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云
(中國中醫科學院針灸研究所、國家中醫藥管理局針灸理論與方法學重點研究室,北京 100700)
王清任(1768~1831),字勛臣,直隸(今河北省)玉田縣人,清代醫家。他敢于懷疑經典,并沖破封建綱常倫理的束縛,利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對人體臟腑、血管等內在結構親自解剖觀察,以此改正古書所述臟腑形態錯誤及矛盾之處,歷經40余年努力,著成《醫林改錯》一書。該書記載了他通過解剖觀察所形成的經絡認識,并附有相關解剖圖譜。
王清任試圖通過實地解剖觀察描繪經絡的實際形態結構,在《醫林改錯》一書中先指出古人認為經絡是血管是錯誤的,繼而闡述了經絡是氣管和衛總管的觀點,具體內容見《醫林改錯》“臟腑記敘”、“氣血合脈說”、“親見改正臟腑圖”等篇[1]。如《醫林改錯·臟腑記敘》上卷曰:“(古人)其論肝,左右有兩經,即血管,從兩脅肋起,上貫頭目,下由少腹環繞陰器,至足大指而止。”《醫林改錯·氣血合脈說》上卷曰:“(前人)論經絡、三焦,未定準是何物;并不能指明經絡是氣管、血管;論脈理,首句便言脈為血府,百骸貫通,言脈是血管,氣血在內流通,周而復始……古人并不知脈是氣管,竟著出許多《脈訣》,立言雖多,論部位一人一樣,并無相同者。”以上內容中經、經絡、脈等詞混用,表達意思一致,即王清任認為古人將經絡(或稱“脈”)當作血管是錯誤的,他認為經絡應該是“氣管”。在《醫林改錯·親見改正臟腑圖》中他還專門繪制了“衛總管、營總管圖”,并有圖注曰:“古人言經絡是血管,由每臟腑向外長兩根,惟膀胖長四根,余親見百余臟腑,并無向外長血管之形,故書于圖后以記之。”《醫林改錯》一書又提到王清任的胞侄來京,見王清任所繪制的臟腑圖,認為其所繪經絡均是氣管,發源于衛總管,王清任對此持默認態度,據此進一步證實王清任主張“經絡是氣管”。
《醫林改錯》“會厭、左氣門、右氣門、衛總管、榮總管、氣府、血府記”、“腦髓說”等節中對氣管、衛總管的發源、走行、分布都有詳細記述。如“左氣門、右氣門兩管,由肺管兩傍,下行至肺管前面半截處,歸并一根……名曰衛總管,對背心兩邊有兩管,粗如箸,向兩肩長,對腰有兩管,通連兩腎,腰下有兩管,通兩胯。腰上對脊正中,有十一支管連脊。此管皆行氣,行津液。”“咽喉兩傍,有氣管兩根,行至肺管前,歸并一根,入心,由心左轉出,過肺入脊,名曰衛總管,前通氣府、精道,后通脊,上通兩肩,中通兩腎,下通兩腿,此管乃存元氣與津液之所,氣之出入,由心所過,心乃出入氣之道路。”
王清任通過實地觀察對人體動靜脈血管、氣管等內在組織進行了仔細觀察和細致描繪,已經親自對經絡的實體形態開展了最早的實證性探索研究,雖然他的研究結果受當時條件限制,是很粗糙的,并夾雜著很多錯誤,但客觀上卻開創了經絡實證研究的先河,打破了以往經絡理論研究中一貫奉行的以經證經、注疏思辨的傳統模式。
實際上,王清任《醫林改錯》中的“氣管”不同于現代醫學中主呼吸之氣進出的“氣管”,而是指現代醫學血液循環中的動脈,“血管”則對應為靜脈。這可以通過《醫林改錯·氣血合脈說》的具體論述得以明確:“氣府存氣,血府存血。衛總管由氣府行周身之氣,故名衛總管;榮總管由血府行周身之血,故名榮總管。衛總管體厚形粗……榮總管體薄形細……氣管近筋骨生,內藏難見;血管近皮肉長,外露易見……頭面四肢按之跳動者,皆是氣管,并非血管,如兩眉棱骨后凹處,俗名兩太陽,是處肉少皮連骨,按之跳動,是通頭面之氣管;兩足大指次指之端,是處肉少皮連骨,按之跳動,是通兩足之氣管;兩手腕橫紋高骨之上,是處肉少皮連骨,按之跳動,是通兩手之氣管。”此段原文中,王清任詳細敘述了2組對應名詞“氣府”與“血府”,“衛總管”與“榮總管”,“氣管”與“血管”。王清任認為,人體氣血獨立運行,運行系統的組成分別是氣府-衛總管-周身氣管、血府-榮總管-周身血管。文中對“衛總管”、“榮總管”、“氣管”、“血管”形態、分布特征有詳細論述:“衛總管體厚形粗”、“榮總管體薄形細”、“氣管近筋骨生,內藏難見;血管近皮肉長,外露易見”。具有現代血液循環知識的人都能看出,王清任此處敘述的“氣管”與“血管”特征分別與現代醫學之血管中的“動脈”與“靜脈”特征非常吻合。文中又有:“頭面四肢按之跳動者皆是氣管,并非血管”,并舉例“兩眉棱骨后凹處”、“兩足大指次指之端”、“兩手腕橫紋高骨之上”之跳動進行說明。眾所周知,只有動脈才能在頭面四肢體表處摸到跳動,靜脈是沒有跳動感的,所以王清任所說的行氣之“氣管”,可以確定應是動脈血管的誤認。
在將動脈血管誤認為只行氣,為“氣管”的基礎上,王清任進一步認為經絡為“氣管”,其循行規律就自然歸屬于他所提出的“氣府—衛總管—周身氣管”行氣系統,并且在《醫林改錯》“辨方效經錯之源、論血化為汗之誤”一節中詳細描述了經絡系統由孫絡、陽絡、經、衛總管、左、右氣管組成,并按表里次序貫通,溝通內外。
緣于王清任所觀察到的都是死尸,血液均瘀積于靜脈中,動脈中已沒有血,所以王清任誤以為動脈管只行氣,為“氣管”。對此,清代中西匯通醫家朱沛文在《華洋藏象約纂》[2]一書中早已有過詳細辨正,現代學者也有很多分析,在此不贅述。
王清任所著《醫林改錯》是中國醫家較早嘗試運用解剖、實證方法研究人體內部構造的范例,該書在清中期刊行以后,對當時醫家的影響很廣泛,這從當時較多中醫著作援引或論述該書內容的狀況可以得到印證,尤其是清代中西匯通醫家大多對王清任《醫林改錯》有過專門研究,這一點在經絡理論內容上也表現得頗為突出。
如清代醫家陳定泰認為,古人未明經絡形質,轉而求助西洋解剖書與王清任《醫林改錯》中尋求“真經絡”,在將王清任《醫林改錯》與西洋醫書對照研究之后,他另有發揮,撰成《醫談傳真》[3]。該書“臟竅經絡之生”篇對經絡有專門論述,提出“二經、二絡”的觀點:“二經者,營為一經,衛為一經。衛經者,精氣之所藏也。營經者,血氣之所蘊也。兩絡者,血自為一絡,精自為一絡……考真臟腑,而后知營、衛為藏氣血之管及經絡也,大者為經,小者為絡。”陳定泰認為,經絡分成二經,分別為營管和衛管,這明顯受王清任“氣、血由衛管、營管分別運行”觀點的影響,也誤以為衛管(即動脈)只行氣,營管(即靜脈)只行血,并直接將解剖形態上的管狀結構與中醫經絡對等。《醫談傳真》中陳定泰還仿王清任繪制了營總管、衛總管圖。當然,陳定泰對經絡的認識與王清任也有區別,王清任認為經絡只是人體的行氣系統,對應的是衛總管、氣管;陳定泰則認為經絡囊括了氣血兩大系統,包括營管、衛管二經以及連接它們的兩絡。
清·羅定昌、唐宗海、朱沛文、高思敬等中西匯通醫家也受王清任較大影響。羅定昌所著《中西醫粹》[4]將英國人合信譯著的《全體新論》、《婦嬰新說》與王清任《醫林改錯》進行了“合璧”式的對照研究;唐宗海《中西匯通醫經精義》[5]、高思敬《五臟六腑圖說》[6]均引用《醫林改錯》的臟腑圖;朱沛文在《華洋藏象約纂》中則對王清任的錯誤有專門辨析。唐宗海將經脈與血管互參,并認為任脈是總脈管;朱沛文則將經脈、絡脈、孫絡分別與血脈管、回血管、毛細血管對應。清·王學權《重慶堂隨筆》[7]在1855年正式刊行時,附有聊城李志銳、徐石然等學者對《醫林改錯》的評論,各立一篇,題為“書《醫林改錯》后”,書中李志銳將人體督、任、沖三脈分別對應于“總氣管”、“總血管”、“總精管”,很可能受王清任經絡是“氣管”說的影響;清代學者胡琨也受《醫林改錯》影響很大,認為脈絡與血絡分別對應“衛管”、“營管”。
從上述內容可知,清代中西匯通醫家,一方面受當時傳入的西方醫學解剖、實證思想的沖擊影響,一方面受王清任解剖革新實踐的深刻觸動和感染,大多改變了以往尊經崇古、以經證經的傳統經絡理論研究方法,開始注重探究經絡的實體結構,并仿效王清任提出的經絡是“氣管”、“衛總管”之說,采用動靜脈血管解讀經絡實質形態,這成為清代出現的一種新的經絡理論研究動態,并由此進一步引發了近現代經絡研究思路、方法向實證方向的重要轉型。
民國初期,尤其是新文化運動以后,人們更為主動接納西方文化,西醫開始在中國更大規模地傳播,經絡研究受西方實證、科學等思想影響越來越大。另外,這一時期我國針灸學發展受日本影響很大,大量接受了日本對經絡實質研究的許多成果與假說,采用神經、淋巴管、細胞間質等各種形質闡釋經絡實質。在以上多種因素的影響下,運用實證方法開展對經絡實質的研究,成為我國近數十年來經絡研究的重要內容,并一度成為國內針灸研究領域重點資助的方向。可以說,經絡實證研究方式已經發展成為一種主流的研究思路和方法。
但鮮為人知的是,經絡實證研究的產生,是由清代醫家王清任所倡導的,且受清代中西匯通醫家們的重視而逐步發展起來的。王清任這種通過解剖實證方法探尋經絡實體結構的做法,雖然其結論是錯誤的,但對當時醫家的影響很廣泛,一些醫家開展了一系列經絡實證研究,這與明清時期傳入的西方解剖知識一起,促成了經絡研究方法由傳統形式向近現代實證研究的重要轉型。
[1]清·王清任.醫林改錯[M].中國中醫科學院圖書館藏清光緒掃葉山房刻本,1879.
[2]清·朱沛文.華洋藏象約纂[M].中國中醫科學院圖書館藏清光緒佛山刻本,1893.
[3]清·陳定泰.醫談傳真[M].中國中醫科學院圖書館藏清光緒綠云洞天刻本,1875.
[4]清·羅定昌.中西醫粹[M].中國中醫科學院圖書館藏清光緒刻本,1894.
[5]清·唐宗海.中西匯通醫經精義[M].中國中醫科學院圖書館藏上海書局石印本,1895.
[6]清·高思敬.五臟六腑圖說[M]∥高憩云外科全書.中國中醫科學院圖書館藏天津華新印刷局鉛印本,1917.
[7]清·王學權、王國祥.重慶堂隨筆[M].中國中醫科學院圖書館藏清光緒上海書局石印潛齋醫學叢書本,1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