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宇澄
從人類學視角來看,陶器產生于滿足人類農耕生產方式下定居生活的需要。從1962年江西省萬年縣仙人洞出土的陶器與陶器殘片來看,中國陶器的起源可以上溯至八千年前,換言之,八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早期,在中國的黃河流域已有大量的陶器生產。陶器是人類真正的發明創造,是人類利用水、火、土,改變自然界物質的化學成分,創造出的自然界中從未有過的全新物品。原始社會史學家摩爾根把陶器的發明和使用,看做人類社會從野蠻狀態進入文明社會的標志。
隨著制陶工藝的不斷成熟、礦物染料制取工藝的掌握與運用、窯溫條件的不斷改善,對于陶器的表面裝飾工藝也由最初十分簡單的繩紋、印紋、劃刻紋向彩繪裝飾方向發展。安志敏在1979年第5期《考古》上發表的《裴李崗、磁山和仰韶——試論中原新石器文化的淵源和發展》一文指出,磁山遺址中出土的陶器,大部分都是素面陶器,但在172號灰坑內發現了紅繪彩陶殘片,這可以看做是中國彩陶文化發展的先聲。

圖1 紅陶小口尖底瓶
幾乎與磁山文化同時期發展起來的老官臺文化,應是中國彩陶文化主要的源起點之一。老官臺文化分布于陜西、甘肅渭河和涇水流域等。如在甘肅省秦安縣大地灣出土的老官臺復原后的陶器近200余件,其中彩陶就接近50件。出土陶器均為手制,器型較為簡單,有圓底缽、三足圓底缽、三足圓底盆、圓底碗等。部分彩陶缽的沿口處繪有一圈紅色寬帶紋,寬帶紋至底部多滿繪交叉線條所形成的漁網紋;部分圓底缽或圓底碗,在腹部會有幾何線條樣裝飾。老官臺彩陶多為夾砂陶質,夾雜有不多見的泥質彩陶,表現出彩陶早期的發展狀態。
總體來說,中國早期彩陶多為手制;器型較為簡單;色彩較為單一,紅色礦物顏料的提煉與制取尚處于發展初期,色彩稍顯灰暗;陶土沒有經過仔細過濾,含有雜質;因沒有經過反復的揉泥過程,制作的陶器韌度尚不夠。這一現象直到新石器時代晚期,才有較大的突破,有了制陶工藝的專門分工,甚至出現了以此為職業的專業陶工,由此中國的彩陶文化在磁山文化與老觀臺文化的基礎上,進入到了繁盛發達的另一階段:仰韶文化期彩陶及隨后發展起來的馬家窯文化期彩陶。

圖2 山東大汶口文化背壺
中國原始陶器的器型除了一小部分作為明器而加工制作以外,大部分陶器都是作為生活或是生產工具而加工制作,因此,型制的形成就與生產與生活需要密切相關。在生活用具中按照其使用功能又可以分為水器、飲食器、儲藏器、烹飪器等。[2]從審美角度而言,在滿足使用功能的前提下,特別富有裝飾性的彩陶器皿應是水器中的尖底瓶、炊煮器中的鼎與及盛儲器中的彩陶罐。
尖底瓶與背壺
尖底瓶與背壺都屬于水器的范疇,水器主要用于汲水及盛水之用。因此,水器的設計特點應適應于生活需要,便于汲水、水的運輸及水的安放。在汲水器中,收藏于中國歷史博物館仰韶文化半坡類型的紅陶小口尖底瓶(圖1)較有代表性。該尖底瓶于1972年陜西省臨潼縣姜寨出土,高54厘米,口徑6.5厘米。為了方便汲水及安放,根據力學的平衡原理,該瓶設計成小口、長腹、尖底的造型,兩側系繩的耳環,也是安裝于腹部稍下側的地方,這就使瓶子在裝水的過程中能夠保持自身的重心不斷變化,使瓶口處始終處于進水的狀態。裝滿水以后,因瓶底為尖底,所以特別適于將瓶子插入松軟的土地上,便于瓶子的安放。這種尖底瓶捧持時為了增加摩擦力,而在肩、腹部印刻簡單的繩紋,未加彩繪。從出土的尖底瓶來看,一般尖底瓶都很少,甚至不加彩繪,而具有彩繪的裝飾手法的尖底瓶目前發現的有兩件,一件是在寶雞北首嶺出土,器型與上述尖底瓶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在瓶肩部繪有簡單的三角形帶狀紋;另外一件是1971年甘肅省呂家坪出土的馬家窯類型旋渦紋彩陶尖底瓶,現藏于甘肅省博物館,滿身彩繪黑色旋渦狀紋飾,異常優美。

作為強調運輸功能的水器以山東大汶口文化中的背壺(圖2)最為典型。該壺敞口、收脖頸、深圓腹,瓶體一側拍平,拍平側兩端分別裝有兩個變長系耳,便于穿繩。整個造型既便于裝水,又使水不易濺出,另外運輸過程中,扁平側水壺緊貼人體背部,使運輸過程中更加舒適、省力。整個造型敦厚穩重,充滿穩健之美。

圖4 彩陶魚紋盆
彩陶罐
罐與甕、缸、尊等一道都屬于盛儲器的范疇。一般彩陶罐的造型小口、大腹、平底,表面打磨光滑,加以優美彩繪。但在甘肅省玉門市出土的人形彩陶罐,是象生形彩陶器皿中的杰出作品。從造型難度來講,幾何形體彩陶制作起來較為簡便,但是象生形陶器制作起來相對復雜,難度相應加大。該器皿呈人型站立狀,雙手似乎插入兩側衣服袋中,眼睛、鼻子、嘴巴、雙耳都生動自然。

圖5 彩陶人形浮雕壺
德國藝術史家格羅塞在《藝術的起源》一書中指出裝飾的兩點意義,“一據我們的見解,畫身是最顯著地代表著裝飾的原始形式的;第二畫身是顯然和某幾種固定裝飾有因果關系的”。我們能夠想象得出,在原始先民可以熟練地用美麗的顏色裝飾自己身體時,對于素樸的器物表面又怎能不心生裝飾的愿望。原始彩陶的彩繪效果使得彩陶藝術得以彰顯其永恒的魅力。不論是色彩運用、紋飾造型、還是骨式特點,都將彩陶的裝飾性表達的酣暢淋漓。
彩陶是指在打磨光滑的橙紅色陶坯上,以天然的礦物質顏料進行描繪,用赭石和氧化錳作呈色元素,然后入窯燒制。在橙紅色的胎地上呈現出赭紅、黑、白、諸種顏色的美麗圖案,形成紋樣與器物造型的高度統一,達到裝飾美化效果的陶器。
彩陶紋飾題材豐富多樣,既有抽象的幾何紋樣、動植物紋樣,又有人形紋樣。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彩陶文化又形成了各自別具一格的題材選取特點。半坡類型以彩陶盆為例,裝飾題材以魚紋與人面紋最富有代表性,如陜西西安半坡遺址出土的彩陶魚紋盆(圖4),現收藏于中國歷史博物館,高17厘米,口徑1.5厘米,盆腹外壁黑繪單體魚紋,該魚張開大口,露出鋒利牙齒,魚腹、魚鰭部分都做了幾何化處理,魚的形態似乎正在水中捕食,簡潔之中見兇猛,十分生動。其他彩陶魚紋盆所繪魚紋,有單體、雙體之分,開口、閉口之別;河南省陜縣廟底溝類型可以鼓腹小平底缽、曲腹平底碗為代表,紋飾以鳥紋、變體鳥紋、花瓣紋為代表性紋樣;馬家窯類型是以陶缽、陶罐、陶杯為主要器型,主要運用點、螺旋紋、同心圓、波紋等紋飾;半山類型以直頸鼓腹壺為代表,主要運用漩渦紋、葫蘆紋、鋸齒紋等紋飾;馬廠類型,通常以小口雙腹耳罐、有提梁帶流杯為代表,主要運用四大圈紋、人形紋、回紋、網格紋等紋飾,如現藏于中國歷史博物館的彩陶人形浮雕壺(圖5),壺高34. 4厘米,口徑9.3厘米,泥質紅陶,造型與其他類型壺相似,最為特別的地方,是其人形淺浮雕紋飾。
彩陶紋飾的構成形式主要有單獨紋樣、連續紋樣與適合紋樣等。單獨紋樣往往作為主要紋樣使用,繪于器體視覺的中心位置;連續紋樣以二方連續較為多見,往往呈帶狀展開。在彩陶紋飾的裝飾紋樣中,最為突出的形式美法則就是對比手法,主要有主次、動靜、虛實、點線面等矛盾對立的關系對比。比如許多單獨紋樣,既可以獨立出現,也可以與其他紋飾共同出現,在共同出現的時候,就要注意主次的關系,主要紋飾會繪于器體的主要位置,次要紋飾會作為配飾繪于非重點裝飾的部位;動靜關系對比,在彩陶紋飾中運用得出神入化,比如原始舞蹈紋彩陶盆,盆內彩繪五個手拉手舞蹈的人,當盆內裝滿水時,光線的折射會使觀者產生視錯覺,即盆內的拉手小人會在水中翩翩起舞,靜態的盆與盆內舞動的小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虛實對比在彩陶彩繪中也多被利用,如馬家窯類型的彩陶缽,沿口與內外器壁都進行了彩繪,但為了使觀者不產生雜亂的感覺,在紋飾彩繪中,內外器壁的彩繪采用了虛實對比的法則。器壁內大量黑色彩繪,只在線條之間留有紅陶的本色,而在陶器外壁上則大量的留有紅陶底色,簡化紋飾。
中國彩陶紋飾達到很高的審美層次,其中紋飾與造型之間相互呼應,協調統一功不可沒。這表現在:第一,紋飾位置與彩陶觀看視角的一致性。彩陶器型及放置方式決定著使用者的觀看視角,同時也就決定了彩繪的位置及圖案構成形式。比如半坡類型彩陶盆有兩種器型。一種器型是廣口、淺腹、平底,稍大彩陶盆,平時使用的時候往往置于地上,并因體積稍大,不適宜來回移動,人的視角往往是俯視,這樣一類彩陶盆,一方面在口沿部會加以彩繪,另一方面將主題紋飾繪于盆內稍向上的部位。這樣一來,使用者在俯視時,該主題紋飾與口沿部紋飾就能形成統一的整體;另一種器型較高的平底或圓底盆,因盆壁較高,會常常拿于手中,因此人的觀看視角就會采用平視的方式,因此,這一類型的彩陶盆、彩陶碗,彩繪位置多在盆外上腹部。馬家窯類型的彩陶盆盆口更寬,底部面積更大,俯視時,盆內腹壁及盆底彩繪皆一目了然,因此,馬家窯類型的彩陶盆往往采用口沿部及盆內滿繪的方式,主題紋樣常常繪于盆內中心位置。彩繪時為了避免內外彩繪過于繁復的狀況,往往內彩復雜,而外壁彩繪趨于簡單。從而形成一種呼應關系,并使之產生繁中有簡、簡中有繁的視覺藝術效果。第二,彩陶圖案組成部分的劃分與器型各部分劃分的內在一致性。彩陶圖案在彩繪的時候會按照口沿、頸部、上腹部、下腹部等部位進行不同的圖案組織,比如黑繪仰韶文化尖底瓶,頸部是由一圈圈連貫的線條加以彩繪,肩部與上腹部滿繪渦旋紋,下腹部以幾圈線條終結,與頸部線條相呼應,而接近瓶底的部分則不加彩繪。彩陶上的紋飾是對陶器進行裝飾,陶器的器型、使用方式、器型各部分的組成方式都會制約著彩陶紋飾的位置、組成格式,并使得器型與紋飾相互襯托,相得益彰。
中國彩陶文化是中國藝術大花園中的一朵奇葩,其多樣的造型、絢麗的色彩、迷人的紋飾令人回味無窮,如何將這一民族瑰寶運用于現代藝術創作中來,值得人們深思。
注釋:
[1]轉引自戴吾三:《考工記圖說》,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頁。
[2]張朋川:《中國彩陶圖譜》,文物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