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彥春
(四川外語學院 外國語文研究中心,重慶 400031)
語言理據性的學理辯證
趙彥春
(四川外語學院 外國語文研究中心,重慶 400031)
從歷時和共時維度對理據性問題進行分析,廓清任意性和理據性的作用層面,并辨析像似性與理據性的異同,指出既要承認理據的存在,又要防止它的擴大化,而且必須弄清理據的真正含義。根詞的理據才是真正意義的理據,理據性不決定詞義,符號的存在以及對符號的理解都不必然取決于理據性。
理據性;任意性;像似性;詞義;符號
有關理據性的研究由來已久,在西方至少從斯多葛學派就開始了,但卻受到索緒爾的冷落,幾乎被清除出符號學的研究系統。時至今日,這一問題再次登上歷史舞臺。這主要歸因于認知語言學的認識論與方法論的需要。在我們承認其認知價值的同時,也必須認清它的作用層面。一方面,理據固然重要,但并非詞義的充要條件;另一方面,詞義雖然不取決于理據,但似乎又擺脫不了理據的影子。我們似乎可以斷言,詞義乃至語言處于理據與無理據(即任意性)的張力之間。
對于地球的衛星,人們稱之為月或月亮,甚至還有玉蟾、瑤臺之類,英語中有moon,luna,crescent之類。自然語言賦予人類一種自由,對一樣東西想怎么稱呼就怎么稱呼。在此意義上,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但另一方面,人們為什么稱之為月亮、月亮爺而不是任何其他名稱呢?看來符號又不是完全任意的。語言就是這樣,它自然發生,自然變化,自然消亡,人們可以自由選擇,但這卻是不自由中的自由。語言的形式和意義之間的關系就符號本身而言是一對一的、不可分割的,即能指與所指的對立,但對于符號與世界的關系來說是一對多、多對一的。所謂一對多,就是一個符號對多個指稱,換言之,作為符號的形式對應我們大腦中的多個意義;所謂多對一,就是多個指稱用一個符號表達,換言之,我們大腦中的一個意義可以外化為多個符號形式。至于包含于符號的形式和意義是如何匹配的,我們迄今還找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所以,索緒爾把這一關系看作任意性的。目前我們還只能對符號的派生意義的隱喻機制進行解釋。隱喻之隱就在于你不能把一切都顯現出來,比如,你不可能把月的一切都告訴任何人,也是不必要的,況且你也不可能知道月的一切。隱喻的基本含義是表征,而表征的根本點就是以此代彼,如以一代多、以部分代整體、以已知代未知等。
我們之所以強調語言的表征性,是因為以表征性來界定符號或語言的性質,應該比理據性或任意性更具有概括力和包容性,因為理據性也好,任意性也罷,最后都要服從于語言的表征性。語言不因為有理據而具有更強的表征性,也不因任意性而有所減弱。
按照通俗的理解,所謂理據性和任意性,就是語言符號有沒有理據的問題,有理據就不是任意的,無理據自然就是任意的。至于語言符號到底有沒有理據,學界一直都是很有分歧的,主要表現為有沒有這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
就符號與自然的關系而言,從古至今存在著隱約可辨的兩支隊伍。前者主要是克拉底魯的自然論、斯多葛學派的本質論及今天的認知語言學、功能語言學;后者主要是赫莫根尼的規約論、洛克的經驗論及當今索緒爾的任意性原則、喬姆斯基的句法自治論。對這一問題的爭論之所以能夠延續下來,且于今為烈,深層原因是語言與世界(word and the world)的關系這一更根本的哲學思考,而不僅僅是符號有無理據這種非此即彼的簡單論爭。
僅就單一的符號而言,有理據是可以論證的、有語據支持的,而任意性只能是間接的、迂回的論證。而在比比皆是的理據及相關的語據面前,任意性終究難免理論的尷尬,如索緒爾以相對任意性來搪塞。而且,語言中的擬聲、擬像無論如何都是任意性甩不掉的尾巴,而隱喻又昭示著像似性(iconicity)的無處不在,像似性意味著理據性,盡管反之不然。當今認知語言學的研究似乎把任意性逼向了死角。而任意性真的無立足之地了嗎?至少它體現在語言表征手段的不一致性,有理據亦可,無理據亦可,反理據亦不是不可。所謂有理據,就是詞義由理據驅動而來;所謂無理據,就是找不到理據,或者就目前而言無以論證;所謂反理據,就是理據與詞義相對立,比如亂的理據竟是有條不紊,“亂,治也”(《說文解字》)。
關于語言理據性與任意性的爭論,自《克拉底魯篇》起可謂此消彼長。我們已認識到,理據之于符號抑或詞或名,并不是充分必要的,即符號的存在以及我們對符號的理解都不必然取決于理據性。但另一方面理據性又是客觀存在的,是否定不了的。既不必然需要又必然存在,這真是令人難解的矛盾,這也許就是理據這一問題歷久彌新的根本原因。今天對于理據問題的討論仍然具有重大的哲學意義和語言學意義。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如果否認理據性就等于排除了語言與世界之間進行映現的可能性,也從根本上取消了中國的小學和西方的詞源學。鑒于理據性和任意性的并存,筆者曾得出結論:“像似性(可以看作理據的一種)客觀地存在著,任意性也是不可忽視的,語言具有像似/任意二象性。”(趙彥春,2004:154)我們認為,這不是簡單的協調,而是基于語言本質思考而得出的結論。理據性與任意性作用范圍不一樣,是相互矛盾卻又毫不沖突的一對規律。
探尋詞的理據就是追尋詞義的表征來源,可簡單地稱之為語義溯源。語言中的詞語蘊含一定的歷時性的理據信息。“詞的理據指的是事物和現象獲得名稱的依據,說明詞義與事物或現象的命名之間的關系。” (陸國強,1983:62)簡言之,理據即詞義之所由。當然,詞義之所由不必是理據,或者不是我們能夠論證的理據。粗略地說,所謂理據,指的是為什么某個詞匯單位自然地具有它現在的意義,或者表明為什么某個特定意義對于我們的感官來說用某個音或詞來表達就更自然或更合理些。換言之,詞義的理據說明詞的形式和它代表的意義之間有一定的關聯。如果某個詞義或詞的構成沒有理據或找不到理據,它的形式和意義之間的關系就是任意的。所以,在此意義上的所謂理據和任意都是相對于感覺而言的。許國璋(1991)就是從人的角度來定義理據的:“理據是人在選擇符號時的思想動機。”法語和英語是從詞匯本身著眼,說詞匯有理據即預設了這一思想動機,法語的motivé和英語的motivated蘊含動、驅動、動機之意,是“理據”一詞的理據。思想動機又是由客觀世界與主觀世界交互作用的結果。這種交互不一定是理性的思考,可能是不經意的,乃至無意識的。
詞的理據研究是一個世界性的長期課題,已延續兩千多年。最明顯的起點是古希臘自然論與規約論之間的論爭。蘇格拉底等自然論者認為,名稱與事物之間具有內在的或自然的聯系,名稱取決于事物的本質。亞里士多德等規約論者認為,名稱和事物之間沒有內在或自然的聯系,名稱是約定俗成的。中國古代學者中關于名與實的爭論大體也具有自然論和規約論的性質。總的來說,孔子、孟子、班固、劉熙等都具有自然論觀點,老子、墨子、楊朱、荀子等則偏向規約論。
近年來,關于理據這一具有二律背反性質的火熱爭論主要是基于研究者對索緒爾的詰難與反叛以及對功能主義(或文化主義)的偏愛。李葆嘉(1994)在剖析了索緒爾的缺陷之后,對理據的存在表達了十分肯定的觀點:“可以有把握地說,所有根詞在原初都是有理據的。”此論斷能不能給出令人信服的證明都是無關緊要的,反正也不能給出令人信服的相反假說,即所有根詞在原初都是無理據的。對理據的肯定似乎是對索緒爾任意性的制衡,其實兩者共存而不互相否定。索緒爾在1916年正式出版的《普通語言學教程》(1959)中,根據自己對印歐語的研究提出了具有普遍意義的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原則:“第一原則或首要真理:語言符號是任意的。”索緒爾的任意性原則對語言學的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但理據性之類的問題卻并沒有因此而湮滅。
隨著認知語言學的蓬勃發展,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在具體單詞的構詞過程中,每個詞都有來歷。換言之,每個詞的構成都有一定的理據。而且,在句子構成乃至語篇構成上都具有像似性。如果按層次進行粗略劃分,即有根詞、構成詞(包括派生詞和組合詞)、句子、語篇幾大類。我們既要承認理據的存在,又要防止對它的擴大化,而且必須弄清理據的真正含義,否則容易引起誤解與紛爭。其實,根詞的理據才是真正意義的理據。構成詞是由根詞(詞素)組成的。如果構成單位即根詞是無理據的,構成的結果也是無理據的,我們不能推出無理據+無理據=有理據這樣的結論。即便結論可以成立,這理據也不是索緒爾意義上的理據。因為這不是能指與所指的縱向關系,而是歷時性的能指與能指或符號與符號之間的橫向關系,更確切地說,只是詞素的組合關系。由此看來,從嚴格意義上講,組合關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理據。由于索緒爾認為能指與所指的關系是任意的,他也就很自然地把這類任意+任意的現象稱作相對任意性而不是相對理據性。而對于后來者而言,詞匯的構成成分是詞匯構成的來由,所以才把索緒爾所謂的相對任意性也看作理據性。我們務必要清楚這種理據性與根詞的理據性不是一個概念。如果堅持這是理據,這也是偷換概念而衍生出來的理據。至于句子和語篇,如果詞是無理據的,由詞構成的句子或語篇自然也是無理據的。雅科布森(Jakobson, 2004: 18-19)在論述相關像似性時偷換了概念,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
基于以上認識,真正具有理據意義的當是根詞。至于是不是所有的根詞都有理據還無法證實。由于歷史的原因,有些詞的來歷從詞本身已經看不出來了,這類詞可稱之為晦暗詞(opaque words),而有些詞我們仍然可以看出理據,這類詞可稱之為透明詞(transparent words)。如果說“所有根詞在原初都是有理據的”,在今天看來大多理據都蒙上了歷史的煙塵。洪堡特曾說過:“音義之間有明顯的連接,然而這種連接很少能夠精確地闡明,常常只能是偶得一瞥,而大部分情況則是難得一見。”(ibid.: 14)我們可以立足于詞義具有理據性這一觀點,以反襯出索緒爾任意性原則的魅力和可疑之處。以下我們試從三個方面來討論理據(包括相對理據)的可論證性,對理據問題進行盤點。
語音理據指的是語言詞匯的意義通過表征形式的發音而得到反映或部分反映,主要有擬聲詞(onomatopoeia)和語音象征(sound symbolism),這兩者也可統稱為擬聲詞。語音理據是切切實實的理據,而且在語言中普遍存在。恐怕任何一種語言都有語音理據這類現象。我們之所以說語言符號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理據的尾巴,原因正在于此。擬像詞,如象形文字,雖然也有理據,但不是符號的理據,而是文字的理據。語音理據與文字理據不在一個平面上,不可混為一談。很多語言已經不是象形文字了,所以我們關于理據的討論不在這一層面上。
所謂擬聲詞,是指詞在形成之時的發音,或嚴格來說是索緒爾所謂的音響形象(soundimage),模擬或部分摸擬自然界的聲音,而詞義部分則指與該聲音相關的東西。擬聲詞在各種語言中都有一定的數量,如英語中的cuckoo,mew,splash等,漢語中的“乒乓”、“嗵”、“叮咚”等。這類擬聲詞有人稱為基本擬聲詞。還有一些詞主要依賴詞中的一個音素或音素組合使人產生某種語義上的聯想,這就是所謂的語音象征,也可稱為次要擬聲詞。比如,英語里的slick,slight,slip等詞中的sli-給人輕小的感覺,而bump,dump,thump等詞中的-ump給人以沉重的感覺。但這只能是感覺而已,我們拿不出切實的證據來證明或否認這些詞確實模仿了自然界的聲音。
語音理據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索緒爾在論證任意性原則中也避不開這一問題。但他認為,擬聲詞在語言中只是極少數,他把這類詞看成語言的次要成分而非有機部分,是可以不予考慮的。這一點體現出索緒爾的不嚴謹,決定事物本質的不是量而是質。世界上哪怕只有一只麻雀,也不能說世界上不存在麻雀。我們可以說詞義不必然取決于理據,但不能說理據不存在,也不能說不是語言的有機成分,關鍵是有機相對于什么而言。事實上,擬聲詞絕不像索緒爾估計的那樣少,一種語言中的擬聲詞大約有兩千個,再加上語音象征這類次要擬聲詞,那就更多了。將這并不少的一部分詞排除在外而強推出任意性原則,顯示出該原則概括性不強,也違背了科學的分類方法,說其不是語言的有機成分也有些含混。有鑒于此,索緒爾提出任意性原則時,排除擬聲詞雖有方法論上的需要,卻是策略上的失誤,因為擬聲詞存在與否與任意性原則都不在一個平面上。任意性的真正含義是能指、所指之間的理據性不構成符號的充要條件,或理據不是構成符號的決定性要素。
詞法理據指的是大部分詞可以從構成該詞的詞素或其他手段分析出詞義的來歷,因此可以說這類詞是有理據的。詞法層面上的理據不是原始的理據,即不是根詞的理據,因此也可以說不是理據,它至少與語音理據不是一回事。根據詞法構成的詞體現為詞素的組合,而詞素本身可能是有理據的或無理據的。但詞匯的構成確實又是有因由的,是由有意義的更低層次的單位構成的,這便是所謂的詞法理據了。索緒爾把語音理據看作例外,但詞法理據卻無法回避。索緒爾拒絕理據這一說法,把這一現象稱作相對任意性。相對任意性自然是基于任意性的,如果我們以理據作參照,也就是相對理據性了。例如,英語中的speaker一詞由speak(講話)這個詞加上表示動作執行者的后綴連字符-er(類似于漢語的“者”、“人”、“家”等)構成,這個詞的意義就是說話的人。當然,它還可以表示喇叭、話筒、議長等,這也充分說明理據乃至詞法理據并不構成語義的充要條件,即它與詞義之間沒有必然的關系。但詞法理據的確具有一定的認知價值,比如,由于speak與-er的組成關系,我們大體可以類推singer,writer,worker之間的關系乃至它們可能表示的語義。同樣,movement,anti-establishmentarism等詞的關系及語義大體也可以從詞法構成上推斷出來。漢字的幾種造字法,如會意、形聲等,大體也屬于這種情況。我們之所以能夠推導,是因為這符合詞的構詞規律和每個構成成分所攜帶的語義,而并不表明作為符號的speak或-er在音義,即能指、所指之間有什么必然的映現關系。
詞法理據是人類語言中的普遍現象,這是由語言的結構性所決定的。可以斷言詞法理據存在于人類的一切個體語言之中,但不同的語言在詞法理據上可能會表現出不同的特點。在漢語中大多是用復合詞表示理據性,如“工人”由“工”與“人”兩個詞素構成。英語則不僅用復合詞,還用詞綴來表示詞的理據性,如與“工人”相對應的worker由work和-er兩個詞素構成。而阿拉伯語則通過元音的交替來表示,如kataba,katubu等。這種差別體現為語言的參數系統,說明人類的編碼系統有很大的差異性,超出了自然模仿或統一規律,從實質上說這不是理據所能解釋的。且不說這是否具有目的論意義,由于各民族在文化及思維方式上有所不同,在認識事物時便選擇了不同的視角。這種人類語言現象的共性與差異在無言地挑戰著索緒爾任意性原則的片面與武斷,同時也提醒我們對理據性不要抱過高的希望。
語義理據是指根據詞的原有意義推斷出新的或衍生的意義。隱喻,包括轉喻、提喻等,是語義理據的一個重要源泉。這種理據與詞法理據一樣也屬于相對理據,既然根詞無所謂理據,衍生詞也就沒有原始意義的理據。既然稱作詞義理據,這種理據就是就詞匯化而言的,處于歷時而非共時的應用層面。
自然語言可以作為能喻的東西是無限的,但大多是基于身體體驗的。以人為中心而擴散開的三種常見的隱喻手段包括擬人化隱喻(anthropomorphic metaphor)、通感隱喻(synaesthetic metaphor)、 動 物 隱 喻(animal metaphor)。中國有天、地、人三才之說,古人以自身作為衡量宇宙的標準。他們認為,世界萬物與人一樣,不但具有生命、靈魂,結構也可以與人體類比。因此,語言中存在著大量通過擬人手法構成的詞語,如 “山頭”、“山腰”、“山腳”、“樹身”、“樹冠”、“樹腳”等。在表達各種感覺的詞語中,許多詞的現有意義是通過某一感覺領域向另一感覺領域轉移而構成的,如“痛苦”、“寒酸”(由味覺轉移至觸覺);“熱鬧”、“冷靜”(由觸覺轉移至聽覺); “清香”、“腐臭”(由視覺轉移到味覺)。人類經常與動物打交道,常用動物作能喻。在漢語中幾乎所有常見的動物名詞都被賦予了隱喻性的引申義,如“猴”(精明、靈活、(身材)瘦小)、“豬”(笨、懶惰、貪吃、臟)、“貓”(嘴饞)、“狐貍”(精明、狡猾)等。
以上分類是示例性的,實際上你想分多少類就可以分多少類。我們可以看出隱喻由近及遠、從熟悉到陌生、從具體到抽象的映現規律,但只是隱喻的大致傾向而非必然規律。通過某類事物來認識和談論另一類事物,即由此及彼,是隱喻的最大特點,如 “基石”、“高峰”、“壁壘”、“喉舌”、“風氣”等。但這種理據也是相對的,比如我們不知道猴為何叫“猴”,豬為何叫“豬”,而只知道引申義與本義之間的關聯。
綜上所述,語言符號在語音、詞法、語義層面上都有一定的可論證性,盡管在語言發展過程中,詞的理據可能丟失或變得模糊。在現代語言中有些詞已變成無理據或難以找出理據了。但這只是語言在共時層面上的晦暗現象,而在歷時層面上理據性要普遍得多,這大概是由人類的認知過程所決定的。語言中的理據是一種有和無、多和少、實和虛的安排,而真真切切、切切實實的是它背后的映現規律。我們務必要清楚理據本身并不能說明語言是什么,如映現規律不是詞義之為詞義的充要條件,而與句法的運作機制則是毫無關聯的。
語言像似性問題是認知語言學中的一個重要內容,但需要合理論證和歸位,而不宜片面夸大。認知語言學的普遍觀點是,像似性是指語言的能指和所指之間,也即語言的形式和內容之間有一種必然聯系,即兩者之間的關系是可以論證的、有理據的。我們認為,這種對像似性的界定大體是對的,但認知語言學家的論證卻沒有恪守這一界定。根據皮爾斯的定義,像似性在能指和所指之間,但自雅科布森起,關于像似性的論證卻大多處于符號與指稱對象之間。即便我們可以把像似性看作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也不是必然的,而是或然的,否則我們將無法解釋人類詞匯現象的不一致性。比如,對于同一個概念書,漢語是“書”,日語是hon,英語是book,法語是livre,在現存的人類語言中恐怕不下幾千種。像似性不等于理據性,像似性是以圖像(icon)為基礎的。語言符號如果具有像似性,就必然有理據性,反之則不然。比如,dix-neuf由dix和neuf構成是有理據的,但不能說具有像似性,因為dix和neuf與圖像無涉。我們可以把像似性看作理據性的一部分。而將像似性看作理據性也不是不可以,這就是術語的轉喻性用法了。
像似性問題并不是認知語言學家提出來的,它最初是哲學家和符號學家感興趣的問題。后來功能學派、語言類型學和語言共性研究等在毫無親緣關系的眾多語言里發現了共同的形式與意義之間相匹配的關系,從而把這種關系稱作像似性,而認知語言學的興起進一步推動了像似性的研究。
20世紀40年代,美國哲學家皮爾斯在符號的三元組合概念中提到符號的一種類型,即圖像(icon)。他認為,圖像這種符號反映形式與意義之間一定的相似性(a certain similarity between form and meaning)(Ungerer &Schmid,2008 )。至于語言,皮爾斯進而指出:“每種語言的句法,借助約定俗成的規則,都具有合乎邏輯的像似性。”(沈家煊,1993)我們認為,像似性是普遍的,但不應該泛化,否則會與指號(index)、象征(symbol)的并列分類相沖突。
皮爾斯是統一理論(unification theory)運動的發起者,他執意把人類的一切學術都歸于符號學之下,他所謂的符號與索緒爾的符號一樣都是包括語言符號在內的廣義的符號,而且其外延比索緒爾的符號外延還要大。皮爾斯把符號分為三類:圖像符、指號符和象征符。所謂圖像符,就是一種像似符號,這種符號和描述對象之間具有一定的像似性。圖像符又可分為三類:映象符(image)、擬像符(diagram)和隱喻符(metaphor)。映象符是近似的映現關系,諸如山水畫、人物畫之類;擬像符則通過一個事物的各個部分進行類比,描寫它們之間的關系,如地圖、模型之類;隱喻符則是因為所喻與能喻之間的相似特征而借用的能喻了。
就皮爾斯認定的范圍而言,像似性是客觀存在的,但這一問題也不應無限擴大化,否則就打破了萬物本原與各從其類之間的張力。認知語言學在皮爾斯分類的基礎上結合雅科布森(Jakobson, 2004)的研究,將像似性歸為兩大類:一是擬像像似性,二是隱喻像似性。這超出了皮爾斯的界定,不屬于同一話題,而且其假定未必合理,其論證也未必正確。所謂擬像像似性,主要指句法結構映現認知結構的現象,即當語言表達式(長短、順序及構成成分之間的關系)與所表達的概念內容、經驗之間存在一致性時,這一表達式便具有像似性。擬像像似性是語言的固有屬性還是偶然屬性?如果是前者,那就說明語言與世界是映現的,甚至是同構的;如果是后者,那就說明擬像像似性只是偶然現象。認知語言學試圖把擬像像似性提升為一條普遍原則,旨在表明一定的語言形式代表一定的意義,形式相同,意義也相近。從發話者的角度看,他將內容編碼成語言形式,過程從概念(信息)到語言,遵循的是外部世界映現到語言的原則,即所謂的擬像像似。對于受話者來說,他將內容解碼成語言信息,過程是從語言到信息,要根據不同的語言形式去理解不同的內容,這是擬像像似在語言理解上的體現。根據蘭蓋克(Langacker, 1987)關于意象的討論,不同的語言形式在大腦中形成不同的意象,從而導致不同的理解。我們可能會提出如何界定意象和理解的問題。不論如何界定大概都不具有真正的語言學意義。我們認為,對同一事物或現象進行編碼或描寫,不同語言的句法結構是不可能一樣的,即便是像似性編碼。比如,漢語被稱為臨摹式或繪畫式結構,因為其語序反映了事物發生、發展和變化的順序,具有比較高的擬像像似性,而英語卻不一樣,詞序和事物發生的順序之間的聯系并不緊密,詞序比較靈活,就很難得出擬像像似性的結論。世界上現有6 000多種語言,句法結構千差萬別。SVO這三個元素可以組合成六種最基本的語序,格林伯格( Greenberg, 1963)等學者對這六種類型進行過調查。

Num ber SOV SOV VSO VSO OVS OVS Greenberg (1963) 142 45.0 36.6 18.3 Rhu len (1975) 427 51.5 35.6 10.5 2.1 0.2 Mallinson & Black (1981) 100 41.0 35.0 9.0 2.0 1.0 1.0 Haw kins (1983) 336 51.8 32.4 13.3 2.3 Tom lin (1986) 402 44.8 41.6 9.2 3.0 1.2
雖然這六種類型出現的頻率不一樣,但我們并不能否認任何類型的存在。如果再考慮其他語序變量,如NP=Det+N,組合方式就有兩種: Det+N和 N+Det。如果進一步擴展成NP=Det+Adj+N,就可能有Det+Adj+N,Det+N+Adj,Adj+N+Det,N+Adj+Det。如果再算上虛成分(null element),當今世界語言可以調變的方式肯定不下千種,我們就不可能得出語法形式與事件結構對應的結論。即便在一種語言里,這種對應關系也很勉強,如阿拉伯語中就有三種語序并存的現象。如果考慮語言與應用的關系,即便在同一語言內,語言形式和與描寫內容之間也不可能是一致關系,因為語言中還有體現關系,即不同的語言表達式表達同樣的內容。綜合語序的調變性和語言的體現關系,語言形式與描述內容之間的關系接近于無窮。因此,語言形式與表達內容相一致的斷言是很難成立的。
所謂隱喻,是從一個概念映射到另一個概念,從一個認知域映射到另一個認知域的過程,連接點是能喻與話題之間的相似性。隱喻像似包括隱喻的概念—詞匯化體系、隱喻語言的運用等。從廣義上來說,似乎所有概念和形式都是隱喻像似的結果,人的概念結構映射客觀世界,語言映射概念結構,語言形式映射方位結構等,正所謂隱喻無處不在。認知語言學好像可以把一切像似都歸結為隱喻像似這唯一的原則,擬像像似也就不存在了。更重要的是,它沒有給任意性留下任何空間,這勢必減弱認知語言學的辯證性和解釋力。雖然認知語言學擴大了對像似性的研究范圍,對了解語言與認知的關系有重要意義,但對像似性的研究范圍還有待限定。如果一味把研究對象嵌入一種模式,勢必造成新的片面性。
哲學界、語言學界最常爭議且爭議最長的問題莫過于理據性和任意性,爭論雙方大多都采取了完全對立的立場。任意性/理據性這一問題關系重大,它涉及人類的根本問題:哲學問題、邏輯問題,當然還有語言本身的問題。關于任意性/理據性的討論不會過時。理據是連接詞與詞乃至詞與世界的線索。它具有開啟智慧的認知功能,能使我們的語言教學舉一反三,事半功倍。在語言應用中它參與意義潛勢的創生,營造我們的意義世界。理據的對立面似乎是無理據。但無理據性,即任意性也絕非消極因素,它可以使我們的抽象能力得到提升。也許任意性代表進化史上人類智能的飛躍,或者就是它的表征,也許它就是人類智能的先驗設定。本文的目的在于廓清何為理據性,使之是其所是而非含混和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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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paper attempts to analyze motivation from diachronic and synchronic perspectives, clarify the domains where arbitrariness and motivation work, and distinguish iconicity from motivation, pointing out that the existence of motivation should be acknow ledged, not to be exaggerated though, and that the actual sense of motivation should be ascertained. Only the motivations of roots are real ones, motivation does not determ ine word meaning, and neither the existence nor the understanding of signs depends on motivation.
motivation; arbitrariness; iconicity; word meaning; sign
H0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8-665X(2011)01-0001-07
2010-08-25
趙彥春(1962- ),男,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認知語言學、生成語言學、翻譯學、詞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