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燕娜
(浙江樹人大學,浙江杭州310015)
楊憲益、戴乃迭夫婦對于中國翻譯事業所作出的貢獻在國內學界受到一致贊揚。他們早年在牛津大學求學,一個主攻古希臘羅馬文學、中古法國文學及英國文學,一個主修中國文學,這使得他們的中英文水平均極高。楊憲益對中西方文化的了解以及對中英兩種語言的熟練掌握為他們的翻譯事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再加上有以英語為母語的戴乃迭的協助,這樣的合作使他們的翻譯成果蔚為壯觀。在中譯英領域,他們的譯作主要有《老殘游記》《魯迅選集》(1-4卷)《儒林外史》《關漢卿雜劇選》《史記》《紅樓夢》等;在外譯中領域,譯作主要有荷馬史詩《奧德修紀》、法國古典史詩《羅蘭之歌》、蕭伯納的《賣花女》等等,譯作達百余種之多。但遺憾的是和很多翻譯大家一樣,他們終日埋頭于翻譯作品的實踐中,并未用翻譯理論對他們的翻譯經驗進行有效的提煉和總結。筆者通過仔細研讀楊憲益、戴乃迭的譯作,發現他們所遵從的翻譯觀與巴斯奈特的“文化翻譯觀”具有許多相通之處,因此,筆者在分析他們的《關漢卿雜劇選》英譯本的基礎上,試圖闡釋他們的文化翻譯觀。
上個世紀,中國誕生了很多翻譯實踐大家,但在翻譯理論和翻譯研究上,幾乎沒有什么實質性、標志性的建樹,楊憲益、戴乃迭就是很好的例子。縱觀他們百種翻譯作品、學術著作,很少論及翻譯理論,我們只能從他們對于翻譯工作只言片語的體會中和后世學者對他們學術成果的總結中領悟他們的翻譯思想。1994年應香港中文大學金圣華教授之約,楊憲益談到了自己從事翻譯工作的體會。“翻譯是溝通不同民族語言的工具。不同地區或國家的人都是人,人類的思想感情都是可以互通的。”[1]338從這點看出,楊憲益深信翻譯實際操作的可能性。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毛澤東接見楊憲益時,他的回答也印證了這一點。當毛主席問:“你覺得《離騷》可以翻譯嗎,嗯?”楊憲益不假思索地回答:“主席,諒必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可以翻譯的吧?”[1]213鄒廣勝在《談楊憲益與戴乃迭古典文學英譯的學術成就》一文中也強調了這一點:“他更為堅信偉大的文學作品可以翻譯成另外一種語言,從而成為整個人類文明的共同財產,雖然在不同文化間的轉化中某些東西發生了變化,但這并不意味著不可能。這種信念乃是不同文化互相交流與對話的基本前提。”[2]正是因為深信文學作品異化翻譯的可能性,楊憲益所持的翻譯觀是努力把中國文化全盤介紹給西方,通過異化的翻譯策略,使西方讀者感受到對異質文化的驚異,來實現他的文化影響目的。在自傳中,他講到“‘信’和‘達’,在翻譯中則是缺一不可。‘寧順而不信’和‘寧信而不順’都是各走極端,不足為法。要做到‘信’和‘達’兼備不是很容易的事。總的原則,我認為是對原作的內容,不許增加或減少。把‘一朵花’譯成‘一朵玫瑰花’不對;把‘一朵紅花’譯成‘一朵花’也不合適。”[1]339無獨有偶,戴乃迭的翻譯作品從內容到精神也都高度忠實于原作。她不滿足于追求中英文字與字的相對應,而是致力于讓西方讀者認識到作品所包含的深刻文化內涵。在翻譯作品的同時,戴乃迭寫了若干類似“導言”的文章,對作品的寫作背景與作家的家庭背景、學習歷程、創作起因等做了深入的介紹,以期英語語境的讀者們能更好地理解作品深邃的文化內涵,這些“導言”分布在《一個西方人對〈紅樓夢〉的看法》《新出女作家諶容及其小說〈人到中年〉》《〈權與法〉——一個勇敢的、切中時弊的話題》《〈新鳳霞回憶錄〉前言》《〈北京的傳說〉前言》《〈神鞭〉前言》中。[3]37-69
在翻譯學領域,自上世紀80年代起,出現了“文化轉向”的視角,其代表人物是蘇珊·巴斯奈特。蘇珊·巴斯奈特是英國沃瑞克大學著名的翻譯家、詩人和文學理論家。作為“文化翻譯觀”的領軍人物,她的“文化翻譯觀”在翻譯界刮起了與以往翻譯研究截然不同的清新之風。廖七一總結了這一“文化翻譯觀”的主要內容:“第一,翻譯應該以文化作為翻譯的單位,而不是停留在以前的語篇之上;第二,翻譯不只是一個簡單的譯碼——重組的過程,更重要的還是一個交流的行為;第三,翻譯不應局限于對原文文本的描述,還在于該文本在譯語文化里功能的等值;第四,不同的歷史時期翻譯有不同的原則和規范,這些原則和規范都是為了滿足不同的需要。翻譯就是滿足文化的需要和一定文化里不同群體的需要。”[4]362根據“文化翻譯觀”的要求,翻譯重在文化交流,文化是第一位的。王寧在《比較文學與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中也重申了這一觀點:“在文化研究的語境中,翻譯正在從字面轉述走向文化闡釋。”[5]“文化翻譯觀”指出譯文的讀者在通常情況下是能夠感受到不同文化之間的差別的,他們通過閱讀譯文,來了解異域文化和異域風土人情。持“文化翻譯觀”的學者認為文化因子不可直接字對字的硬譯,只能通過巧妙移植,因此,翻譯策略上需采用“異化為主、歸化為輔”。由于中西傳統思維習慣、價值取向和審美習慣等方面存在差異性,一些具有民族特色的獨特語言表達在譯入語中找不到相對應的表達方式,而這些具有特色的語言正是該民族人民長期以來的智慧結晶,它們深深地植根于人民生活的各個方面。翻譯此類文本時就應該使用適當的異化策略以達到文化交流的目的。如果一味為了迎合目的語讀者的審美要求,將譯文改成“原汁原味”的譯入語語言風格,那么世界文化的多樣性就會消失殆盡,這是世界文化的莫大損失。
楊憲益、戴乃迭從事中譯英工作成果最豐碩的時期主要是在上世紀的五六十年代,雖然在理論上他們沒有提出系統的翻譯思想,但是通過分析他們的譯作,可以發現,他們的翻譯實踐和巴斯奈特的“文化翻譯觀”不謀而合。眾所周知,給楊憲益、戴乃迭帶來國際、國內聲譽的三卷本《紅樓夢》的英譯本處處體現著異化翻譯的特色。而企鵝出版社1973年出版的霍克斯的譯本則是高度歸化的典型。[6-10]楊憲益、戴乃迭譯本中高度異化的翻譯策略正是他們的高明所在。楊憲益從小國學基礎深厚,在上小學期間就已經跟著家庭塾師誦讀了《論語》《左傳》《唐詩三百首》《離騷》《楚辭》和《莊子》等古典作品,十一二歲時閱讀了許多古代筆記小說以及數量可觀的明清通俗傳奇和長篇小說。他“喜愛中國的古典語文……非常喜愛周作人和魯迅這些作家的作品,這是因為他們作品的思想內容以及簡潔、明晰的語言”。[1]14戴乃迭在她的自傳中也深情地講到:“不同于許多的外國友人,我來中國不是為了革命,也不是為了學習中國的經驗,而是出于我對楊憲益的愛、我兒時在北京的美好記憶,以及我對中國古代文化的仰慕之情。”[3]11楊憲益、戴乃迭崇尚中國文化,他們的譯本最大限度地將中國文化原汁原味地傳遞給外國讀者。他們的譯本以中國本土文化作為參照,保留了中英兩種文化的差異性,彰顯了中國文化的特色,這與巴斯奈特“文化翻譯觀”的翻譯思想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楊憲益、戴乃迭對中國文化的推崇是不言而喻的。他們以中國文化為參照,積極地影響英語世界中人們的價值觀。在中英兩種語言的轉化過程中,他們考慮更多的是如何把中華民族的文化精髓完整地呈現給西方讀者,并因此來影響西方世界的文化樣式。在半個多世紀的翻譯事業中,他們向西方傳達了一個真實的中國形象,并向西方昭示了長期在西方話語霸權陰影下被扭曲、被改寫的中國文化的真實面貌。翻譯作為一種交流的手段和方式,對中外文化的溝通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楊憲益、戴乃迭是優秀的譯者,在古今中外的譯壇上,幾乎不能找到像他們那樣既精通目的語又有扎實的源語文化功底的譯者,他們在譯作中體現的“信”和“達”的標準,對于中國文化的向外輸出具有積極的指導作用。
所謂“信”,是指譯文必須準確忠實地傳達原文的內容和風格。楊憲益博學多才,在中英文兩方面都有極高的造詣,這對于他們的翻譯事業是至關重要的。楊憲益在回顧自己學習英語經歷的一篇文章中講到:“我在中學和大學讀書時,課余看的書比較多,中外古今都有……因涉獵方面比較多,也獲得了一些廣泛文化知識,這在翻譯工作中也還是有用的。我遇到不少愛好翻譯工作的年輕朋友,他們在翻譯中感覺苦惱的,往往是由于知識面太窄,缺乏各方面的廣泛知識,這樣英文語法再好,也翻譯不出來原意。”[11]20-21正是因為扎實的中文功底,在翻譯過程中,楊憲益才能充分理解作者的真實意圖和原文的行文風格。
例一:
ST:墳頭上土脈猶濕,架兒上又換新衣。(《竇娥冤》,第二出)
TT1:Before their husbands’graves are dry,
They set aside their mourning for new clothes.[12]25
TT2:The earth on the grave is not yet dry,
And the dresses on her stand are changed for new.[13]132
例一選自《竇娥冤》第二折,是對婆婆軟弱動搖的諷刺,表現了竇娥的義重情深。根據顧學頡的注釋,“墳頭上土脈猶濕”指的是“古代傳說故事:一個婦女用扇子扇死去不久的丈夫的墳土,莊周問她為什么這么扇?她說:丈夫曾對她說,墳上的土干了,她就可以改嫁別人,因此,她想趕快扇干墳土。這里是說,沒等墳土干就想改嫁。”[14]26楊憲益顯然對這一典故是了然于心的,因此譯文1中明確了這里的墳頭指的是婆婆已故丈夫的墳頭,竇娥的公公早年已去世,而婆婆此時急于改嫁,這個事實剛好與典故相一致。雖然戲劇語言要求簡潔明快,但是在翻譯過程中,楊憲益、戴乃迭二人還是盡量將這一飽含中華文化特色的典故思想傳達給了英語語境中的人們。而譯文2顯然沒有明確這一點,使原文意思的傳遞大打折扣。
所謂“達”,是指譯文要通順曉暢,文法符合譯入語的表達規范,這就要求譯者充分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不拘泥于源語的文法結構,把譯文流暢地呈現給譯入語語境中的人們。顯然翻譯必須達意、傳神,符合譯入語的語言習慣。如果翻譯者們根本不考慮譯入語讀者的表達習慣,一味突出文化差異,不禁使人懷疑這樣的翻譯作品譯入語讀者究竟能理解多少。楊憲益具有深厚的中文文化造詣,戴乃迭以英語為母語,他們之間親密無間的配合使他們呈現的譯文流暢漂亮。在回憶戴乃迭的文章中,楊憲益曾經提到:“我們合譯中國文學名著時,一般是由我翻譯初稿,然后由乃迭修改英文,成為定稿。”[3]80可以想象,這樣的譯文能在最大程度上符合英語世界讀者的語言特點和表達習慣。
例二:
ST:小子賽盧醫的便是。自從賺蔡婆婆到郊外,欲待勒死,撞見兩個人救了。(《竇娥冤》,第二出)
TT:I am Doctor Lu.I lured Mistress Cai outside the town and was just going to strangle her when two men rescued her.[12]21
漢語是重意合的語言,經常采用主題—述題(topic-comment)的句式,主語的句法功能弱,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句子意思的理解;英語則是重形合的語言,主語的句法功能強,是謂語討論、描寫或敘述的對象,因此是句子的關鍵成分。在例二中,原文第一句已經交代主語是賽盧醫了,因此第二句的主語悉數省略。而在譯文中,譯者補上主句的主語I,并將最后一個動詞降格為時間狀語從句,主語換成了two men,句式實現了多樣化,符合英語的表達習慣,意思也非常明確,不會引起絲毫的誤解。
楊憲益、戴乃迭譯文的忠實、曉暢是眾所周知的。在2009年9月17日,中國翻譯協會授予楊憲益“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時,中國外文局常務副局長、中國翻譯協會常務副會長郭曉勇在頒獎儀式上說:楊憲益先生翻譯的中國文學作品,譯文準確、生動、典雅,從先秦文學,一直到中國現當代文學,跨度之大、數量之多、質量之高、影響之深,中國翻譯界無人能企及。
楊憲益和戴乃迭的翻譯觀是超前的。在他們的眼中,翻譯行為不再是一種單純的譯出語和譯入語語碼之間的轉換,而是忠實曉暢地將中華文化移植到英語國家的跨文化活動。目前世界各國之間交流日益密切,全球文化的多樣性特征越來越明顯,單純的字對字的語言翻譯已經不能很好地滿足各國之間的交流互動。人們渴望了解異域文化的差異性、多彩性,楊憲益、戴乃迭早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用他們忠實、曉暢的文化翻譯策略將他們的翻譯事業定位在了文化輸出的層面上,為中華文化走出國門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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