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稚鯤,錢 峻
汪機(1463~1539),字省之,號石山居士,安徽祁門石山人,新安醫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出身世醫之家,其父汪渭、叔伯汪宦(徐春圃的老師)均為祁門名醫。汪機幼攻儒學,后以范仲淹良相良醫之說為信念,棄儒學醫。初隨父懸壺鄉里,又私淑李杲、朱丹溪、戴思恭諸家。汪機立志肆力醫學,承繼家學、遍訪名師,多有發揮,醫術日精。據《祁門縣志》記載,其母病頭痛、嘔吐10余年,久治不愈,其父屢試方藥,均無效驗。汪機擬方用藥,調理得法,便起沉疴,母病竟然痊愈。明史無汪機專傳,其名附見于《明史·李時珍傳》:“吳縣張頤、祁門汪機、祀縣李大可、常熟繆希雍精通醫術,治病多奇中。[1]”汪氏熱心授徒,從者甚眾,較為有名的有陳桷、程鐈、項恬、周臣、許忠、黃古潭、汪副護等,而其中黃古潭的弟子孫一奎也是一代名醫,繼承發揚了乃師學說,創“命門動氣說”。汪氏因材施教,門生均有所得,其對中醫人才培養有著完整的教育思想。
中醫的優良傳統是醫德醫風高尚,以施展仁術濟世為本,故有大醫精誠、良醫良相之說。汪機認為,醫學教育應將醫德置于首位,醫生職業與人的性命密切相關,如果唯利是圖,則可能出現醫界的欺詐行為,或產生因逐利而置患者生死于度外的不良后果。因此,惟有道德高尚才能做到不為己利、以醫術濟世。汪機授徒以身作則,身教言傳,培養家人和弟子以仁術濟世。汪機平時為人謙和好施、淡泊人生,生活儉樸,粗衣糲糧,不求享受。對患者,則有請必應,盡心盡力,尤其體諒貧病之家,對貴人高官則時有矜持。故汪機之名不但在于醫術高明,且因醫德醫風高尚,以傳道修身濟世為己任。他接診病人全力救治,不求回報。若遇危重患者,則廢寢忘食,不離左右,精心調治,親自看護。對待患者的病情,汪機主張以實相告,既不夸大病情求其賞,又不隱瞞欺騙,有時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也如實相告,使患家不枉費錢財,亦可盡早準備后事,體現了一切為患者著想的思想觀念。為不增強病家負擔,汪機臨證時從不亂用貴重藥物和稀有藥引。他曾怒斥庸醫騙人騙物的不齒行為。史料曾記載汪機門診盛況:“遐邇以疾來,請者無虛日”。及至晚年,求者益眾,所應益博,故有:“夫病之見于石山也,如饑者得食而充,渴者得飲而解,溺者得援而登顛,危者得扶持而安”(《石山醫案》·程曾序)。總之,重義輕利,立志以仁術濟世,以德統才,德才兼備,方為合格的中醫人才。
醫學研究的對象是各種疾病,厄病多變,非聰明理達、靈活縝密者不可重托。明代醫界流弊“北宣南局”,北方效法劉完素寒涼派,以其《宣明論方》為宗,用藥偏于寒涼傷胃;南方則好用《局方》(宋《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用藥偏于溫燥灼陰,且不重辨證。二者若應用不當,皆易損脾胃或傷及陰液,為害無窮,甚需醫生辨證精準、靈活運用,不可盲從草率。汪機以善用參芪著稱。據明·江瓘《名醫類案》記載,石山治驗196例,參芪為劑者占去大半,有125例[2]?!妒结t案》中有數十種雜病可用參芪,以其味甘性溫、補氣生血,尤益脾胃。但善用參芪則另有“圓機活法”,關鍵在于辨證準確,合理配伍。雜病多為久病之疑難雜證,久病多虛,或虛實夾雜、正虛邪戀,治則扶正祛邪,攻補兼施。如時醫堅守“痛無補法,痢無止法”,汪機不然,治久痢亦可以參芪為君,以其腸胃下久而虛,過用寒涼而陽氣不足,宜溫補扶正以祛邪,貴在藥物配伍。汪機遣方用藥,刻求精當周到,故有卓效,屢起沉疴。不過,治病大法易學,靈活運用則難,如何權衡取舍,不僅需要長期實踐獲取診療經驗,還需醫者天生聰慧,具有駕馭疾病的能力。故中醫教育不僅要熟讀經典、通曉百家,還要求學而善思,以自身較強的領悟力體察病情,辨證施治,“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但并非所有人都具備這種領悟能力及靈活變通的能力。因此汪機認為,作為醫學人才的培養者,應選擇聰敏善思的可教之人作為后續人才,否則習醫者不僅可能一事無成,今后還將導致延誤病情甚則害人性命的后果。
古代醫家多以身教課徒,在臨證過程中將診療經驗傳授給習醫者。臨床實踐是學醫的必經之路,實踐出真知,只有精勤不倦地長期臨證,才能提高診療技術,精湛醫術。汪氏本人就是實例,他在長期、大量的臨證經歷中形成了自己的診療特色。他擅長脈診,主張四診合參,辨證論治,尤重八綱辨證、臟腑辨證。他重視中醫整體觀,認為外科必本于內,這一觀點影響到陳實功、王洪緒、高秉鈞等后世醫家,產生了外科三大學派。汪氏認為針灸多用于實證,若論補虛,則針不如藥。對于溫病,汪氏亦頗有新見。經云“冬傷于寒,春必病溫”。汪機之前,醫界強調伏氣溫病。汪機則有新說,認為溫病亦有新感,不囿于《內經》,此觀點為后學吳有性所繼承和發揚,汪機也因此被視為溫病學派的先導。
明代醫學教育一方面以師徒相傳、臨床實訓的形式,通過大量的臨床實踐提高學徒的臨證水平。同時,將自己的臨床經驗編撰成書,以著作示人,并將之看作是提高醫生水平的重要途徑之一。我國古代有些醫家就是以閱讀他人著作為主要學習方式而最終成為名醫的。如明代吳縣木瀆儒生王賓(字仲光)苦讀醫書3年,并訪求多位名醫,曾造訪戴元禮向其學習醫術,后元禮恐其超越自己,有所保留,王賓于是從戴處偷讀、抄錄《彥修醫案》10卷,悉心學用而醫術大進,成就醫名。戴氏則因所述秘不傳人而使后人對其醫德產生質疑[3]。故著書立說,并愿意將一己之長,心得經驗公之于眾,借以傳遠,以蔭后人,是一種值得提倡的科學精神,是高尚的道德風尚。明代不乏編撰、傳抄、整理醫籍者,這些著作為明代習醫者提供了一本本生動的醫學教材。汪氏不僅熟讀經典百家,終身向學,同時整理經驗,著書立說,將自己的才學以著作形式傳于后人。據考,汪機常于診余勤于著述,所編纂醫籍計11種70卷,傳抄醫籍2種4卷[4],其門生陳桷、程鐈、項恬、周臣、許忠等皆得其傳,并整理老師醫論、醫案多種,這些著作成為后人學習其醫術及治學方法的良好教材。
汪機認為,醫學生應通過以下幾個途徑加強終身教育,不斷完善自己的知識結構:一是勤懇好學,精勤不倦;二是注重學術交流,不斷獲取新知;三是學無常師、取長補短。
醫學名家多推崇精勤不倦的治學態度。古人云,非博極群書者不可語醫也。業醫之人,當勤求古訓,博采眾長,庶可見病知源,醫術精進。中醫講究尊經重典,學有淵源,尤重師承。此中真意,便是深知醫理,打好基礎,同時又要擷取百家,以應疾病萬變。故名醫常拜師多人,或私淑名家,或與人交流心得,獲取最新信息,亦即多種渠道獲取新知、提高技能,不斷完善自己的知識結構。汪機自稱石山居士,有載其夏則“枕覃入林”,茶瓜留客[5],其間不乏與同道或各色人等之間的信息交流。學術上,他本人曾立“滋陰法隨丹溪,升陽治從東垣”的原則,人稱“廣丹溪之志者,元禮也,廣元禮之志者,維石山作之”(《推求師意·序二》)。汪機深研李東垣補脾之論,朱丹溪養陰之法,求教戴思恭之術,曾得戴之筆記手稿,皆為朱丹溪秘旨微言和醫療經驗。汪與門生陳桷校而刊之,書名《推求師意》,意在闡揚師意,推廣朱丹溪之法,又能防俗醫濫用寒涼殺人。是書可看作是朱丹溪、戴思恭、汪機、陳桷的共同成果,尤靠汪機的努力才得面世,其中不乏汪氏之醫療心得和學術思想。汪機對朱丹溪學術思想的闡釋注疏有功于后世,也見其學無常師,學人精髓以補己之短。其善學李東垣補脾之妙,成為溫補學派之先導。汪氏又創營衛論,強調護養陽氣?!盃I氣虛虧,百病由生”(《石山醫案·營衛論》),而七情之傷常致營氣不足。營中又有營氣、營血之別,“補陽者,補營之陽;補陰者,補營之陰”,融合李東垣、朱丹溪之說,摻及己意,推動學術發展。
汪氏不僅善學前人,還善于從同輩身上汲取新知。如他將《韓氏醫通》對過用苦寒補陰的批評,魏直治痘“首尾俱以人參為主”的觀點,以及薛己的溫補觀點吸收到自己的著作中,形成并鞏固了自己的學術觀點。汪機在學習他人經驗過程中也非盲目吸納,同代名醫王綸深知誤服參芪之害,認為虛勞咳嗽應忌用參芪,汪機以為不然。其于臨證實踐中體會到,虛勞咳嗽、元氣衰憊予參芪常效,因而不必拘于王綸之禁,此中奧妙在于配伍。此種自信與判斷得益于其完善的知識結構與深厚的學養。
明朝未見有針對民間醫生的繼續教育項目,但古代名醫仍能不斷更新與完善自己的知識結構,提高其診療水平,說明古代醫家有著自己有效的繼續教育方式,這一點值得當代醫界深思。而汪機所主張的醫者當綜核百家,取長補短,且驗之于臨證的觀點,也成為醫學教育之導向、共識。
汪機的醫學教育思想主要可歸納為以下幾點:一是以德為先。醫德是成為合格醫生的必備條件;二是醫學教育應設立門檻,充分考慮學生的智力水平與領悟能力,只有聰敏善思、靈活縝密者,才可收為醫學生,即所謂“得其人乃傳”。否則,將產生不合格醫生,害人性命。當代不少學者也認為,醫學教育當屬精英教育,在學生入門時應有嚴格的篩選制度,控制招生規模,強調生源的重要性;三是強調醫學教育的終身性。醫學生應具有終身學習理念,以多種方式更新、完善自己的知識結構,如此方能成為醫界后繼精英。此與當代醫學教育對醫學生終身學習能力的要求相一致,只是知識來源、知識載體及獲取方式等有所改變。不斷獲取與利用信息來完善知識結構的能力,對于經常需要決斷生死的醫生來說尤為重要。
古代醫學教育思想產生于當時的社會和醫界環境。隨著時間的變遷,古今教育環境已有諸多不同,教育理念、教育方法和人才觀念也有所更新,但基本精神是延續的,汪機所推崇的德才兼備、學術交流、終身學習、博采眾長等教育理念仍與當代人才培養特征相吻合。古人的智力成果正在當代得到繼承和發揚,現代中醫也正在這種繼承與發揚中逐漸步入新的階段。
[1] 錢超塵.汪機事跡著作及從醫考[J].中醫文獻雜志,2006,2:1-3.
[2] 李 標,劉友泉.汪機醫學之易理發微[J].安徽中醫學院學報,1991,10(2):11-13.
[3] 陳竹友.“醫人皆相嫉害”辨.黑龍江中醫藥,1981,2:44-46.
[4] 王旭光,章麗華.汪機著述考[J].中華醫史雜志,1999,29(4):242-245.
[5] 張志遠.明代益氣三家傳.山東中醫學院學報,1985,9(1):63-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