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峰
30多年來,伴隨著我國改革開放事業取得一個又一個輝煌成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作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偉大事業、開辟的發展道路和形成的理論體系,也逐漸從中國走向世界,展現出非凡的魅力。從國外學術界看,有關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議題已然成為學者們關注和研究的熱點。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是西方歷史文化問題專家、后殖民理論批評的代表人物,也是中國問題研究專家,他一直對中國現代史以及當代中國社會發展問題給予相當密切的關注。他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有著自己獨特的思考和研究,并提出了帶有“中國印記”的“后社會主義”理論。他用“后社會主義”這一概念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行的分析,對于我們今天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有一定的啟發和借鑒意義。
從一般意義上說,“后社會主義”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學者對原先具有蘇聯模式特征的社會主義國家和地區在社會、經濟、政治等方面的改革進行反思而提出的一個概念。后來被西方以及其他國家學者所使用,且被賦予多重含義。“后社會主義”也被部分學者和政要稱為“后共產主義”,最為著名的是美國前國務卿布熱津斯基在其《大失敗——20世紀共產主義的興亡》一書中所提出的“后共產主義”理論。就“后社會主義”這一概念本身而言,它是由法國著名左翼社會學家阿蘭·杜漢納1980年首次提出的。他在《后社會主義》一書中認為,人類社會分“前工業社會”、“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三個階段,而“后工業社會”即“后社會主義”社會,它意味著社會主義的消亡。在“后社會主義”社會,革命的主體不再是傳統的工人階級,而變成了由熟練技術人員組成的“新工人階級”。它的目標則是發展人的個性、民主和文化倫理,廢除物對人的奴役,使每個人成為自由的人。①參見苑潔編譯:《后社會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第1頁。
自“后社會主義”概念提出后,關于它的使用也出現了多種版本。雖然國外學者在這一概念的使用上有一定的共識,但它也具有歧義性,尤其在進行某些學術研究時,學者們又賦予其特定的內涵。大體可分以下幾個維度。(1)空間或地域維度。一是泛指蘇東地區。如法國學者切文斯和馬格寧就明確把中歐指為“后社會主義階段”的地區②〔法〕切文斯、馬格寧著、崔宏偉譯:《后社會主義中歐——各種從屬道路的混合經濟的出現》,《現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1995年第12期。。再如俄羅斯聯邦前共和黨主席李森科則把瓦解后的前蘇聯地區的國家稱為“后社會主義地區”①〔俄〕李森科著、丁泉譯:《后共產主義諸組織的演變》,《現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1996年第3期。。二是除了原蘇東地區以外,還包括中國、越南等國。如波蘭改革的總設計師、前第一副總理格·科勒德克就把“后社會主義”定義為國家控制產權的社會主義從集中的計劃經濟轉向自由市場經濟的國家和地區②參見〔波〕格澤戈爾滋.W.科勒德克著,劉曉勇、應春子譯:《從休克到治療:后社會主義轉軌的政治經濟轉軌國家》,上海遠東出版社,2000年。。他把“轉軌”的核心確定為自由化和私有化,而只有自由化沒有私有化,充其量只是“改革”而不是“轉軌”。但他又認為“轉軌”和“改革”的國家都屬于“后社會主義”。也就是說,“后社會主義”除了原蘇東地區以外,還包括中國、越南等這些只進行“改革”但未“轉軌”的國家。(2)時間或歷史維度。“后社會主義”在一定意義上也表明某一社會階段的特征或境遇。美國學者丹尼爾·貝爾從社會變遷的角度對這種“后”表達方式作出解釋。他認為這種命題將“……之后”提前作為前置詞,反映了一種矛盾心理,即表達了“一個時代終了”,而新的時代又不知走向何方的“時代間歇期之感”③〔美〕丹尼爾·貝爾著、高銛等譯:《后工業社會的來臨》,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9頁。。美國學者曼德爾鮑姆則把“后社會主義”概念作為一種歷史分期的標志。他認為“后社會主義”一詞本身具有回溯性。“它意味著這個詞過去曾經被用來界定一種世界而現在不再如此,這種世界分享著共同的歷史經驗,具有共同的愿景和計劃。”“后社會主義共同的經驗開始于1917年的十月革命,終結于1989年中歐共產主義的垮臺和1991年蘇聯的解體。”在他看來,“后社會主義”既意味著過去,又指向未來。④苑潔編譯:《后社會主義》,第7頁。而美國學者萊斯利·霍爾姆斯則認為,1989年至2001年是“后社會主義”的10年。(3)制度或體制維度。有的學者把“后社會主義”理解成一種制度安排。如切文斯把當代世界社會結構劃分為三種模式(制度)和相應的國家或地區,即“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后社會主義”,有些學者則主張按“前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和后社會主義”進行分類。也有學者認為“后社會主義”就是那些既非傳統社會主義,也非西方資本主義;既非完全市場經濟,也非集中的計劃經濟的一種混雜狀態;還有一些國家在政治體制上已經完全采納了西式民主,但經濟體制上還屬于后社會主義階段。(4)發展方向的維度。西方學者用“后”這個字眼,除了有貝爾所說的“時代間歇期之感”外,還意味著從某一模式向新的模式方向轉變,并呈現多種可能性與發展多樣性趨勢的特征,但最終走向何方卻不得而知,如有的國家和地區仍有走向封閉的可能性,有的可能從社會主義倒退回資本主義,有的則可能創造出一個新的模式或走出一條新路。美國學者阿里夫·德里克就認為“后社會主義”中的“后”包含兩種意義,指的是歷史形勢的“兩可性”⑤〔美〕阿里夫·德里克著、呂增奎譯:《重訪后社會主義:反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9年第5期。,“后社會主義”具有“試圖避免回到資本主義”、“竭力保持未來的社會主義是人類的共同目標的模糊信念”,以及“不是要回到過去,而是要繞過過去,通向可以選擇的未來”等特征。下文將介紹和歸納德里克的“后社會主義”理論,在此不再贅述。
此外,有一些學者對“后社會主義”這一概念持質疑態度,如托馬斯·卡羅瑟斯認為“后共產主義國家內的大量不同情況促使人們質疑‘后共產主義’的概念”⑥Alison Stenning and Kathrin Horschelman,“History,Geography and Difference in the Post-socialist World:Or,Do We Still Need Post-Socialism?”Antipode,Volume 40,Number 2,March 2008.。還有不少學者從歷史地理學、人類學、社會學等角度對“后社會主義”展開進一步研究。
雖然德里克并非第一個提出“后社會主義”概念的學者,但他賦予這一概念以獨特的內涵和理論深度。他在論證“后社會主義”時,對當代社會主義在實踐中出現的一些新特點以及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復雜關系中的一些難點問題作了比較深入的分析。
德里克所說的“后社會主義”是指一個獨特的歷史階段,即:在這個階段,社會主義是替代資本主義制度的必然選擇,但社會主義不會有整齊劃一的理論,而是各個國家有自身的特色。這種“后社會主義”,一方面是要融入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同時又不會放棄社會主義的本質特性,既要同當前的資本主義主導的全球秩序相結合,又要確保自己不被資本主義所吞噬,也就是既要利用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切先進經驗,同時又要克服資本主義制度的種種弊端。他認為:“(1)社會主義作為一種政治元理論失去了自身的統一性,這是因為社會主義信念在其歷史發展中逐漸被削弱,也因為社會主義國家覺得有必要把‘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世界秩序的要求結合起來,還因為社會主義在實踐中因國情不同而帶有各國的特色;(2)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結合受到各國‘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結構的制約,這種結構是所有此類結合的一個歷史前提;(3)這個前提是要對結合的過程保持警惕,確保不會導致資本主義的復辟。后社會主義也必然是后資本主義的,這并不是在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是一個后于資本主義的歷史發展階段意義上說的,而是在社會主義代表一種對資本主義經驗的反應和一種克服資本主義發展缺陷的嘗試的意義上說的。這種對資本主義在歷史上的缺陷的意識不僅決定了后社會主義自身的缺陷,也制約了它訴諸資本主義方法來消除這些缺陷的努力。因此,無論在多大程度上利用資本主義來提高‘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的表現,后社會主義都試圖避免回到資本主義。由于這個原因,也是為了把‘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結構合法化,后社會主義竭力保持未來的社會主義是人類的共同目標的模糊信念,同時又否認它在當前的社會政策中具有任何內在的決定作用。”①轉引自〔美〕阿里夫·德里克著、呂增奎譯:《重訪后社會主義:反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9年第5期。
德里克強調,提出“后社會主義”這一概念并非預示社會主義的終結,而是在世界社會主義陷入困境時,使人們能夠“以新的、更具有創造性的方式反思社會主義的可能性”,這就是德里克提出這一概念的根本出發點,也是他關于“后社會主義”的理解與眾不同之處。之所以說德里克的“后社會主義”概念具有很深的中國印記,主要在于兩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德里克的“后社會主義”理論的提出與他的學術背景是分不開的。德里克與中國有深厚的學術淵源。他通曉中國文化和歷史,和中國學術界有長期而密切的交往。確切地說,德里克對中國現代史有精深的研究,在研究中國革命以及社會主義建設方面有很深的造詣,在國際學術界也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德里克的理論研究有個特點,就是常常將中國作為具體的研究對象,并同他關注的理論問題結合起來,由此找到他學術研究的現實立足點。這些學術研究上濃厚的“中國特色”是其他“后社會主義”理論的提出者和研究者所不具備的。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后社會主義”理論的研究對象主要是針對中國,是對中國現代革命史與改革開放的現實的一種解讀和反思。他認為,就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而言,“無論用哪個范疇來表述今日中國的社會主義,都不可避免地陷入空想,從而無法回答由于中國社會的巨大變化而向目前的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理論提出的最基本的問題”②〔美〕阿里夫·德里克:《后社會主義?——反思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苑潔編譯:《后社會主義》,第26頁。,而原來的那套話語已無法解釋中國所處的“歷史環境的特征及其模糊不清”。所以,他認為,“就中國的社會主義提出‘后社會主義’這一概念,主要是為了在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問題上,跳出概念上的死框框”,③莊俊舉:《全球化境遇下的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若干問題研究——專訪著名左翼學者阿里夫·德里克教授》,《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7年第5期。“表明中國(及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對他們與資本主義世界關系的某種看法”①〔美〕阿里夫·德里克:《后社會主義?——反思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苑潔編譯:《后社會主義》,第41頁。。他在1989年發表的《后社會主義?——反思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以及為紀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而撰寫的專稿《重訪后社會主義——反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中都談到他提出“后社會主義”概念的這一初衷。
第一,德里克反對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定性為“資本主義”。在相當一部分西方學者看來,中國采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即意味著中國已經走資本主義道路,并成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德里克認為,西方在“國家主導的公共媒體上否定中國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或直接或間接地認為資本主義適用于中國)、否定中國社會主義的學術價值已經習以為常”②〔美〕阿里夫·德里克:《后社會主義?——反思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苑潔編譯:《后社會主義》,第31頁。。在這種背景下,德里克要求學術界擺脫在這個問題上的純粹意識形態看法,而把中國的獨特性放在“實存的社會主義”之“兩可性”矛盾之中來看待。他認為中國是在走“中國特色資本主義”道路這種說法不僅錯誤,而且還隱含某種不良政治企圖。西方一些人把“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錯誤地理解為“資本主義和不加約束的自由企業”,這不是簡單的理解失誤問題,而是要以資本主義的理想為“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導向。現在人們往往認為,中國社會主義的淡化不可避免地會導致資本主義復辟,其根據是,嚴格意義上的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任何妥協,都必然會導致社會主義為資本主義所同化。這實際上是一種武斷的推論。“換句話說,這種說法是在試圖塑造現實,但卻幼稚地假裝是在描述事實”③〔美〕阿里夫·德里克:《后社會主義?——反思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苑潔編譯:《后社會主義》,第25頁。。德里克指出,很多人不理解為什么中國拒絕放棄社會主義選擇,因為社會主義在中國仍然有很大吸引力,“是維護民族獨立、從而避免被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瓦解所必需的”,“社會主義已經成為民族形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任何認為中國當前是在走資本主義發展道路的說法,都是主觀臆斷的。
第二,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是利用資本主義經驗而又力圖克服資本主義發展中弊端的社會主義。在否定了“中國特色資本主義”論調的基礎上,德里克認為,“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是利用資本主義經驗而又力圖克服資本主義發展中種種弊端的社會主義,屬于“后社會主義”范疇。之所以這樣說,主要是為了在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問題上,跳出傳統概念上的舊框框和傳統思維方式。如果簡單地套用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這兩個概念來論述中國當前的情況,都無法真正解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核心的內容,而使用“后社會主義”一詞,就可以使人們既認真看待中國的社會主義,而又不忽視它因利用資本主義而產生的各種問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一提法,能夠滿足使中國的社會主義具有合理性的雙重需要:社會主義要在中國的環境中具有合理性,就必須帶有中國色彩,符合中國社會的需要,但要做到始終是社會主義,又必須在一個并非純屬中國的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站穩腳跟。中國尋求加入資本主義主導的世界秩序以實現自己的民族目標,而資本主義世界則要求以自己的形象改造中國社會作為代價。中國將資本主義引進社會主義社會,但這是有條件的,必須有利于維護中國的民族獨立和通過社會主義革命而樹立起來的國家形象,資本主義不能搞顛覆。④莊俊舉:《全球化境遇下的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若干問題研究——專訪著名左翼學者阿里夫·德里克教授》,《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7年第5期。
第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核心部分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德里克偏愛用“彈性生產”這個概念來分析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即新技術賦予資本和生產以空前的流動性,這為資本對抗勞動力尋求最大利益的同時也擺脫了對資本活動的社會和政治干涉。而市場經濟以及全球化造成的“無疆界市場”則是彈性生產資本主義時代的前提條件和生存空間。他認為中國需要一種彈性的社會主義戰略,而市場經濟正是這一彈性戰略的核心部分。他借“用資本主義發展社會主義”這句話來表明中國“整合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努力”。20世紀90年代出現的復雜社會歷史背景給中國提出許多挑戰,最核心的問題是能否通過移植市場經濟取得超越資本主義的優勢,如何在經濟上利用人類發展的積極成果跨越卡夫丁峽谷?一方面,傳統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社會主義實踐從本質上是批判市場和資本主義的,因此從這一方面看,就要求反對資本主義主導的全球化。另一方面,社會主義建設還不能拋棄市場,在沒有積累起人類解放所需要的物質基礎之前,必須通過市場手段獲得這個基礎。因此,中國自覺利用市場的過程是和社會主義目標一致的。社會主義的大廈不能建立在落后的社會經濟水平和物質基礎之上,市場經濟符合歷史辯證法的客觀邏輯。從根本上講,只有“用市場手段最終獲得拋棄市場的力量”,利用全球化提供的市場力量來實現自己的民族利益和社會主義目標。①參見胡大平:《后革命氛圍與全球資本主義》,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93、325—327頁。中國在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融入經濟全球化浪潮的這些年所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對此,德里克也給予了很高評價:“中國經濟的全球化還使社會發生了重大變化。廣州、上海和北京等城市已經成為全球經濟的都市中心……全體人民大大提高了他們的生活水平。經濟發展造就了一個活躍于中國和世界的新企業家階層。像其他國家的同行一樣,正在壯大的城市中間階層加入了物質和文化商品消費者的行列。相當多的農民冒險走出農業并從事其他形式的經濟活動,因而他們的生活水平被提高到官方的貧困線以上。任何到訪過中國的人都會對中國社會的生機和變化留下深刻的印象。相比之下,以前的資本主義中心變成了奇怪的發展停滯遺跡。”②〔美〕阿里夫·德里克著、呂增奎譯:《重訪后社會主義:反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9年第5期。
第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為“第三世界”提供了全球資本主義格局下的發展典范。德里克一直在思考一種現實的并且可以在廣大第三世界國家推廣的社會發展替代方案。他試圖通過“后社會主義”這一概念激發人們對新社會主義的激情,創造新的對社會主義的憧憬。“作為一種歷史狀態,‘后社會主義’提供了對資本主義的替代方案,是介于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的發展道路,我們甚至可以稱之為‘第三條道路’,中國的‘后社會主義’將是第三世界選擇的典范”③莊俊舉:《全球化境遇下的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若干問題研究——專訪著名左翼學者阿里夫·德里克教授》,《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7年第5期。。他認為,中國的實踐直接提供了某種獨特的經驗,因為中國與第三世界有著遭受歐洲殖民主義壓迫和剝削的共同記憶以及彼此身份的認同,這些共同點不僅提供了合作的基礎,而且還為制定滿足不同社會具體需要的替代發展戰略提供了條件。他在2005年發表的《中國發展道路的反思:不應拋棄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遺產》一文中談到國外學術界熱議的“中國模式”、“北京共識”等問題時認為:“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背景下意欲尋求另外一條發展道路的國家和地區,將會對‘北京共識’這一概念的含義感興趣,特別是在第三世界。”④〔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國發展道路的反思:不應拋棄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遺產》,《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5年第5期。由于中國處于“全球的”、“第三世界的”和“民族的”三大具有全局性的語境中,傳統的一些學術概念已無法準確解釋,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恰好為第三世界國家提供了資本主義全球化條件下難得的一個示范。
第五,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歷史的終結”、“別無選擇”等西方主流話語中的替代性意義。伴隨著蘇東劇變和“全球化”的到來,西方散布“歷史的終結”、“別無選擇”、“一切矛盾都消除了”等等言論。一些西方著名思想家紛紛附和。著名的美國左翼學者羅伯特·海爾布隆納就在《紐約客》上宣稱:“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兩種體制的競爭,在其正式開始后不到75年時間內已經結束,資本主義獲得了最終勝利。”①俞可平:《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西方左翼學者關于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若干理論的評析》,《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3年第1期。但德里克并不贊成蘇東劇變即意味著“歷史的終結”和“馬克思主義終結”的觀點。他認為:“后社會主義”將是復興一國優秀傳統、適合一國需要并超越資本主義秩序的一種替代方案。他從現代性的角度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行了解析,寄希望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有超越于資本主義現代化的另一種可能性,同時這種社會主義又有別于任何傳統的或經典的社會主義模式,展現了一系列嶄新的特征。“(它)一再被援引來建立一種可供選擇的現代性主張。它不是要回到過去,而是要繞過過去,通向可以選擇的未來……其使命是聲援那些被資本主義現代性所壓迫或拋棄的人民,并且為未來指明不同的可能性。”②Arif Dirlik,Global Modernity:Modernity in the Age of Global Capitalism.Boulder:Paradigm Publishers,2007:p.88.但是,在此應該指出,德里克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既寄予厚望,同時也懷有某種隱憂。他認為:“更重要的是為資本主義尋找一種替代的持久沖動。即使在中國的經濟融入全球資本主義之后,這種替代仍然具有生命力。這種信念的持久性可以解釋一些令那些期待社會主義消亡的人感到困惑——即使不是惱怒——的矛盾。當中國的領導人試圖調和這種信念的要求與融入全球資本主義的現實時,這也向他們提出了種種挑戰。”③〔美〕阿里夫·德里克著、呂增奎譯:《重訪后社會主義:反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9年第5期。
德里克站在反對資本主義主導的全球化立場上,對“后社會主義”這一概念的創新性解讀以及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獨特的分析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在世界社會主義運動處于低潮,在“歷史的終結”等論調占據西方主流媒體的時候,德里克沒有人云亦云,他堅持自己的學術理念,探索人類社會發展的內在規律,這種信念與鍥而不舍的精神是十分可貴的。
第一,就分析問題的立場以及方法論而言,德里克比許多西方學者要客觀得多。相當一部分西方學者在論及有關中國的問題時,想當然或未經任何論證就直接給中國冠以“資本主義”的帽子。這樣的事例在西方媒體上比比皆是。德里克既沒有固守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論述,也沒有從西方主流意識形態的角度來看待中國,而是獨樹一幟,從“后社會主義”視角認識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他特別注重從歷史的角度,尤其是通過對中國現代“革命的遺產”的深入研究以及對中國改革開放30多年來的觀察與分析得出自己的結論。盡管我們并不贊同他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后社會主義”概括,但就其立場以及方法論來說,他確實比許多西方學者要客觀和高明得多。
第二,德里克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總體認識還是比較深刻的,很多觀點也頗有見地。德里克一方面從全球歷史的角度把握中國的特殊性,另一方面反對資本主義主導的全球霸權,主張建設具有“地方性”的社會主義。從這二者結合的角度,的確更容易理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他關于“后社會主義”概念的界定一方面是對“歷史終結論”的否定,同時也是為了避免在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問題上囿于某種固定思維模式的束縛,從而在特殊歷史境遇下尋求對資本主義的替代方案。因此,他密切關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的發展,并把中國作為一種獨特的發展模式提了出來。他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對于第三世界的指引和典范作用評價很高,以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在世界社會主義運動中的作用和意義認識都比較深刻。德里克在解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同時,還批判了作為意識形態的保守主義的儒學復歸論以及新自由主義改革論,在今天看來也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在我們討論如何認識并應對資本主義主導的全球化,如何抓住全球化機遇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如何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理論和實踐形態上都獲得恒久的生命力和影響力等命題時,他都呈獻了許多可供借鑒的觀點和材料。
第三,關于德里克提出的全球化條件下如何處理與資本主義的關系等問題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德里克認為中國在全球化條件下,既要利用資本主義經驗而又力圖克服資本主義發展中的弊端。但要做到這一點十分困難。全球化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一種總體歷史背景,同時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面臨的最為現實的外部環境。在這種特定條件下,如何通過我們的發展模式成功地將自身融入資本主義主導的全球經濟體系中,同時又保持自身的獨立性,不迷失方向,做到既反對全盤西化,又不固步自封,從而探索出一條符合絕大多數人利益的發展新路,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深入探究的重要理論和現實問題。此外,他提出的必須解決的幾個帶有根本性的矛盾,如“中國的社會主義同其資本主義世界環境的矛盾”,“社會主義的特殊性同其普遍性的矛盾”,“中國社會主義的一個歷史發展階段同其遠大理想的矛盾”等也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德里克的后社會主義理論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研究提供一些新視角、新觀點和新思路,但我們也要看到,他對中國社會主義的某些理解也存在著明顯的方法論問題以及局外人的特點。德里克本人在對中國改革開放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問題進行評論時,有時也籠統地將其歸為中國對社會主義事業的拋棄。他在否定“中國特色資本主義”論調的同時,有時對中國繼續走社會主義道路也表現出信心不足。如他曾認為,中國雖然斷言它具有社會主義的前途,但已不再從固有的社會主義思想中汲取動力。還有他提出的關于“兩可性”的概念,諸如“歷史形勢的兩可性”、“共產黨的自我形象仍然保持兩可性”、“中國的身份中目前仍然保持這種兩可性”等說法顯示出他思考的模糊性和局限性。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他的分析方法深受西方馬克思主義與結構主義理論的影響,使得他“始終踟躕于馬克思主義和后結構主義之間”①王寧:《德里克的學術思想探幽》,《中華讀書報》2004年5月19日。。他提出的“后社會主義”從本質上也有悖于馬克思主義基本立場、觀點和方法,并不是科學社會主義理論,以此為基礎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分析,顯然很難得出真正科學的結論。其實,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他本人甚至意料到他的見解“無法被輕易地視為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它們反倒可能被看作反馬克思主義的”②張世鵬:《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第208頁。。另一方面,盡管他是當今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幾位精通中國革命和建設歷史的研究專家,但他對于中國的了解多半還在理論形態上,對于生動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還缺乏深入了解和體驗。雖然馬克思主義是一種普遍真理,但如何運用于本國革命和建設的實踐,這一點有時是作為西方學者的德里克所不能完全理解的。所以說,在這方面,德里克和很多西方學者一樣都存在著“霧里看花”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