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紅靈
仲景繼承《內經》養陰的重要學術思想,在《金匱要略》創制了許多養陰之劑,如百合地黃湯、酸棗仁湯、麥門冬湯等名方,運用甘寒生津、酸甘化陰、咸寒滋陰、苦寒瀉火滋陰、甘溫滋陰養血類藥物約20余味,并且養陰作為重要的兼治法出現在豬苓湯、小建中湯、腎氣丸等20余方中,它們論治精當、立法靈活、配伍嚴謹,為后世養陰法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因此對其研究應該引起重視,但后世醫家對仲景扶陽氣,益陰液兩大學術思想的研究,多詳論前者,對后者,尤其《金匱要略》養陰法所論更少,本文特從其養陰法特點入手,從以下三個方面歸納分析如下。
運用的方式:養陰多急治。《金匱要略》中養陰劑多為湯藥,似與后世養陰法提倡“有形之陰血不能速生,陰無速補之法”相矛盾。其實《金匱要略》中是強調養陰的急治之法,多運用于病情較急重的階段。如重亡津液的肺痿,精神類疾患的百合病、臟躁病,虛煩之不得眠酸棗仁湯證,渴欲飲水不止的文蛤散證等。至于養陰緩補的思想,則間接體現在虛勞病篇的相關治法中。
養陰的主要藥物多性平和,用量大、宜久服。如酸棗仁湯中重用酸棗仁兩升先煎,補養肝陰血;麥門冬湯中麥冬7升,為全書中所用劑量最大的藥物[1],取其量大力專,清熱滋養肺胃陰,《本草新編》中云:“但世人不知麥冬之妙用,往往少用之而不能成功為可惜也。不知麥冬必須多用,力量始大,蓋以說明藥性平和柔潤之麥冬,對于此等陰虛燥熱之證,非大劑難以奏效?!?百合地黃湯中百合七枚約合今之70克,生地汁一升約合今之200毫升[2],可知本病陰虛內熱至甚,量小不足以勝病,其方后云“勿更服”,“更”為“變更”之意,并不是指地黃寒涼傷胃,不可多服,而是指取效后不要輕易變更用藥,宜久服,這與臨床治療精神類疾病不能驟然停藥的精神一致;又如甘麥大棗湯,小麥甘涼、甘草甘平、大棗甘溫,全方寒熱平調,小麥為君養心陰益氣,配甘草、大棗益心脾和中緩急。臨床報道小麥可用至200克,甘草可用至30~45克之多[3],此方雖簡而平淡,但功效神奇,不僅可用治精神類疾病,還可廣泛用于兒科疾病及久病體虛、善后調理。
養陰時機及程度的把握:養陰不可早投,恐其戀邪,亦不可遲,延誤病情,陰傷又有輕重緩急之分,故仲景注重其運用的時機和程度。所依據的關鍵有兩個方面:首辨標本緩急輕重。如婦人產后病治法特點是勿忘于產后,又要勿拘于產后。體現急則治標,如第2條原文中雖反復強調郁冒病陰血虧虛于下,孤陽上出的機制,而用小柴胡湯為治標之法;第8條產后中風數十日不解,仍可用陽旦湯治療;產后大便堅的一般病機是“亡津液,胃燥”,特殊情況下,可見胃腸實熱燥結,全篇兩次選用大承氣湯治療。體現緩則治本,如產后虛羸不足《千金》內補當歸建中湯。體現標本同治如產后下利虛極,白頭翁加甘草阿膠湯。另外整理書中所用收斂固澀之品,如龍骨、牡蠣、赤石脂、訶子、五味子、血余炭等藥物運用規律發現,它們固然具有固攝陰液,防止其丟失的作用,但卻是適時配用,決非濫用。如膠艾湯雖為出血證而設,但并無大隊止血收澀之品,而重在溫養沖任以攝血,充分體現治病求本的思想。
次辨正邪之盛衰。如據此判斷陰傷的輕重:邪盛津未傷,或津傷不甚以去邪為主,祛邪以防傷正,即護陰;邪盛津傷可標本兼顧,即增陰(如痙病瓜蔞桂枝湯證)、保陰(如暍病白虎加人參湯證);陰液大傷,邪盛正不衰者,急可攻邪以救陰(如陽明痙病大承氣湯證、黃疸熱盛里實大黃硝石湯證);邪盛正衰者,急當回陽救逆以固陰(如下利病四逆湯證)。
仲景養陰法很少單獨使用,每多配用它法。
2.1 與補益法配用 仲景治虛之法,注重平調陰陽氣血,不是養陰藥物簡單的疊加,組方講究配伍。以下從四個方面的配用分述。
2.1.1 補陽 根據陰陽互根互用的道理,養陰法與補陽法互相滲透。溫陽藥多具辛溫質燥,滋陰藥多甘平滋潤,陽藥得陰藥之柔潤則溫而不燥,陰藥得陽藥之溫通則滋而不膩,二者相得益彰,為陰陽并補之法。如虛勞篇重扶脾腎之陽氣,代表方腎氣丸(含六味補腎陰)、小建中湯(倍用芍藥)均體現了“善補陽者,陰中求陽”的思想;反之“善補陰者,陽中求陰”,如虛熱型肺痿附方炙甘草湯,在《傷寒論》方基礎上增大滋陰力量同時,增加溫通陽氣(桂枝易桂心)作用,以助行陰液,使陽生陰長。
另外陰虛的同時,注意辨析陽氣的情況。固然有陰虛陽亢證,亦有病久、病情復雜者,陰損及陽,甚至以陽虛為主者,其治法隨之要靈活的進行調整。如汗出太過重傷心陽之驚狂病、損傷胃陽之胃反病;多繼于陰傷之后的虛寒型肺痿;消渴病腎氣丸證、出血日久的黃土湯、柏葉湯、桃花湯證、失精家之桂枝加龍骨龍牡湯證。尤其對于陰損陽亡的重癥,則要急以回陽救逆以斂陰。如嘔吐、下利重癥中的四逆湯、通脈四逆湯證。此時為何重回陽,《醫宗金鑒》有云:“遇血崩、血暈等癥,四物等不能驟補,而反助其滑,能補有形之血于平時,不能生無形之血于倉猝…”。陸淵雷亦有云:“津傷而陽不亡者,其津液能再生,亡陽而津不傷者,其津也無后繼,是以良工治病,不患津之傷,而患陽之亡。”(《金匱今釋》)
2.1.2 益氣 補氣藥能增強滋陰藥的功效,即常用之益氣養陰法。兩者各有側重,如養陰為主配益氣,如麥門冬湯、甘麥大棗湯;益氣為主配養陰,如薯蕷丸。
益氣可助陰液的升騰布散。如剛痙葛根湯中葛根升脾胃清陽之氣,升津以舒緩筋脈;瓜蔞瞿麥丸,瓜蔞根與山藥配用生津潤上燥;而《金匱要略》對消渴病的論治以氣陰兩虛立論,白虎加人參湯、腎氣丸的運用反證其病機不是單純的陰虛,還有因脾氣虛、腎氣虛導致的水液吸收和輸布、排泄的障礙。陰津損傷之重多有耗氣,益氣還可以攝陰。如現臨床每多用桂枝加龍骨牡蠣湯加黃芪,治療體虛自汗者。
2.1.3 養血 補血藥與滋陰藥不同,但血屬陰,尤其有些藥物兼有補血、滋陰的作用,故很難截然將兩者區分(如白芍養血斂陰、阿膠補血滋陰)因而兩種治法常配用,使陰血互生。如《金匱要略》中有6方(薯蕷丸、奔豚湯、當歸芍藥散、當歸散、芎歸膠艾湯、溫經湯)用到后世四物湯(當歸、干地黃、芍藥、川芎)的加減組合。養血有利于生陰,而精血同源,故補陰、補血配合,實為補充精血。
但兩者又不可混談,養陰多性涼,養血多甘溫滋膩,故需詳辨寒熱。如當歸生姜羊肉湯為血虛而寒,酸棗仁湯為陰血虛有熱;又如陰虛不可概用四物,白芍補血偏于養陰,其性靜而主守;當歸補血偏于溫陽,其性動而主走。血虛生熱者用白芍,血虛有寒者用當歸。
2.1.4 氣血陰陽俱補法 薯蕷丸主治“虛勞諸不足,風氣百疾”,即氣血陰陽俱不足之證,以薯蕷專理脾胃,寓八珍湯益氣養血,人參、白術、干姜、大棗、甘草、桂枝益氣溫陽;當歸、川芎、芍藥、地黃、麥門冬、阿膠養血滋陰。
2.2 與祛邪法配用 補法與祛邪法本為對立,仲景有機的將兩者統一。其運用之典范如腎氣丸之補瀉兼施。受其啟示,汪昂在《醫方集解》開篇為補益劑,所論第一方為六味地黃丸,并明確提出“善補者,必補中有瀉”的重要觀點。總結《金匱要略》養陰法與祛邪法的配用,主要為以下兩個方面:
2.2.1 清熱法 熱盛消灼陰津或逼津外泄,或陰傷后虛熱內生,故養陰常需配清熱。清熱法運用的關鍵為辨熱之表里、虛實、輕重、緩急。
2.2.1.1 辨表里 熱在表,防傷陰,如風濕在表濕病,風與濕相合,濕邪易化熱化燥,故變麻黃加術湯(麻黃配桂枝辛溫解表)為麻杏苡甘湯(麻黃配苡仁輕清宣化)、如風濕歷節病化熱傷陰者,桂枝芍藥知母湯用知母清熱養陰;熱在里,根據不同病位,陽明經熱盛用白虎湯加人參湯(暍病、中消)、少陽熱用小柴胡湯(產后郁冒)等。
2.2.1.2 辨虛實 根據熱出現之先后,熱在前,后傷陰者,側重清實火,如暍病感受暑熱損傷陰津,石膏甘寒清肺胃實火。先陰傷,后生內熱者,側重清虛熱,如產后陰血虧虛,陽亢化生內熱,所用竹皮大丸中白薇、柏實養陰清虛熱。
2.2.1.3 辨輕重緩急 如百合病的失治、誤治共有六條,根據陰虛內熱程度的不同,分清養主次,除百合地黃湯外,分別選用知母、滑石、瓜蔞根、雞子黃;急治則換用散劑。方中配用滑石為清熱利小便,利小便本可傷陰,誠如趙羽皇曰:“陰虛之人,不但大便不可輕動,即小便亦忌下通,倘陰虛過于滲利,則津液反致耗竭”(《古今名醫方論》),故在此為急治之法,反之緩治則有配合外洗、食療之不同。
2.2.2 祛除有形病理產物 由于因虛致實滯、養陰不當等原因,易出現陰虛與有形實滯兼見。《金匱要略》中側重養陰與化瘀、祛除水濕的配用。
2.2.2.1 與化瘀配用 因虛致瘀者,養陰增液,津充則血不滯。如虛勞干血,大黃蟅蟲丸在化瘀同時重用干地、芍藥養陰血補虛;黃疸后期熱久濕去而干,豬膏發煎,豬膏、亂發相配潤燥結,充胃腸津液與通瘀并舉;瘀血久伏者,可出現化熱,其熱亦可傷陰,如陰伏“病者如熱狀,煩滿,口干燥而渴”,故治婦人癥病桂枝茯苓丸化瘀與和血之芍藥、清熱之丹皮配用。
2.2.2.2 與除濕利水配用 潤燥相合,取意相反相成。
養陰之方配燥濕,如麥門冬湯,麥冬與半夏配伍,比例7∶1,二藥主從有序,潤燥結合,相反相成,是本方配伍之精妙所在,半夏之燥性被抑,專降肺胃逆氣,且溫散開胃行痰,可緩麥冬之陰凝,使其滋而不膩;又如酸棗仁湯配茯苓健脾利濕防棗仁之滋膩、薯蕷丸中配用豆黃卷、粬,消食助運以防生濕。
反之除濕利水之方配養陰,如大半夏湯重用半夏燥濕為主,配人參、白蜜以養陰潤燥;瓜蔞瞿麥丸,溫陽利水同時潤燥生津;豬苓湯、當歸貝母苦參丸,清熱利尿配養陰血;大黃甘遂湯攻瘀逐水配阿膠養陰血;甘遂半夏湯攻下逐水配芍藥防傷陰。
3.1 五臟分治,中有側重 五臟皆有陰虛,《靈樞·本神篇》:“五臟藏精也,不可傷,傷則失守而陰虛?!薄督饏T要略》辨治雜病的方法為臟腑經絡辨證,故對于陰虛證,應首辨其臟腑病位。如百合病重點病變部位在心,肺痿病病位在肺,消渴病病位則有肺、胃、腎的區別。用藥方面則各有不同,養心陰相關藥物如生地黃汁、小麥、阿膠;養肺陰如麥門冬、百合(除內服外,因肺合皮毛,還可配用特殊的外洗法,洗其外以通其內);養肝陰如用酸棗仁、芍藥、山茱萸,酸味以養肝體。
仲景在養臟陰中尤側重脾腎。五臟六腑皆有陰液,但必以脾胃為化生之源,腎藏先天與后天之陰精,為生命之本。這在《傷寒論》養陰法之相關運用亦有體現。如按六經病變論,三陽病性多實熱,病位在腑,腑喜潤,胃為六腑之首,若熱傳陽明,輕者劫灼胃液,重者可傷及肝腎陰精,故多急以清熱以護胃陰,如白虎湯、承氣湯類;三陰多內傷雜病,病在臟,以耗損腎陰為主,養陰以救腎水,方用黃連阿膠湯,瀉火滋心腎之陰。
《金匱要略》延續了這一思想,其重養脾胃之陰,如臟躁病,五臟之陰皆虛,躁自內生,用甘麥大棗湯甘潤以滋脾精,灌溉四旁,則五臟安和,其躁自除。具體養脾陰在治療上除選用麥冬、芍藥、雞子黃、飴糖、白蜜等甘味為主藥物外,還注重食療。因食品之中,甘淡甚多,對調中和胃,顧護脾陰起著重要作用,如調護中之白飲送服、食煮餅、麥粥、啜熱稀粥等;典型的論述如瘧病篇云“脈弦數者風發也,以飲食消息止之?!奔刺崾拘皬臒峄餆釤胧⒄?,除用甘寒藥物治療外配甘寒飲食調理,使熱退津復。
養腎陰理論方面的論述較多,如虛勞病、消渴病、女勞疸、小便不利等疾病皆與腎陰虛有關。藥物方面選用干地黃(大補腎陰,填精補髓)、山茱萸(補肝陰,精血同源,以助腎陰)、戎鹽(補腎清熱)、阿膠(補血以養腎陰)。
3.2 注重整體治療 即根據臟腑之間生克制化的關系,運用臟腑整體觀念組方。如首篇論肝虛之治,“夫肝之病,補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藥以調之?!本唧w體現在酸棗仁湯,肝心脾同治;陰虛肺痿用麥門冬湯是肺胃同治,其附方中炙甘草湯,則為心肺同治;又如百合病主方百合地黃湯,百合既可潤肺,又能清心、地黃汁不獨清心養陰,且滋養腎陰,補腎水以制心火。又因心肺之病與胃熱相關,其變證處理中,又兼治其胃,加用知母、雞子黃。
綜上,仲景養陰法有自身的特色,且運用靈活,充分考慮機體臟腑、氣血陰陽等相互關系,為后世養陰理論的建立、發展及臨床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1]王心東,張風梅.《金匱要略》大劑量用藥初步探討[J].中醫雜志,2010,51(2):177.
[2]張家禮.《金匱要略》[M].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04:500.
[3]丁德正.試析《金匱要略》臟躁及其治療[J].中醫雜志,2010,51(5):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