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鼓手

一

袁可謂校長臉闊，眼大，嗓門大。喜歡披著衣服走路，八字步，穩健、給力，透著踩住整個地球一般的自信，那形神很像電視連續劇《亮劍》中的楚云飛，特別是震怒的時候。

中心校歷來不乏“有頭有臉”的教師，耍耍資格，來個遲到、早退，或者教學之余在辦公室里喝喝茶、聊聊天幾乎成為常態，但這種習慣性的“優惠”在袁校長那里連門兒都沒有。不談別的，僅一句比平時說話略慢一拍，宛如金剛刀劃過玻璃的聲音：“你——這是怎么回事？”就足以讓人如坐針氈，記憶猶新一輩子！

質問你算是客氣的，倘若慢待了工作，搞得自己沒個教師樣，他會不分場合劈頭蓋臉罵將下來。

有段時間，村小教師中“油條”不少。平時不怎么好意思“耕”“教”合一，但倘若到了農忙，立刻理直氣壯地干起了農活，教學效果可想而知。上課時伏桌“小憩”，或不留神脫口冒出個“二餅”，也并非什么天方夜譚。

有位仁兄命苦，在袁校長下村聽課時被逮個正著：不僅講課如斷磨，稀稀落落的板書中還寫錯了兩個常用字！袁校長發怒了：“有準備的課都上成這個熊樣，你怎么好意思站在這講臺上？那三十幾個‘霞子’是人，不是隨便弄幾口食對付的牲口！”言罷，拂袖而去。

此事在鎮里傳開，仿佛中了咒語，原先那股心照不宣的應付之風悄然收斂。村小的校長們不敢大意，錯字仁兄更如上緊了發條，至于說他后來奇跡般地考上師范，或許正是化痛罵為動力的結果。

我也不幸中過彩。

一次期末監考，我被分派到離鎮約四、五里的大張小學。當時因腹股溝淋巴發炎，走路甚痛，便磨嘰著一直到出發前才向他提出請求：“能不能就在原地監考？”

正在安排工作的他不禁皺了一下眉頭，武斷地說：“不行！立刻動身！”

我感到無比委屈，忍不住頂了一句嘴：“你還把人當人嗎？”

他一下子火了，朝我吼了起來：“你死不了！”

我也急了：“要去你自己去！”說完，扭頭一瘸一拐地向宿舍移去。

不知他當時是怎樣的神情，也不知他心里是怎樣的滋味，更不知他后來如何協調，補了我那空缺，但事過之后我就后悔了。況且，印象中，沒有一個人敢同這位“豹子”斗狠，我這樣冒犯他，真不知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命運。

后來的日子一直風平浪靜，除了一位同樣被他當眾“兇”過的副校長曾和氣地向我指出：“你應該早點跟袁校長請假，而不應該出發前才說?！?/p>

因為有愧，我一直不敢正視袁校長。此后，他也的確沒有和我多說過什么。但直覺告訴我，專制型的角色一旦被挑釁，他的報復將是暴風驟雨、火山噴發式的。但第二學年末的評優徹底轟毀了我這個陰暗的想法。

評的是縣級優秀教師，只有一個名額。為了公平起見，放晚學后，袁校長將全校50多名教師召集到一間大教室中進行無記名投票。結果很快出來了，一位是鎮領導的妻子，一位是學區領導的女兒，還有一位說話俏皮的中年男教師排在了我的前面。

“啪——”一聲巨響將教室震得鴉雀無聲，也將我的內心震起萬丈狂瀾。

“汲安慶這樣優秀的老師沒有當選，還有天理嗎？！”袁校長滿臉血紅，一雙大眼瞪得快要爆了，“給你們民主，可別忘了還有集中#8943;#8943;”

我渾身一熱，耳朵一陣轟鳴，眼眶立馬潮濕了。優秀是指我縣青年教師電化教學比賽二等獎，學區統考第一名么？還是在別人瘋狂打球、搓牌、跳舞、逛街的業余時間里，我輔導并發表了的幾篇學生作文，以及每晚備課、練字、批改作業到十一點左右才從辦公室回到宿舍的煢煢孑立的身影#8943;#8943;敢情那雙嚴厲而溫熱的目光始終沒有遠離我，放棄我，只是我狹隘而粗暴地褻瀆了它。

袁校長激憤的說辭，我一句也聽不見了，直到又一記響亮的手桌相擊聲在開闊的教室里回蕩，我看到他手卡兩腰怒喝：“重選！”

離我不遠的學區領導的女兒不滿地嘟囔：“都有人選了，還選什么！”

不過，沒人顧得上她的不滿，眾人紛紛落筆，我最終高票當選#8943;#8943;

三年后，我被調到實驗學校；又三年，懷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念頭，我又一次遠走。

聽留守家鄉的朋友說：“袁校長是有意培養我做校長的?！痹诤髞淼囊淮蜗g交流中，他有些傷感又似乎很欣慰地說：“也許，你的選擇是對的。”

這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如今想起來，仍清晰如昨。每每想起，比照司空見慣的虛與委蛇，忸怩作態，更是越發懷念袁校長充滿霸氣的爽直了。

如今，袁校長已退休在家。前些日子，父親去鎮上買東西，偶然碰到他。兩位老人聊了很久，言談中大有對我的牽念。

父親說，袁校長早已頭發斑白，原本壯闊的身板也因食道癌手術變得精瘦嚇人。兩個兒子在南京工作，一個女兒嫁到縣城，只有老伴和他相依為命。可老伴因為患脊髓空洞癥，半身不遂，原本等人伺候的他只得承擔起了一切家務，和外界的接觸越來越少。這次邂逅父親，他再三叮囑，如果我回家，一定要去他家坐坐#8943;#8943;

我是在電話里聽到這些信息的。我鼻子很酸，手心很濕，心像被火烤了一樣痛起來。多年來，我一直把他的形象當作精神的佳釀，頑固地認為塵封越久，其香越醇，為了防止這種脆弱而強大的美麗散逸，我心安理得地不和他聯系。即使有兩次回家，也是悄悄去、悄悄回，沒有驚動任何人。加上這些年來，一直疲于奔忙，成績平平，更不好意思和他聯系了。沒想到老人竟一直惦記著我。

我沒有吱聲，但已經下定決心：以后返鄉，我一定去看他，因為那里也是我的家！

二

成年讀書，雖然專注度很高，但感情上和孩子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精彩的課，我會忘記時間的流逝；乏味的課，依然深感度時如年。

華東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方智范老師的課屬于前者，說他課課珠璣，一點都不為過。

先生主講古典文學，素樸而新鮮的見解像雨后春筍，不斷刷新我們的目光。共感與獨感，節奏與情感，企慕情境與人類精神、“在水一方”母題中的中外聯系，從間離效果看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8943;#8943;久在俗套的教參觀點中穿行，突然遭遇如此獨到的體驗，確實有“如聽仙樂耳暫明”的驚喜。

比如分析姜夔的《揚州慢》，先生覺得其間的“今昔對比”不是兩個相異或相反意象的橫向并置，一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不同于“感今”“撫昔”的交替與錯綜，而是寫“今”時寓有“昔”，寫“昔”時寓有“今”，在對揚州今日的荒涼蕭條進行描繪的同時，又處處疊加上了揚州往昔的歷史盛況，這種意象疊加的方式，產生的正是意象派理論家赫爾姆所說的“視覺和弦”的效果。

見我們一副目迷五色的驚異，先生微笑著說成為文本作者的知音其實并不難，學生也可以，關鍵是用心。

記得他當時舉的是某地一位中學生在課堂上的質疑：既然楚霸王項羽和虞姬是中軍帳內訣別，沒有外人看到，他們當時的歌舞、對話、自刎，又從何說起？況且項羽說：“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既然全部殞命沙場，即使親眼所見了，親耳所聞了，又談何記錄這個悲壯的場景，傳之于眾呢？這是一個讓老師，以及在場專家手足無措的虎虎有生氣的發問，它觸及了一個美學上的話題：頰上添毫。司馬遷忠于歷史不假，但是骨子里的浪漫使他在這里動了真情，不能自已地做了虛構，也就是錢鐘書《管錐編》里所說的“馬（司馬遷）善設身處地，代作喉舌”。

我們徒有愕然的份兒，感動的份兒，幸福的份兒！這才是真正的語文味啊！狄爾泰的生命融合的美學觀點在這里已經被貫徹得渾然天成了!

先生的課每次約3小時，中間有10到20分鐘的休息時間。但受了啟發的同學，有時下課了仍不依不饒，像簇擁明星一樣圍著先生問這問那。迫于內急，或者要裝開水的同學，還有幫先生倒水、擦黑板的同學，一辦完事，立刻一路小跑著回來，生怕錯過精彩的瞬間。

受先生鼓舞，我曾幾乎屁股不挪窩地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寫就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學術論文《論<狂人日記>中的黑夜意象》，發表在《名作欣賞》學術版，后被北京魯迅圖書館收藏，并列入四川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復習考試資料。如果說現在我在語文教學和學術研究中有了一點底氣與自信，悉數仰仗先生彼時的啟蒙與熏染。

先生一次上課時贊嘆起他的恩師馬茂元。據先生介紹，馬茂元先生能背一萬多首唐詩，上課時常常信手拈來。晚年視力僅0.3，可是如果引證什么語句，他竟然記得在哪本書的哪一頁，連版本、版次都不差分毫！先生說，自己和他比，差得太遠了。

先生是以深情而平易的語氣講述這番話的，可在我們聽來，卻如醍醐灌頂，不勝驚羨。先生鼓勵我們，自身積淀厚了，識理多了，視野寬了，立足點自然就高了。想來這也是他終身奉行的治學信條吧。

我屬于駑馬十駕型，可圈可點的地方太少，但聊以自慰的是，不管在何時何地，哪怕在最細微的地方，我也能汲取到自己所需的心靈給養。但從方老師那里，我分明還獲得了一種整體的寧靜感、使命感和莫大的學術研究的幸福感，這或許是我當下依然能超越喧嘩與浮躁，相對比較淡定的“隱形”秘訣吧！

三

前些日子，給學生講魯迅的散文《藤野先生》，一種強烈的感受油然而出——成為別人的動力源，何其幸福！

“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p>

其實，藤野先生對魯迅的影響何止是戰斗的勇氣！藤野先生的衣著“模糊”，魯迅去理發店理發，去銀行領薪水，去北京女子師范大學上課，衣著也是很破舊的；惜別時，藤野先生“臉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說話，但竟沒有說”。關于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沉默”，魯迅卻有深入骨髓的體悟：“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從意識到潛意識，都和老師化合，難怪他要說藤野先生“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

比照之下，袁可謂校長、方智范老師已經成了我心靈的鼓手，催使我奮進的強健的動力源泉，我何其幸運！可是，作為老師，我能成為身邊的朋友、學生、親人的動力之源嗎？

這真的要成為拷問我一生的命題了！

（作者單位：廈門市育才學校

福建廈門361100）

責任編輯余志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