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詩》“高”義訓詁

摘要：在《全唐詩》里面，“高”是個字數相對常用，字面感覺普通但是意義有別的字詞。特別是“高”字的“深”“高深”以及“大”“盛大”等義項，更是復雜性強，難以辨別。因此，通篇解讀《全唐詩》里面的“高”字，并正確訓詁這些詞語，對于我們正確理解唐詩非常必要。

關鍵詞：《全唐詩》；高；訓詁

在《全唐詩》里面，“高”是個字數相對常用，字面感覺普通但是意義有別的字詞。特別是“高”字的“深”“高深”以及“大”“盛大”等義項，更是復雜性強，難以辨別。因此，通篇解讀《全唐詩》里面的“高”字，并正確訓詁這些詞語，對于我們正確理解唐詩非常必要。

一、表示時間“深”

常與“秋”搭配運用，構成“高秋”，意即深秋。

①首夏方憂國，高秋獨向隅。(沈期《移禁司刑》)

②寒禽驚后夜，古木帶高秋。(劉長卿《秋夜肅公房喜普門上人自陽羨山至》)

③高秋藏羽扇，久客掩荊扉。(杜甫《傷秋》)

④高秋對涼野，四望何蕭瑟。(李德裕《西嶺望鳴皋山》)

⑤明月高秋迥，愁人獨夜看。(杜審言《和康五望月有懷》)

⑥燕雁迢迢隔上林，高秋望斷正長吟。(李商隱《寫意》)

⑦見底高秋水，開懷萬里天。旅吟還有伴，沙柳數聲蟬。(錢起《江行無題》)

⑧建禮高秋夜，承明侯曉過。(王維《同崔員外秋宵寓直》)

⑨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駱賓王《在獄詠蟬序》)

以上諸例，①②中“高秋”分別與“首夏”、“后夜”這樣的表示具體時間的詞語相對舉，當訓作“深秋”之義。例③據文意知“高秋”即深秋，故已“藏羽扇”。④⑤⑥⑨四例中，都不同程度地抒發出一種悲傷、凄冷之情，而唐詩的最大特點就是“寓情于景”，“秋”在唐詩中常以哀愁的意象出現，深秋尤為如此。這種悲涼的心境與深秋時節那種蕭條、肅殺的氣候是相一致的，所以，這四例中的“高秋”皆當是深秋的意思。

《漢語大詞典》訓“高秋”除作“深秋”義外，又別訓作“天高氣爽的秋天”。所舉例證即上述例⑦，這個例證未為恰當。既言秋水，何必強調“天高氣爽”?其實，詩中“高秋”與“萬里”對仗，很明顯，前者寫時間之深，后者寫距離之遙，在文義上是相一致的。“沙柳數聲蟬”一句，按北方時令，深秋極少蟬鳴，但本詩作者乃江浙人，情形則另當別論。江浙天暖，深秋亦有“寒蟬”，駱賓王《詠秋蟬》：

“九秋行已暮，一枝聊暫安。隱榆非諫楚，噪柳異悲潘”可以為證。《萬首唐人絕句校注集評》(陜西人民出版社)注例⑦為“高秋，深秋”，甚是。《漢語大詞典》別列出“天高氣爽的秋天”義項(以“天高氣爽”來訓“高”)，未當。

⑩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秋高”即謂秋深。舊歷的八月中旬以后即已進入暮秋，此言八月為深秋亦合情理。《漢語大詞典》訓本詩“秋高”為“謂秋日天空澄澈、高爽”，甚為不當。天空既然“澄澈、高爽”，何來“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呢!詩人描繪的是狂風怒號，昏天黑地的情景，沒有絲毫澄澈可言。

[11]槐葉蒼蒼柳葉黃，秋高八月天欲霜。(岑參《送巽人入都覲見省便赴舉》)詩句既言“天欲霜”，則明見“秋高八月”當為深秋。

[12]高秋八月歸南楚，東門一壺聊出祖。(岑參《送費子歸武昌》)

其義同上。首句點明送別的“具體時間”，并非描繪天氣狀況。

所以，“高秋”(抑或秋高)即是深秋之義。并不應像《漢語大詞典》那樣，再列出“天高氣爽的秋天”這一意義。秋天本已含有天高氣爽、天高云淡、風物澄明以及蕭條落寞、秋風怒號、荒涼破敗等等不同的特征。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情會賞出不同的景致，只強調一“天高氣爽”未免過于狹窄。

二、表示程度深

①鼎食華軒到眼前，拂衣高謝豈徒然。(劉禹錫《刑部白侍郎謝病長告致賓客分司以詩見贈別》)

“高謝”即深謝。

②厚慮添溟壑，高愁于致斗魅。(韓愈《詠雪贈張籍》)

“厚慮”與“高愁”對舉，“高愁”即深愁。

⑧夫君第高飲，景晏出林閭。(王維《濟州過趙叟家宴》)

④過鐘高飲千日醉，卻天凝寒作君壽。(李賀《十一月》)

⑤主第辭高飲，石家赴宵會。(李端《雜詩》)

以上三例，“高飲”可釋作“暢飲”、“痛飲”之義。含有程度很深的意思。《漢語大詞典》未收“高飲”條，似當補入。

三、表示強度猛

常與“風”搭配構成“高風”或“風高”等語。意即大風、狂風。

高風不借便，何處得遷喬。(鄭《詠黃鶯兒》)

今朝未遇高風便，還與沙鷗宿水湄。(戴叔倫《宿灌陽灘》)

以上二例，皆言不借高風之便，即因風大而受阻之事。高風即“強勁的風”。

③列營依茂草，吹角向高風。(耿水《送王將軍出塞》)

④高風吹落葉，多雨未歸心。(耿《雨中宿義興寺》)

⑤雨后寒流急，秋來朔吹高。(皎然《送劉司法之越州》)

⑥霜重鱗膠勁，風高月影圓。(楊師道《奉和詠弓》)

以上諸例，“高(風)”皆與“茂(草)”、“多(雨)”、“急(流)”、“重(霜)”對仗，這些詞皆有程度(數量)很大的含義，故“高”亦為強、猛之義。

《漢語大詞典》的“高風”項下釋為“強勁的風”，甚是。但是，在單字義項下卻忽略了這一義項，把風高之“高”與“勞苦功高”之“高”兩個不同的義素同列于“盛大”一個義項之下，這就過于籠統了。今天，我們己把“強勁的風”統稱作“大風”，這是語言發展從簡的趨勢所導致的結果，在唐詩中，我們則要區別對待，以求訓釋的準確。

四、表示“氣勢”、“興致”、“功勞”、“名聲”等類的盛大、大

如：

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李白《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桂枝芳氣己銷亡，柏梁高宴今何在。(駱賓王《帝京篇》)

這里，“高名”即盛名，“高宴”即盛大的宴會。

高情薄云漢，酣態坐芳洲。(盧《稍秋曉坐閣遇舟東下陽州即事寄上族父江陽令》)

據文意，“高情”即盛情，故云“薄云漢”。

又王勃《上郎都督啟》：“少懷耿亮，頗慕高烈。”

“高烈”猶言“盛大的業績”。《漢語大詞典》訓作“崇高盛大的功業”，顯系增字為訓。“功業”訓“盛大”足矣，何必復言“崇高”?表“盛大”義的“高”在唐詩中常與“興”連用，“高興”一語的常用義即“高雅的興致”和“很高的興致”兩項。《辭海》《中文大辭典》對“高興”的解釋形形色色，獨《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更準確一些。但卻把“高興”的“很高的興致”這一偏正結構訓作并列結構“愉快而興奮”(誤用今義釋古義所導致)，則未為妥當。下面我們舉例加以說明。

律侯今秋矣，歡娛久曠焉。但令高興在，晴后奉周旋。(劉禹錫《秋霖即事聯句三十韻》)

“高興”即很高的興致。句意為：因為秋天寒雨連綿，寂寥蕭索而歡娛久違，但只要很高的興致猶存的話，晴后亦可為歡。若訓“高興”作“愉快而興奮”，則從詩意上看不出“愉快而興奮”自何而起，從而使“猶存”一語顯得突兀。

②秋風落窮巷，離憂兼暮蟬。后時己如此，高興亦徒然。(高適《寄孟五少府》)

⑧高興不辭千日醉，隨君走馬向新豐。(武元衡《酬王十八見招》)

以上兩句，正是相反的兩種意境。②例描繪的是“秋風”、“窮巷”、“離憂”、“暮蟬”，再“高”的興致都會索然。⑧例則是抒發“不辭千日”之醉的極大興致。故能詠出“隨君走馬”之語。《漢語大詞典》訓作“愉快而興奮”，這未免程度太輕，難以充分表現詩人高漲的情緒。

我們認為，唐詩中的“高興”，與我們今天的“高興”多有不同。前者是一個多義詞組，而今天它己凝固成一個合成詞，表示“愉快興奮”之義，在程度上較輕，故其前可以再加“很”、“特別”、“非常”等程度較重的副詞。《漢語大詞典》在概括“高興”的眾多義項時，漏收其“很高的興致”一項，當補入。

到這里，我們可以綜合概括一下高由“深”義引申出來的義項系統：

“高”引申而有“深”的含義，“深”又由于其“上下距離大”而引申出兩個義項，一是表示程度深，構成的詞語有高風(強勁的風)和高興(很高的興致)；二是表示時間久，構成的詞語有高秋(深秋)

“高”的這個圍繞“深”義而產生的詞義系統，至少在唐代是存在的。唐人對于這些不同的義項加以嚴格區分，并且形成了較為穩定的固定搭配，今天我們己不再說“高飲”、“高秋”了，而仍在說的“高興”、“高風”其詞義也已經發生很大的變化。古今詞義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這一語言事實，即使是基本詞匯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