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梁啟超的人生經歷啟示我們人類心靈深處自我決斷、自主堅持的可能是真實存在的,社會的實質進步就某種程度上是深深植根于每個人個體的覺悟和決定的。
關鍵詞:梁啟超,社會活動家,《敬業與樂業》
《敬業與樂業》選自近代思想家梁啟超的《飲冰室合集》,是一篇宣講人生與事業關系的演講詞。我在以前教梁啟超《敬業與樂業》時沒有太深的思考,只覺文章淺顯直白,學生掌握起來是容易的。近來研讀了一些關于梁啟超的文章,也特意去讀了梁啟超的一些文章,才明白后人對于他的好奇和敬仰是很有道理的。梁啟超的人生經歷啟示我們人類心靈深處自我決斷、自主堅持的可能是真實存在的,社會的實質進步就某種程度上是深深植根于每個人個體的覺悟和決定的。也許受“知人論世”文學理論觀的影響,再次面對梁啟超《敬業與樂業》時我竟然有了一種神圣而崇高的感覺,我端坐于位子上像是當年上海中華職業學校的一位學生,細心聆聽著先生的演講。嚴謹豐滿的結構、流暢自如的文脈、雅俗契合的語言真的不是我們可以隨便學來的。
一、嚴謹豐滿的結構
梁啟超的文章,世稱“新文體”。這種帶有“策士文學”風格的“新文體”,“以歐西文思入文”、“條理明晰”,很注重系統的說理,對某個問題往往要從不同的角度做周密的闡發,即“大綱小目,條分縷析”。難怪胡適說:“梁先生的文章……使讀者不能不跟著他走,不能不跟著他想!”《敬業與樂業》就是這樣一篇使讀者不由自主跟著他走的結構嚴謹、內容豐滿的文章。
文章開宗明義提出了“敬業樂業”的主旨。一開篇就引用古籍《禮記》和《老子》里的兩句話交代了題目的來源,但跟原文語句的本意不同,是“斷章取義”造出來的。這樣交代既可避免聽講者把題目和《禮記》、《老子》里面語句的愿意混同了,又可顯示出論述的科學性、講演的趣味性;同時,提出題目來由,也便于揭示全篇的論述要點,使聽者對講演的綱目有一個大致的認識。
題目中的命題雖然只涉及兩個內容:敬業、樂業,但梁啟超在文章主體部分的論述中先論述了敬業、樂業的前提:有業。按梁啟超自己的話說:“但必先有業,才有可敬、可樂的主體,理至易明。所以在講演正文以前,先要說說有業之必要。”接著照應題目再分別談論了“第一要敬業”和“第二要樂業”兩個問題。
最后用“責任心”和“趣味”總結精神旨意。此段末尾的“我確信‘敬業樂業’四個字,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生動有力地總結了全篇論述的中心。
文章總體結構采用了論述文的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一般形式,條理清晰,綱舉目張。三個分論點平行并列,在具體的論述過程中同樣采用了以上方式,使論述顯得清晰而豐厚同時梁啟超在論述每一部分時又注意材料的有序安排和分析的梯度展開。在論述“有業之必要”時分別用了儒家和佛門的兩個材料,具體的材料和不失詼諧的語言老老地吸引了聽眾的注意力。在論述“敬業”的重要性時,先闡述了什么叫做“敬”,引用了朱熹的名言“主一無適便是敬”后,緊承上自己通俗化的解釋“凡做一件事,便忠于一件事,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事上頭,一點不旁騖,便是敬。”然后用兩個設問句來綰結論述中的“為什么”和“怎么樣”兩個有梯度的問題。“為什么”論述凡人類的正當的勞動、正經的事情,“其性質都是可敬的”,并舉“當大總統”與“拉黃包車”兩件事例加以說明,側重點在“凡職業沒有不是可敬的”,“因自己的才能、境地,做一種勞作做到圓滿,便是天地間第一等人。”“怎么樣”先引用《莊子》中的語句并作闡述,再舉木匠做成一張好桌子和當政治家的建設成一個共和國家,挑糞的把馬桶收拾得干凈,和當軍人的打勝一支壓境的敵軍,這兩組例子,說明無論做什么都要“絲毫不肯分心到事外”(即敬業)。接著從反面論述“一個人對于自己的職業不敬”的害處,指出“敬業主義,于人生最為必要,又于人生最為有利”,并引用莊子、孔子的名言,進一步強調敬業的重要。舉例和引用的自然結合使文章的說理立于不敗之地按說理的邏輯順序一部部地分而析之,絲絲入扣。在論述了“樂業”的重要性時先剖析了生活中常常會遇到的感嘆“做工苦”這個事例,說明要“從勞動中找出快樂來”,很自然地點到了“樂業”的“樂”。爾后更深入一步,分身入其中、親切有味,奮斗前去、快樂加增,比較駢進、競勝快樂,專心職業、省卻煩悶四點說明“凡職業都是有趣味的”,這是作者的經驗之談,令人信服。緊接著又引用孔子的兩句名言進一步證明“人生能從自己職業中領略出趣味”(即樂業),“生活才有價值”,“這種生活”才算得“人類理想的生活”。
二、流暢自如的文脈
文章運思的貫通性是指不論寫什么文章,都要使思維的脈絡連貫、暢通。古人論文時就強調“文氣”、“文脈”必須貫通之旨。葉圣陶在《認真學習語文》中說:“思想是有一條路的,一句一句,一段一段,都是有路的,好文章的作者是決不亂走的。”梁啟超在《敬業與樂業》運思中很重視體現文章內在邏輯力量的思路的貫通,而對內在的邏輯力量的外在表現形式——語氣也較為講究。
《敬業與樂業》一開篇便點題,梁啟超在說明題目用詞來源時語氣是和緩的。“斷章取義”一詞可見梁啟超謙虛和低姿態。低一點的調門是并不妨礙呈現高遠的姿態。其實梁啟超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文字如何流暢又不乏跌宕地呈現。“但我確信‘敬業樂業’四個字,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一句給人的感覺是平地起奇峰、晴天響驚雷,和緩的文脈頓時被打破。聽講者一下子被這句話警醒了。
接下去要分層闡釋觀點了,作為學者的梁啟超很快舒緩語氣,“先要說說有業之必要”。爾后各用儒家和佛門的一個材料并加上如話家常的解釋去貼近聽講者。梁啟超的講述是風趣的,有對孔子搖頭嘆氣地模擬,有老禪師絕對不肯吃飯的決絕。讓聽講者一味沉浸在故事的意趣中嗎?不!結論部分文脈緊湊、高調。“一點不遲疑……簡直是……簡直是……是要……”不僅體現了急促、鋒利的語氣,而且也彰顯出了厭惡、鄙棄的態度。錢謙益言:“志之所之,盈于精,奮于氣。”此次急促、鋒利的文氣是梁啟超情志于文中流動充滿的運作態勢。
梁啟超對自己情感的收放是有掌控的,對懶人進行批判性議論后馬上用“第一要敬業”這個帶有序數字的鮮明觀點轉入下一層的論述,接下來的闡述按是什么、為什么、怎么樣的步驟一步步地進行,不急不躁,娓娓道來。有豐富留洋經歷的梁啟超吸收了西方人所注重的理念演化的邏輯結構,并把它融化于中國人所注重的氣化萬物的不見其事而見其功的文脈連貫上,使這一部分的論述如天閑良驥,雍容渾穆。巧妙地是梁啟超用了幾個設問句使平和悠閑的文脈起了小小的波瀾,不時地浪花飛濺讓人感到了文章的俏皮、活潑。這一部分的結論自然不同于上一部分的急促、鋒利。用“所以”這一連詞引出結論,征引莊子和孔子的話來做補充,道理是早已深入人心了,語氣也就坦蕩蕩了。
“嘆氣的聲音”響起來了,“喊破喉嚨”也引起了在場聽眾的關注。梁啟超在談論要樂業部分文氣又有了新的變化,結合演講時的具體情景,注意和聽眾進行現場的交流。天閑良驥踏起了盛裝舞步,張力與韻律、協調與奔放同時展現。文章進行至此輕快活潑讓人舒顏,聽者的精神得到了徹底地放松。放縱只是一時的。梁啟超氣定神閑地掌握著文章的節奏,很快端正了姿態,“我老實告訴你一句話:‘凡職業都是有趣味的,只要你肯繼續做下去,趣味自然會發生。’為什么呢?”又是一句設問句,引起讀者的注意。請聽,演講者要作高屋建瓴地分析了,那么,我們就聆聽他一、二、三、四地道來。
結尾一段四個句子用了六個“我”字,其中三個句子用“我”開頭,“我生平最受用的……我自己常常力求……常常把這兩句話向我的朋友……我深信……我盼望諸君和我一同受用!”梁啟超在作結論時明確不想把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但他鄭重其事的態度聽講者應當感受到。不過他是再次把自己的姿態放低了,中和懇獸的語氣來自于真性情,且做到了處處發現。至此,首尾一致,結構周嚴,文脈由此貫通。
三、雅俗契合的語言
梁啟超的散文創作是為了啟蒙民眾,所以主張言文一致,語言通俗易懂,從而也形成了平易暢達的文風。面對著上海中華職業學校的學生,他不失親切、隨和。但梁啟超是具有深厚的古代文化底蘊的學者,他的平易暢達其實也是對宋代以來主張語言應該自然流暢地表達思想而不是束縛思想的觀點的繼承和發揚,充滿真摯熱烈的情感,采用自由的表達形式。體現在這篇演講上語言的最大特點,就是在平易暢達的風格上自如地應用了雅俗契合的語言。
演講一開始梁啟超就引用周圍人熟悉的儒家經典《禮記》和道家經典《老子》中的格言提出了“敬業樂業”的中心。在論述“有業”時,孔子“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難矣哉!”的名言及百丈禪師“一日不做事,一日不吃飯”的格言。在論述“敬業”時,朱子“主一無適便是敬”是作者認同并提出的觀點。此外,又引用了曾國藩“坐這山,望那山,一事無成”、莊子“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及孔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為作者“敬業”的論點作結。在論述“樂業”時,孔子“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也穿插于論證過程中。格言的引用增加了演說的典雅味,同時又增強了論證的說服力。
演說的典雅不僅體現在大量引用經典、格言上,也彰顯在許多邏輯嚴密的句子上。
“我所說的是否與《禮記》《老子》原意相合,不必深求;但我確信“敬業樂業”四個字,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交代題目的來源,目的是說明題目雖源于古籍里的兩句話,但跟原文的意義已有不同,這樣交代可避免聽者把題目和《老子》《禮記》里面語句的原意混同。用“但”這一轉折連詞突出句意的重心在后一句,后一句中“確信”強調了觀點。
“本題主眼,自然是在“敬”字、“樂”字。但必先有業,才有可敬、可樂的主體,理至易明。所以在講演正文以前,先要說說有業之必要。一個“但”字突顯了“業”是“敬”和“樂”的前提、基礎,沒有它,“敬”和“樂”使無從談起,“所以”這詞就順勢用上。
“可見人生一切毛病都有藥可知,唯有無業游民,雖大圣人碰著他,也沒有辦法。”“惟”、“雖”用的是古義,現代漢語解釋為“只”、“即使”之意,從反面推斷“有業之必要”。
演講終究是口語的藝術,梁啟超注意在引用古代名言時,用通俗的口語進行解釋。例如,對“主一無適便是敬”的解釋:“用現在的話講,凡做一件事,便忠于一件事,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事上頭,一點不旁騖,便是敬。”又如,對“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的解釋:
“凡做一件事,便把這件事看作我的生命,無論別的什么好處,到底不肯犧牲我現在做的事和他交換。”
作者在引用古籍名言時常用通俗的話進行解釋,如:對孔子的兩句話“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難矣哉!”就做了生動而饒有趣味的講解:“孔子是一位教育大家,他心目中沒有什么人不可教誨,獨獨對于這兩種人便搖頭嘆氣說道:‘難!難!’可見人生一切毛病都有藥可醫,唯有無業游民,雖大圣人碰著他,也沒有辦法。”對“主一無適便是敬”也做了通俗的解釋:“用現在的話講,凡做一件事,便忠于一件事,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事頭上,一點不旁騖,便是敬。”
有一些話更是如話家常,如講百丈禪師的故事時,說“這位言行相顧的老禪師,老實不客氣,那一天便絕對地不肯吃飯。”又如:“人生從出胎的那一秒鐘起到咽氣的那一秒鐘止,除了睡覺以外,總不能把四肢、五官都擱起不用。”
梁啟超雖是名人,但他努力在“覺世”中求證自己存在的價值,自覺地要同讀者達到溝通。演講時盡量俯下身來和聽眾交流。例如:“今日大熱天氣,我在這里喊破喉嚨來講,諸君扯直耳朵來聽,有些人看著我們好苦;翻過來,倘若我們去賭錢去吃酒,還不是一樣在勞神費力?”演講最后,“盼望諸君和我一起受用”,更是對聽眾直接的心靈訴求。
聆聽著梁啟超“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的演講,心里油然生出對現在所做的事情的敬意。即使社會無名的潮流再洶涌,也不能阻止一個人自由地去過更合于先賢教訓、更契合平凡而崇高倫理內涵的生活。我愿悉聽先生的教導從專心做事中發現樂趣,去達到“樂以忘憂”的境界,而不是皺著眉頭、滿腹牢騷地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