理之際哉!”(《船山古詩評選》卷一)所謂“神理”，在我們看來，就是比興。在這里，我們從比興的角度再對曹操的這首詩進行深度解讀，從中探求這首詩的詩學意蘊。

首先，我們必須清楚，這是一首言志之作。在這首詩中，曹操運用了比興的方法象征、隱喻，表達自己渴望賢才、建功立業的志向，但已與《詩經》中的比興有很大的不同。明代譚元春曾經這樣談論過閱讀這首詩的感受：“少小時讀之，不覺其細；數年前讀之，不覺其厚。至細，至厚，至奇。英雄騷雅，可以驗后人心眼?！?《古詩歸》卷七)鐘惺也說：“四言至此，出脫《三百篇》殆盡。此其心手不粘帶處?！嗲嘧玉啤瘍删洌线下锅Q’四句，全寫《三百篇》，而畢竟一毫不似，其妙難言?！?《古詩歸》卷七)一說這首詩“至細，至厚，至奇”，可“驗后人心眼”；一說這首詩雖引用《詩經》，卻“一毫不似，其妙難言”。所謂“至細，至厚，至奇”，意謂這首詩越咀嚼味越濃厚，具有含蓄蘊藉的特征，這也是比興本身所固有的詩性品質。“驗后人心眼”是說這首詩具有教化、凈化的作用。而《詩經》比興手段的運用，在后人尤其是儒家學者看來就是教化與凈化人們的心靈的，真正優秀的詩歌都應該具備這種素質與功能。鐘惺所謂“一毫不似”，就是說，曹操對《詩經》的化用達到出神入化的層次，完全超越了《詩經》比興的意義，具有新的意蘊，使得人們在閱讀的時候，絲毫不感覺到他是化用《詩經》，而是他自己的獨創。這就意味著，曹操將比興的詩學意蘊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為了更加細致地說明這一問題，我們有必要將曹操引用《詩經》的這兩首詩與這首《短歌行》進行對讀。

我們先讀《鄭風·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朱熹在解釋《鄭風·子衿》時，認為“青青子衿”、“青青子佩”、“挑兮達兮”都是賦，在這里，我們不對這一解說發表評論。其實，對《詩經》賦、比、興的區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朱熹本人也常常犯糊涂，弄不清楚它們之間到底存在著什么樣的差別。如《鄭風·野有蔓草》一詩：“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敝祆渚徒忉屨f“賦而興也”。(《詩集傳》卷三)意思是說，這一節詩既是賦，又是興。那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否也有一個比興問題呢?我們可以認定。

至于這首詩的內容，蘇轍在他的《詩集傳》中曾經這樣解釋：“子衿，刺學校廢也。”(《詩集傳》卷四)這種看法在后世影響很大。在具體解釋第一節時，他說：“青衿，學子之所服也。禮，父母在，則衣純以青，嗣續也。學校不修，則有去者，有留者，而莫之禁。故留者念其去者，而責之日：我雖不往見子，子曷為不傳聲問我乎?”(《詩集傳》卷四)蘇轍夫子的形象，通過這一番言論表現得非常傳神，倒不如真正的夫子朱熹的眼光敏銳。朱熹說：“青青，純緣之色。具父母，衣純以青。子，男子也。衿，領也。悠悠，思之長也。我，女子自我也?！?《詩集傳》卷三)他明確地說：“此亦淫奔之詩?！?《詩經集傳》卷三)“淫奔”是后來的儒家貶低愛情的陳詞。大凡男女愛情，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僅憑兩情相悅的，都可稱之為“淫奔”。無論如何，朱熹都認識到，這是一首女子思念戀人的愛情詩，思想比蘇轍更為通達，更具有詩學的眼光。

曹操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兩句詩原原本本地搬到他的《短歌行》中，恰如其分地表達了他此時此刻的情感。他“對酒當歌”，是因為想到了人生的短暫，短暫得就像那早晨的露水，馬上就會消失。回首往日，在這短暫的人生歷程中，經歷了多少苦難。這些苦難刻骨銘心，難以排遣，只能借助于酒對神經暫時麻痹。在這里，曹操雖然表達了自己的無窮悲哀，但是并沒有消沉。他哀嘆生命，其實就是渴望在短暫的人生中能夠建功立業，活出精彩。在曹操看來，建功立業單靠個人的能力難以實現，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廣納賢才。在這種情形下，他的筆下自然而然地涌現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兩句詩，這是典型的比興之筆。

其一，“青青子衿”是指讀書人，是知識與才能的象征。我們前引蘇轍與朱熹的話說得已經很清楚，周代的學生衣領都是青色的，青衿，是青年學生的代稱。青年學生意氣風發，充滿青春與活力，這就象征著一種事業。曹操渴望得到很多有知識、有才能的人，以幫助自己實現統一國家的事業。他想象著，假如他身邊有數不清的青年才俊，都是些意氣風發的人，那該有多么快意!可是，現實中能夠助他一臂之力的青年才俊很少，國家統一的路途非常艱難。他日夜憂愁、朝思暮想的都是這樣的人才。如果聯系曹操的人生經歷，我們就會看得很清楚，在他的政治歷程中，有很多青年才俊曾經幫助過他，在他的統一事業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茍或，學識淵博，足智多謀，眼光遠大。他認定曹操是一世之杰，棄袁紹投奔曹操，說服曹操迎漢獻帝于許昌，奠定了曹操統一中國的政治基礎；不僅如此，他還知人善任，先后為曹操推薦了荀攸、鐘繇、郭嘉等人，都是些年輕有為的知識才俊，后來都成為曹魏集團的中堅力量。他們都是曹操理想中的“青衿”。

其二，“青青子衿”隱喻、象征著忠孝、忠厚。關于“青青子衿”與忠孝、忠厚的關系，后人也有明確的解釋。例如，漢代鄭玄箋日：“禮，父母在，衣純以青?！?《毛詩注疏》卷七)這就是說，父母都活著的時候，應該穿純青色的衣服，以示對父母的孝敬。這是對《禮記》的解說?！抖Y記》云：“孝子不服暗，不登危，懼辱親也。”“為人子者，父母存，冠衣不純素。”按照中國傳統風俗，衣服縞素，標志家有喪事。衣著關涉中國傳統禮節。因此，衣著純青，表明此人年輕，且至淳至孝。曹操曾經發布一個《求賢令》，要求僚屬“明揚仄陋”，“唯才是舉”，給人的感覺是，他似乎不太在意人的德行，只要有某一方面的才能，都可重用。在《求賢令》之外，曹操還發布過一個《舉賢勿拘品行令》，宣稱要選拔這樣的人：一是“無有至德”卻“果勇不顧”、“臨敵力戰”之人；二是“文俗之吏”卻有“高才異質”、“堪為將守”之人；三是名聲不好、被人恥笑、“不仁不孝”卻有“治國用兵之術”之人。在這里，曹操選拔的只是一般的勇武將才。但是，對一些大才、要才、起關鍵作用的帥才，曹操還是強調德才兼備的，希望那些既有知識與才能，又忠誠、孝順的人輔佐自己，共同完成統一大業。由此可見，“青青子衿”是曹操人才需求的最高理想。這一理想借助于比興的手段，通過化用《詩經》語言自然而然地表現了出來，已經截然不同于《詩經》的比興意蘊。

其三，“青青子衿”隱喻、象征著對賢才的愛慕，這是基于愛情的想象?！多嶏L·子衿》是一首情感熾烈的愛情詩。全詩以“青青子衿”引發，借助于一個妙齡女子之口，表達思念的柔情。“青青子衿”既是衣服，又是年輕的知識才??；既是鋪陳，又是起興。因此，它不僅僅是賦，也包含著比興的意蘊。年輕的知識才俊，牽動著妙齡女子的芳心。這種思念綿緲悠長，動人心魄。思念之中包含著哀怨。這種哀怨，隨著情感表達的加深不斷地起伏，給人以回環曲折之美。在詩的第一節，女子責怪心上人不給她音信：雖然我不到你那里去看你，難道你連一個音信也不給我?在第二節，她責怪心上人不來看她：雖然我不到你那里看你，難道你就不能回來看看我?第三節，終于見到心上人了，看到他在城墻上蹦跳游玩，女子的情感也達到高潮。她再也說不出任何責怪的話語，卻說出了最真實也是她最想說的一句話：“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倍嗝窗V情的女子!曹操就是以癡情女子自比，他對賢才的渴望就像那位妙齡女子渴望見到他的情人那樣急切，那樣情意綿綿。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曹操對比興運用的絕妙。比興所包含的象征、隱喻的詩學內涵得到了充分的展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就成為展開這一詩學內涵的意義的詩學符號。這一符號在《短歌行》(其二)中的運用再恰當不過了，它是準確表達曹操理想、志向絕不可缺少的，是曹操豐富并深化中國傳統詩學精神的一個突出表征。

我們再來看曹操化用的另一首詩《小雅·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這是一首宴賓曲，各家解詩者對這首詩的理解沒有什么歧義，基本上都認為詩歌通過宴賓以展示周禮，以表達對賓客的尊重。朱熹說：“此燕饗賓客之詩也。蓋君臣之分以嚴為主，朝廷之禮以敬為主。然一于嚴敬，則情或不通，而無以盡其忠告之益。故先王因其飲食聚會，而制為燕饗之禮，以通上下之情。而其樂歌又以鹿鳴起興，而言其禮意之厚如此，庶乎人之好我，而示我以大道也?！?《詩集傳》卷四)全詩以“呦呦鹿鳴”起興，把主人的熱情、周到、謙遜、好客表現得淋漓盡致。曹操對這首詩的引用，主要是從熱情、周到、謙遜、好客這幾個方面著眼的。這也與《短歌行》的思想情感相吻合。曹操慨嘆人生短暫，渴望建功立業，希望身邊能夠聚集一大批賢才?！扒嗲嘧玉?，悠悠我心”，是思賢如渴的情感寫照。然而，一旦賢才到來，應該有一種什么表現?詩意自然而然過渡到“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這是一個盛大的歡迎場面，通過這個場面，表達對賢才的禮敬。

在這里，我們必須弄清楚：《小雅·鹿鳴》這首詩為什么要用鹿鳴起興?關于起興問題，盡管有人曾經指出，起興就是為了起頭協韻，與整個詩意無關，但是，我們還是堅持：用于起興的意象與詩意多多少少有一些直接或間接的關聯。因此，《小雅·鹿鳴》用鹿鳴起興也是有一定的用意的。蘇轍說：“鹿食于野，無所畏忌，則悠然自得而鳴，呦呦矣。我有嘉賓，而禮樂以燕之，從容以盡其歡，使其自得，如鹿之食蘋。則夫思以忠信之道示我矣，忠信者，可以愿得之，而不可強取也?！?《詩集傳》卷九)蘇轍的意思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理解：第一，鹿在野外覓食，無外在干涉，悠然自得，呦呦鳴叫，一派和諧、安詳、優雅的景象；第二，賓客來了，待之以禮樂，禮樂奏出了和諧安詳之音，極為優雅，極為自得，使人沉醉；第三，宴饗的賓客都是賢人，都是懂得忠信之道之人，通過這樣的禮樂相待，期望他能給主人以教誨，教給主人忠信之道。實際上，蘇轍已經將整個詩意一網打盡。曹操引用這四句詩，并不是僅僅局限于這四句詩的字面意和引申意，而是用這四句詩總攬《小雅·鹿鳴》全詩的詩意，以充實自己詩歌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

《小雅·鹿鳴》的比興意圖成為曹操深化自己詩歌比興的一個重要的階梯。緊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比興意義，在于宣示他的真誠，借助于鹿鳴這一自然現象來表達他對賢才到來的想象。群鹿相處，相互關愛，每發現一個水草豐美的地方，就會呦呦嗚叫，相互呼喚。它們聚集在一起，沒有爭斗，一邊悠閑地吃著艾蒿(蘋)，一邊呦呦鳴叫。“呦呦”傳遞出自然、和諧、安詳之音，也預示曹操與賢才的關系。賢才的到來，會給他的事業帶來興旺；他們之間相處，由于志同道合，也會像群鹿一樣和諧、安詳。曹操想象著他與賢才相處的日子，內心充滿著無限的歡樂。他要用最高的禮遇善待那些賢才們，以表達發自內心的真誠。曹操化用“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一方面采用了《詩經·鹿鳴》的本原意義，另一方面，也進行了創造性的賦意，其中所隱含的詩人的熱情、周到、謙遜以及對賢才的尊敬態度，是詩人自然情感的流露。

然而，曹操的比興意圖并不僅僅在此，他的創造性還在于：借助于《詩經》的比興表現慷慨悲涼的情感。作為一首言志之作，《短歌行》的情感基調是穩固的，但是，在抒發這種情感的過程中有所起伏。“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首先奠定了悲涼的情感，接著，委婉陳述了這種悲涼情感產生的緣起，那是因為缺少能幫助自己建功立業的賢才。這才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比興，接著才有“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比興。從表面上看，在曹操的詩歌中，《小雅·鹿鳴》的比興意義雖然沒有消失，但是，它又不是《詩經·鹿鳴》本原意義的移植，而是作為一種詩意的文化信息注入其中的。實際上，在《短歌行》中，這種比興的意義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其變化的主要表現是：在《詩經·鹿鳴》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展現的是徹頭徹尾的歡樂；而在《短歌行》中，這種歡樂依然存在，但是，那是在詩人的想象中存在的，并且還增加了慷慨的內容。想象是虛幻的，歡樂的虛幻直接引發了悲涼。這才有“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的情感抒發，詩意由歡樂再次轉入悲涼，使悲涼籠罩全詩。由于有“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比興，才形成了《短歌行》的慷慨悲涼，形成了曹操的慷慨悲涼，最終影響曹丕、曹植及建安文人，形成了“三曹”詩歌的慷慨悲涼，使之成為中國詩學精神的重要標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