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丹青,著名畫家,被媒體冠以“公共知識分子”稱號。剛剛過去的2010年是他歸國發(fā)展的第十年。十年回歸,2010年11月5日,集陳丹青十年新作的個展在中國油畫院舉辦,平日清靜的展廳人滿為患。筆者置身其中,一邊感受著來自陳丹青藝術的魅力,一邊聽他談十年前后的人生感悟。陳丹青笑言,這十年來胡說八道,把畫都荒廢了。
展覽說明里寫道,試圖全面展示陳丹青先生十年來在繪畫方面的成就及其一直堅持的真誠、純粹的藝術主張。對于陳丹青而言,其實這個展覽很簡單。2005年之前,因忙于教學工作,和媒體打交道,他給自己放了長假,暫停了在美國保持的規(guī)律作畫的習慣。之后覺得這樣下去不成了,畫筆在召喚他,顏料在召喚他,畫布在召喚他,于是他又搶時間畫畫,就有了現(xiàn)在的這個展覽。“感謝這十年為我枯坐的模特,尤其是裸體模特”,他說,模特是他的衣食父母,這是一個很簡單又很容易被忽視的道理。
絕版青春,垃圾堆里撿來的油畫
當摹本
1953年,陳丹青出生在上海,因為父親陳兆熾極喜歡文天祥的那句“留取丹心照汗青”,所以為他取名“丹青”,陳丹青和“丹青”一輩子結(jié)緣,算是一種不謀而合。
陳兆熾是廣東臺山人,1948年考入現(xiàn)在已有百年校史的上海海關學院,當時的名字是稅務專門學校。廣東人有一種矛盾的情愫,他們是勇敢的一群人,他們浮槎四海,卻又心系故土。
陳兆熾離開從小生長的村子,來到當時世界上最大最先進的城市之一上海,在這里成家立業(yè),繁衍后代。但是他的心中始終寫著“回歸”兩個字,回歸寫在他心里,也隨著他的言傳身教,摹刻在陳丹青的成長道路上。
從陳丹青四歲起,父親就帶他返回臺山“尋根”,熟悉故鄉(xiāng)風物。父親甚至曾一度想要和廣東的同事對調(diào)崗位,以達到回歸的目的。從那個時候起,陳丹青知道自己的故鄉(xiāng)在廣東,那里是先祖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長大之后才明白,那就是自己的“根”。
陳兆熾喜歡看書,也喜歡文藝,陳丹青從小就和父親一起閱讀。陳丹青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看托爾斯泰、狄更斯等19世紀的古典文學作品,像《安娜·卡列尼娜》等。陳兆熾還很喜歡帶孩子們?nèi)タ措娪埃ソ纪飧惺茏匀唬@些都使陳丹青從小就獲得了人文積淀。
“文革”開始,陳家被抄家,陳兆熾每天除了被批斗,還要寫檢查。因為不甘遭受侮辱,陳兆熾時常要寫申訴信。陳丹青十五歲開始就幫助父親寫檢查,寫申訴信。因為陳兆熾對文字要求嚴謹規(guī)范,陳丹青每次寫完都需要父親過目檢查,連標點符號也不會放過。陳兆熾后來回憶,那時候陳丹青有寫日記的習慣,后來去插隊了,也會和自己保持通信,兩人還在信中探討托爾斯泰。這種在寫作上的鍛煉和審美上的交流,無疑對沒有經(jīng)受過完整中等教育的陳丹青是一筆不小的財富。這些早期文字上的錘煉,成就了畫家陳丹青的另外一個身份——作家陳丹青。
1968年,十五歲的陳丹青開始學習油畫。他白天畫毛主席像,夜里臨摹達·芬奇、米開朗基羅的作品。“文革”抄家時,家里的文學著作、畫冊被一掃而光。家里很多東西沒有了,思想通達的父親卻勸陳丹青,沒有畫冊臨摹,可以去公園、馬路邊畫,不要難過。
一次,接受改造的陳兆熾掃大街時,在垃圾箱里撿到一張撲克牌,牌背面是一幅色彩濃重的油畫,是一位外國畫家的女子人像作品。陳兆熾將其帶回家送給兒子。陳丹青花了幾個星期來臨摹這張撲克牌背面的畫。
這張撲克牌給了陳丹青莫大的安慰。在那個年代,不是每個熱愛藝術的青年都能撿到這張“意大利女孩”的。這是紛亂年代意外的收獲。陳丹青回憶道:“紅衛(wèi)兵抄家,反而把以前很難見著的外國小說、畫報、畫冊,給散到社會上來了。我們讀民國時期翻譯的英美法俄的古典文學,聽古典音樂。當時流行讀傅雷翻譯的《藝術哲學》,我看不懂,不過里面有美術史的黑白圖片,我半懂半不懂地看著。”
上山下鄉(xiāng),他只是時代群像里
渺小的一員
20世紀70年代,在中國,正是一個如火如荼的時代,而人是沒有辦法脫離時代獨立存在的。1970年,陳丹青只有十七歲,他和所有同齡人一樣,中斷了學業(yè),奔赴贛南下鄉(xiāng)插隊。很久以后他回憶道:幾萬名初中生3月注銷戶口,4月被塞滿一列列專程火車奔赴各地——贛南、皖北、云南、黑龍江。喧嘩哭鬧,月臺上是握緊又被掰開的手,淚光送他們離開上海這座城。對于大城市長大的少年而言,贛南的農(nóng)村有怎樣的生活差異是難以體察的。但正是這個急轉(zhuǎn)彎打開了畫家陳丹青的人生。
如果沒有1970年,陳丹青也許會順利完成學業(yè),成為一個普通的職員。歷史沒法假設。
陳丹青回憶這段日子的心情也是復雜的。贛南的山溝里留給他最直觀的印象就是餓,不知道是因為年輕吃得多,還是根本不夠吃,他們幾乎每時每刻都在低頭覓食,感覺自己回到了食物鏈的下層,仿佛豬狗。記憶里有一只鄰居家的貓,被狗咬爛了一只耳朵,第二天死了,橫陳墻腳。他們把它剝了皮,安排由陳丹青提到小溪邊沖洗。那一天,陳丹青的頭上頂著正午的陽光,腳下溪流清澈湍急,水中沙石歷歷可數(shù)。他手里提著這只剝了皮、腦袋爪子已經(jīng)被斬去的貓。一剎那,陳丹青仿佛被擊倒一樣,他忽然放開手,那只血肉模糊的貓尸身隨著水流不由自主地沉浮,隨即被飛速奔來的土狗叼上岸。遲來的狗,一擁而上……這種蒼涼的畫面,只是那段生活里的一幀。哪是貓尸,哪又是那分食尸身的群狗,有時即使回頭看,也很難在回憶中辨清影子。
1971年,上海青年陳丹青已經(jīng)開始屈服他的生活,他在毛主席曾率領紅軍經(jīng)過的深山里學會了砍柴做飯。他認為自己注定要留在這個地方,永遠地留下。而大山外面的世界,正在悄悄發(fā)生變化。
“潛伏”骨灰盒廠,終迎來
“西藏組畫”誕生
1972年,尼克松訪華,一個新的時代正在悄無聲息地開始。當時陳丹青正在深山里種空心菜。贛南貧瘠的農(nóng)村,每個人的配菜都是粗鹽辣子,為了改善生活,他們便在邊邊角角的空地上種些蔬菜。陳丹青始終沒有將農(nóng)事做到熟稔,一直到離開那里,他也仍然只會種空心菜,因為空心菜不需要特殊照料,只要種下去,潑上人糞,它自己就會向上生長、開枝散葉。當然,陳丹青不只種菜,他始終沒有停止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
翌年,陳丹青以贛南共同生活的農(nóng)民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油畫《在長征路上》等展出。在江西省美術工作者黃兆榮的竭力推薦下,陳丹青被借調(diào)到江西出版社繪制連環(huán)畫。他終于走出了贛南的大山。他始終記得一位和他一起下鄉(xiāng)的贛州知青,要靠雙腿走出大山,臨行前這位知青和他揮手告別:“丹青,你也要想辦法走啊!”當時他淚流滿面。面對如畫山水,還有每每分食當?shù)卮迕窨诩Z時,那些雙手顫抖、局促尷尬的人們,陳丹青只能用沉默來作答。
這份差事并沒有延續(xù)很久。后來一位外賓來訪,看到陳丹青的作品后大為贊賞,并請陳丹青為他畫像。經(jīng)過上級領導審慎考慮并允諾后,陳丹青完成了這張已經(jīng)變味成任務的人像作品。對于外賓而言,他只是在第三世界與一個有繪畫天賦的小伙子有過一次人類間展示相互友善的小插曲;對于陳丹青而言則又是一次轉(zhuǎn)折,之后他就被無緣由地重新發(fā)配回贛南山區(qū)。
尼克松來訪的當年,在江青的授意下,歌舞表演和全國美展恢復。1974年,陳丹青一路混票來到北京。初到北京的陳丹青感覺和后來第一次到巴黎、到紐約一樣。走進中國美術館,他來到了屬于自己的海洋,也許就在這個時候,陳丹青尋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人生之路。
陳丹青沒有放棄用自己的努力修正時代沖擊下的輾轉(zhuǎn)不定的人生。因為回到上海已經(jīng)基本無望,陳丹青將希望寄予臨近上海的大城市南京。1975年,陳丹青帶著青年油畫家陳逸飛等人的推薦信,來到南京藝術學院拜見陳德曦老師,希望得到陳德曦老師的引薦,在南京謀求一份工作,將戶口從贛南的山區(qū)調(diào)出,落戶到南京。陳德曦老師將陳丹青帶到教室做了一次示范繪畫,希望在座的學生能幫忙推薦。那時陳丹青已經(jīng)有過幾次參展經(jīng)驗,在社會的大學里學到的東西遠比象牙塔里的學生得到的更多。他的作品和令人同情的經(jīng)歷打動了在座的一位軍區(qū)干部的女兒,她在很久之后成了陳丹青的妻子,她的名字叫黃素寧。
黃素寧帶陳丹青回去見自己的父親,還帶陳丹青去見江蘇省美協(xié)主席亞明。最終,陳丹青以黃素寧遠方親戚的身份落戶在南京遠郊的隊辦企業(yè)——骨灰盒廠。這之后,他在這家骨灰盒廠里前前后后畫過幾百個骨灰盒。
骨灰盒廠的日子平淡而乏味,但生活總是在疑問中會給你一個又一個充滿冒險的選擇。1976年,曾經(jīng)幫助過陳丹青的南京姑娘黃素寧再次給陳丹青提供了一個機會,邀他前去西藏幫助自治區(qū)籌備美術學習班。陳丹青欣然接受了。西藏的風光和贛南一樣美好,西藏的窮人和贛南的農(nóng)民穿得一樣破爛污濁。但西藏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藏民有著自成系統(tǒng)的信仰寄托。此時的陳丹青不再是一個吃不飽的干瘦知青了,他已成為一名有收入的藝術工作者,這樣他可以更加心無掛礙地去吸取西藏的靈氣。他在拉薩,游覽了布達拉宮,又去郊外的寺院、草原、帳篷、森林探秘。他用西藏之行所取得的資料,先后創(chuàng)作了《淚水灑滿幸福田》和《進軍西藏》等油畫,這些作品兩次參加在北京舉辦的全國性美術作品展覽,都被評為優(yōu)秀作品。
兩年后,恢復高考,作為一個小有名氣的美術工作者,陳丹青以同等學力參加了中央美術學院的研究生考試,他的專業(yè)考試和論文,受到中央美術學院老師的高度賞識。他被錄取了。當他接到通知書的時候,想起自己在人生旅途上歷經(jīng)的磨難,他不禁失聲痛哭。
陳丹青的畢業(yè)成果,是奠定他在油畫界地位的名作“西藏組畫”。所謂“西藏組畫”,是陳丹青的七件畢業(yè)創(chuàng)作,在1980年展出后,外界給它起了個這樣的名稱。陳丹青1976年在西藏時就已經(jīng)開始“西藏組畫”的創(chuàng)作,但當時,他并沒有預設自己將會完成一組系列作品,形成這樣的“組畫”。
在1980年左右的中國美術界,類似的嘗試尚屬初見。此前長期形成的創(chuàng)作觀,是作者提呈一幅巨大的創(chuàng)作,然后給出意義明確的解釋。這是蘇聯(lián)油畫多年來對中國油畫的影響遺留下的教條主義的延續(xù)。而“西藏組畫”打破樊籬,為了背離巨型的、單幅的、敘事的、主題性的“文革”創(chuàng)作模式,他選擇了小尺寸的、多幅的、非敘事的、無主題的做法,一幅接一幅畫,每幅畫題也務求簡單。這樣的畫作甫一露面,便引起了評論家的關注,認為其開拓了“生活流”和“鄉(xiāng)土情”之先河,是中國寫實油畫自前蘇聯(lián)影響轉(zhuǎn)向溯源歐洲傳統(tǒng)的轉(zhuǎn)折點。“西藏組畫”被油畫界視為1949年以來中國油畫在造型藝術上體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精神最成功的作品。
談及“西藏組畫”的創(chuàng)作,陳丹青充滿激情:“我當年最為迷戀的印象,便是藏人進城互拽衣袖以防走失的淳樸相:《進城》之一畫的是三位彼此牽衣行走的女孩;《進城》之二畫的是懷抱乳兒的妻子拽著丈夫的長袖,也即后來被發(fā)表次數(shù)最多的那幅;《進城》之三,是根據(jù)許多草圖中夫妻進城的不同變體畫之一作成油畫的。圖中夫妻的行走方向及裝束,與上一幅相異。后來去紐約,我根據(jù)別的變體草圖,畫出《進城》之四、之五、之六……但畢竟失卻真切的感受,遠不如人在國內(nèi)時畫的這幾幅了。”
“西藏組畫”成為陳丹青的一個繞不過去的高峰和標志。多年后再談起,陳丹青說:“一件作品之所以著名,并不全在作品本身,而在這件作品被人一再提及的次數(shù)。有幸而不幸,我的七件‘西藏組畫’至今被一再提及,有如重復戳蓋的印記。此次回看《進城》之三,我驚異于自己尚未出國前作畫的專注與樸實,后來雖然眼界大開,單是米勒的原作就見到不止百幅,然而再也不能尋回初創(chuàng)作時的純真。現(xiàn)在我瞧著畫中那位女子朝我看來的眼神,不知作何感想:她是我一筆筆畫出來的,然而如今我也成了她目中的陌生人。”
十八載紐約生涯,戲稱自己是
“風雪之中的風塵女子”
從中央美院畢業(yè)后,陳丹青留校當了老師,但是他天生似乎就是不斷打破牢籠的人。
1982年,陳丹青以自由畫家的身份拿到赴美簽證。拿到簽證對他而言似乎是又一次上山下鄉(xiāng),所以拖了三個月才走。“紐約不是話題,它不是學術問題也不是文化問題。”在這“不是話題”的話題中,陳丹青講述特殊時代的留洋藝術家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到了紐約,發(fā)現(xiàn)問題很具體,那就是生存。”陳丹青覺得,作為“文革”后第一批走出國門的人,他們是尋夢者,也是探路者。美國與中國有太多的不同,那里既沒有宣傳部也沒有文化部,“沒有人會給藝術家發(fā)工資,沒有人會理睬一個剛來紐約又不會說美國話的中國人”。
當然美國還有另外一種東西,陳丹青說:“每個年輕人都有一張沒被欺負過的臉。”這也許就是美國夢對所有人最大的吸引力。
到達紐約的第一天,陳丹青就被上了一課。一位留美前輩對他進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說教,要他放下架子,做好在美國吃苦的準備。“感覺很不好”,讓他有了當初去贛南山溝插隊的感覺。
在美國,陳丹青逛了無數(shù)個美術館,看了無數(shù)的原作,看到了眾多的大事。可是精神不能解決溫飽問題,最后他還是要想辦法糊口,和他當初去贛南山區(qū)時一個道理,但是他現(xiàn)在不再是群體影像里籍籍無名的一個像素點了。雖然在20世紀80年代赴美潮當中,他仍然也是無數(shù)人當中的一個,但是他已經(jīng)有了很多新的標簽——“西藏組畫”、中央美院、陳丹青。
瓦里森德利畫廊位于紐約的五十七街,是一個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老字號,老板到過中國,看過中國美術史上有里程碑意義的畫作“西藏組畫”,對陳丹青非常欣賞。別人告訴老板,這個陳丹青,現(xiàn)在就在紐約。所以,當陳丹青還不明白畫廊是怎么回事,還沒有想到要找畫廊賣畫的時候,畫廊已經(jīng)找到他了。如此,陳丹青成為第一個和美國畫廊簽約的中國畫家。
老板允諾第二年給陳丹青辦個人畫展,要求陳丹青畫出二十張畫,不限定題材。西藏在陳丹青的大腦里還有存貨,于是他很自然地延續(xù)了類似“西藏組畫”的創(chuàng)作,第一次交出了八張小幅的西藏人頭像和風景畫,很快賣掉了。1983年6月,陳丹青在美國舉辦個人畫展,這是中國當代畫家在美國舉辦的第一個個展。他從不揣摩買家的喜好,也不會做任何迎合市場的改變,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創(chuàng)作,整天待在公寓里,像老鼠躲在窩里,不出門,不應酬,整日作畫,作品比在國內(nèi)時多得多。
這段完全依靠畫畫謀生的生存方式,被陳丹青稱之為“盲流作家”。20世紀80年代末,陳丹青不再畫西藏了,素材和對西藏的“激情”已經(jīng)耗盡枯竭。他也不再與任何畫廊簽約,他知道如何可以在市場里活下去,但是他也不想完全成為一個畫手,他不想一味迎合別人的口味。他想要創(chuàng)作符合自己心靈與追求的作品,畫自己想畫的東西。
那段時間是陳丹青在美國比較拮據(jù)的一段時間,他的妻子,同是畫家的黃素寧不得不放棄繪畫去搞設計補貼家用。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好幾年。漸漸地,陳丹青發(fā)現(xiàn)自己找到了一種平衡,可以創(chuàng)作不讓自己為難,又具有商業(yè)價值的作品。他這個時候開始懂了,他無法對抗市場體制,他原來對抗的是他自己。
于是陳丹青戲稱自己是“風雪之中的風塵女子”,意即角色沒有改變,只是過于孤芳自賞。他不反對自己鬻畫為生,但是也希望未來能遇到知音和懂弦的恩主,能真正了解自己的畫,不只是拿來掛在餐廳的墻上填補空白。“這正如風塵中的女子,不能擺脫自己的身份,至少盼望能有一個彼此知心的人”。
陳丹青在美國逐漸過得游刃有余。他有逛不完的美術館,看不完的展覽,見不完的朋友,找不完的自我。“我們都不能達到自己的理想,”福克納說,“我評價作家,是看他明知做不到而去做,以至光榮失敗的程度。”在“西藏組畫”之后,陳丹青鮮有能達到如此高度的作品,如同他在美國認識的第一個畫友奧爾一樣,從十八歲選擇作為一名“搞藝術的”開始,一直堅持到三十二歲,沒有成功的作品,賣不出畫作,家庭之累、默默無聞,都不曾使奧爾放棄畫畫,他竭盡全力撫養(yǎng)妻小,而他自己,則活在他十八歲那年所作的選擇之中。
類似的美國價值提供給陳丹青另一種思考人生的通道。
作為一名畫家,畫畫始終是陳丹青生活的重中之重,他難掩在紐約第一次擁有自己的畫室時那種由衷的興奮。1991年,奧爾告訴他在紐約第七、第八大道之間有一所住滿藝術家的大樓,每間畫室租金僅三五百美元。他獨用一間,因為大半時間要去打工,畫室一直空置,于是希望能和陳丹青分享。“那年冬天我取到奧爾的鑰匙打開西四十二街二三三號五○一室的房門,經(jīng)年累月的松節(jié)油氣味撲面而來。撒一泡尿,點上煙,我在五十平方米的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覺得就像初上井岡山那會兒一樣年輕。這是我平生第一間自己的畫室啊!”
回歸十年,成就一個不只有
油畫的陳丹青
2000年,陳丹青在清華美院的邀請下回國發(fā)展,從自由畫家變身大學教授。這是陳丹青又一次跳出自己原有的生活。2000年,陳丹青的妻女老小都已經(jīng)赴美生活了,女兒直到現(xiàn)在還保持和陳丹青說英語的習慣,一大攤子事兒在美國鋪展開,回國對于陳丹青而言,幾乎等同于再次“出國”。
當初選擇做大學教授,陳丹青是懷抱著理想而來的,他希望將自己在西方所看所得傳遞給國內(nèi)喜歡藝術的青年,這與他一直以來的經(jīng)歷有關。陳丹青進入中央美院之前,曾經(jīng)長達七八年因為家庭成分的原因而無法考入美術高校。但是當時的文藝界人士都在力所能及地給予他藝術上、生活上的指點和幫助。樂于助人是一種可以傳遞的習慣,他有幸繼承并保持了這種習慣。
不過這個教書育人的理想?yún)s并不容易實現(xiàn)。2000年,陳丹青到清華美院招了五個博士研究生,這五個研究生因為外語考試不過關等原因最終無一能順利畢業(yè),以至于陳丹青在清華美院任教的四年里,幾乎招不到一名合適的碩士研究生。這與陳丹青的認知是相悖的。二十年前他考入中央美院的時候,外語零分,他是憑著優(yōu)異的專業(yè)課成績順利入學的。但是現(xiàn)在,他卻需要用和藝術無關的外語作為一道關卡應對他的學生,這讓他難以接受。
無奈,2004年年末,陳丹青辭去清華美院的教職工作。這是陳丹青前半生中,再一次引起公眾關注、造成轟動效應的大事。陳丹青坦言:“藝術教學是非功利的,非程序性的,是具體而微、隨時隨地在每位學生、每個階段,甚至每件作品中尋求當下的溝通、指涉、領悟。這一隨機的過程——而不是預定的程序——重視體驗與經(jīng)驗,問題與可能性,激發(fā)好奇心與熱情,并以此檢驗學生的智能與品性:它開放給未知,落實為個人。”
2004年,陳丹青已過知天命之年。想當年他為了南京的城鎮(zhèn)戶口,為了一紙中央美院的文憑也曾奔走多年,現(xiàn)在他忽然打破執(zhí)念了。他對現(xiàn)行教育體制提出自己的看法。這場辭職風波為他贏得了廣泛的尊敬,他被冠以“公共知識分子”之名。他又重新回到自由畫家的身份,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繼續(xù)畫自己想畫的畫,辦自己想辦的畫展。他對藝術的感悟也有了新的認識,面對“有關寫實油畫前景有何期待”這樣的問題,陳丹青一如既往率真地給予最直接的回答:沒有所謂寫實不寫實的畫派,只有畫得好畫不好的畫家。
2010年11月5日,集合陳丹青十年新作的個展《歸國十年》在中國油畫院開幕。陳丹青在中央美院時期的同學、此次“歸國十年”的策展人、中國油畫館的館長楊飛云撰文寫道:“我擔心他的才能和精力被眾家分食,終會影響他的最后成就,可他似乎習慣了這種被移來移去的生活。現(xiàn)今,他已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帶著自己的根,移來移去,以他的才學與品性,本應成為中國油畫界的棟梁之材,棟梁之材不作棟梁之用,是令人遺憾的事。我相信他在畫外的一切涉足與積累,日后終會在油畫上更加顯露出來。2010年初春,我們請他來油畫院畫畫,那份獨有的才情被再度喚起而一發(fā)不可收拾,學生老師都為之興奮。他從油畫起家,以油畫成名,最終應在油畫上持續(xù)發(fā)揚精進。這個時代造就了他,他的才能屬于這個時代,我相信唯有油畫能真正成全并證實他的全部才情,我們需要一個油畫的陳丹青。”
有趣的是,陳丹青的作家、“公共知識分子”等身份讓人們對他有了新的期待,人們不僅僅是欣賞他的畫作,也對他的言論有了某種近乎戲謔的追捧。陳丹青2000年出版《紐約瑣記》,2005年出版《退步集》,2009年出版《荒廢集》,玩弄文字是他的一個強項,和公眾插科打諢,對答如流也是他的鮮明特色之一,對此他理解得很明白,“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這是一句在中國流傳許久難覓出處的俗語。他知道自己要表達的是什么,要傳遞的是什么,中國的當代藝術起步時間不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中國觀眾的審美情趣也還有更長的路要走,陳丹青能做的不多,他用畫作、用文字、用語言去努力創(chuàng)造一些影響,但是如果有很多個陳丹青,估計情況會好得多。■
(責任編輯/金 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