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濤,楊文茹,涂傳飛,余 靜
在蕪湖縣某些村落,春節期間依然流行著一種驅除疫鬼的儺祭活動——穿馬燈,同時它也是一種具有多層次文化結構的傳統體育文化。在全球化和城市化為背景的現代化進程中,我國眾多傳統體育文化,或是無奈不情愿地被邊緣化,或是欣然地順應潮流來改變自我。在馬林諾夫斯基的觀點中,人本身的需要被看做是文化存在的基礎,而文化的功能在于滿足人類生活需要。[6]依據馬林諾夫斯基的理論,穿馬燈活動能從過去延續到今天,背后必有其實在意義,并在當地村民生活里、村落的文化體系中發揮著重要的功能。課題組在蕪湖縣選取了一個叫崔墩的自然村,以探析穿馬燈活動的文化功能和使其發揮作用的影響因素。自2008年12月至今,課題組先后4次赴崔墩,對該村穿馬燈活動進行積累時間約一個月的田野作業。研究策略是,從對一個村落、一種活動、一伙人的關注開始,感受村落社區生活與傳統體育的自然律動,在描述時盡量從基本生活事實出發,圍繞崔墩“為何要穿馬燈”這一問題為思考的主線,捕捉其中的文化功能顯現,以此為基點呈現其文化邏輯,企望在更廣泛的意義上探討社會變遷中村落傳統體育的傳承和發展問題。
1.1 崔墩的基本情況
崔墩位于蕪湖縣的西南部,青弋江下游西岸,是蕪湖縣陶辛鎮倪家行政村的一個自然村,距蕪湖縣城10公里。目前,該村共有241戶,1 026人,其中96%的家戶姓崔,是一個典型的主姓村。據村中老年人介紹,這個村子的崔姓本是同祖,宋元時期崔姓祖先因避戰亂,從現在的河南省遷入。崔氏宗族和祠堂文革前還一直存在,不過在文革中都被破壞了,至今也未恢復。對該村考察中發現,崔墩村民之間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禮俗道德在該村處處可見,村民對崔氏家族的觀念并沒有被磨滅,因而崔墩還一直依舊維持著以血緣和地緣相互交錯為基礎的熟人社會。
1.2 穿馬燈活動開展紀實
儺是人面戴面具、執兵器,按照固定的周期,公開為一定范圍群體驅邪逐疫的儀式活動。據史料記載,儺始于周代。[4]在數千年的傳承中,儺在中國很多地方都有其存在形式,并具有其獨具特色的文化內涵、哲學思想、表演形態、相關文化背景、產生與維系機制等。崔墩穿馬燈就是一種儺。其淵源可上溯至《詩經》中記載的“祃祭”,即出師前祈禱勝利的“出師祭”。但根據當地的燈師所說,穿馬燈的起源還有兩種傳說,其一,明朝初期,一位歸隱此地的將軍根據戰場上的兵法布陣和對古代英雄將領的敬仰而創作。其二,清代太平天國戰爭時期,受傷天平軍士兵流散隱居鄉間后,遭遇“瘟疫”流行,便將穿馬燈活動傳授給當地百姓,以此來驅逐瘟神。
1.2.1 穿馬燈活動人員組成與裝備
穿馬燈活動人員包括:神家、馬夫、八家云。神家由17或19人組成,一般是未婚青年男子,這些表演者身穿類似戲服的馬燈服,畫著臉,所扮人物多為“三國演義”與“楊家將”故事中的英雄,如陳經師(玉皇大帝的傳令官)、李靖王、劉皇叔、張飛、趙子龍、周瑜、孔明、黃忠、夏侯淵、薛丁山、楊六郎、楊宗保、楊再興、岳飛、穆桂英、樊梨花、甘糜二夫人、關公(關公為主神)。武將有靠旗翎毛。神家所垮之馬都是竹蔑扎成,前面馬頭是布蒙蔑扎的,長兩尺,系在腰間,只有胳膊粗細,表演時用左手拎起抖動為馬跑。后面馬臀部也是布蒙蔑扎的,也系在腰間。神家右手持有兵器及一支竹根編的馬鞭,腿佩帶鈴鐺。竹馬的前后點燈制成“馬燈”。“八家云”是由8個10歲左右的男性兒童扮演,在穿馬燈活動中開場鑼鼓后他們將手拿“云朵”上場走陣,進行穿插伴舞;馬夫是神家的跟班,手執小燈籠和龍旗;其他參與人員包括:引燈,由村里一位有聲望的男性擔任,他挎著香籃,挑著貼了村名的引燈;燈師,他是神家、八家云和馬夫的領路人,手拿令旗;坐場鑼鼓3人;扛門燈2人;扛彩旗閑人6人;承擔各項雜差的閑人20多人。
1.2.2 穿馬燈:興燈、發檄、圓燈
1.2.2.1 興燈
到了臘月里,由年輕人們敲打著鑼鼓召集村民,捧紅紙牌位,上寫“供奉敕封玉泉山得道馬明大王位”,之后到土地廟,咬雞喉瀝血粘毛,立起“馬明大王”牌位。下跪祈禱說“我村今年敬神興燈,恭請菩薩顯靈保佑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并將雞血涂在各人臉上。回到村里后,村長召開全村大會,成立馬燈會(村子為穿馬燈活動而組建的臨時組織)。并請燈師對挑選來參加馬燈活動的村民進行馬燈套路訓練,這個過程稱為“較燈”。
1.2.2.2 發檄
發檄類似于軍隊出征之前,將討伐的理由寫檄文布告天下。穿馬燈的發檄是請正乙派道士來發,以祈借神靈來幫助驅邪逐疫。正月初四,道士設壇,分天壇、中壇、下壇。天壇立一塊牌位——馬明大王牌位。中壇分兩層,上層設3塊牌位,分別供奉三界伏魔關圣協天大帝、地藏王和送子觀音;下層設5塊牌位,分別供奉9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9天雷祖除災濟物天尊、上清正乙龍虎玄壇趙元帥、陽元13道4府享祀尊神和家堂香火門神灶神。下壇供奉和合部下崔剛5福財神位。地上擺放5個代表著東西南北中5路神兵的兵碗,以及一盞佛燈。

圖1 設壇

圖2 馬燈隊

圖3 4馬親嘴
發檄開始后。道士誦《開壇誦寶經》、《香煙贊》;請神、召將;宣讀《檄文》,踩罡作法;讀載有全村戶主和馬燈隊員姓名的疏文,剪彩(殺雞)犒神,將神請來附在扮演神家身上,使這支馬燈隊伍具有戰魔驅疫的神力。接著“甲馬”綁在腿上。燈師揮動令旗,出燈開始了。
出燈前還須有“報子”提前出去“傳燈”,“報子”會在沿途及事先約好要去穿馬燈的村子里貼符刷報子。刷報子相當于在墻面上貼廣告紙,報子為16開紅紙,上寫“送子神燈今日到府。崔墩。”按照慣例,第一場穿馬燈活動就在崔墩進行,而且,本村的村民家門上都會貼上了黃符。

圖4 8馬親嘴

圖5 16匹馬親嘴

圖6 關公掃堂
離開崔墩后,穿馬燈每到一個村子,接燈的村子一般由本村村長迎接,他也提著一個寫了村名的燈籠,并放鞭炮迎燈,向門燈作揖,從而完成迎神儀式。之后他帶領馬燈隊去拜謁本村土地廟。離開土地廟后,馬燈隊在村中繞道走八卦陣,這在當地叫“挖燈”。然后,馬燈隊來到大稻場,進行整個活動高潮階段——穿燈。首先出場的是“八家云”,在鑼鼓聲中8個孩子手拿云朵狀道具走陣變換隊形,先后組成“人口平安、天下太平”8個大字。接著是被稱為“馬”的神家出場。走的陣式有“8盞燈”、“雙破蔑”、“龍蝦戲水”、“梅花5瓣”、“4馬親嘴”、“8馬親嘴”、“16匹馬親嘴”、“烏龍盤錦”、“跑單馬”、“五馬破曹”和“關公掃堂”等。“馬”不斷變換排列隊形,猶如千軍萬馬馳騁疆場一般,讓人仿佛身臨古老戰場,浮想連翩。
1.2.2.3 圓燈
從正月初四到正月十五,馬燈會都會到附近村子穿燈。到了正月十五,就要開始圓燈了。圓燈,即收壇儀式,進行誦經、作法和酬送神靈。首先,馬燈隊員著裝上妝在本村穿新年里最后一次馬燈。這一過程結束后,道士采用類似發檄時的儀式,誦《傾光回駕經》、《送駕文疏》請神召將。之后,收壇儀式轉入村外。神家們各捧燈壇牌位,在道士搖鈴引路下來到村外一片寬敞的空地上。全體馬燈隊員在鑼鼓伴奏下,從一字長陣開始逐漸收攏架起成圓盤狀,即“烏龍盤錦”。最后,道士通過搖鈴發出信號,神家們聽到信號后趕緊跳下來卸裝、破妝。道士將戲服、門燈、燈壇牌位架在草紙上燒之。卸完裝、破完妝的馬燈隊員們迅速離開此地,在田野里繞路快速跑回家,以防止神靈繼續附體。同時,為防止神靈留戀本村,規定圓燈后3天內村里不可響鑼鼓,也不讓外村的燈會進村。
通過田野考察,可以發現穿馬燈活動中一些表面上看似荒誕的行為背后卻有著重要的文化功能,并且這些文化功能成為維持穿馬燈活動的生命力。近3年中,我們對崔墩以及周邊村落的眾多村民進行訪談,所見、所聞、所感、所悟不斷加深著我們對穿馬燈活動的物質、制度和精神3個層面文化結構的認識,這為總結其文化功能內容奠定了重要基礎。對于課題組來說,我們是“局外人”,而崔墩的村民們是“局內人”。因為身份的不同,對馬燈所具有的意義或文化功能的見解可能不盡相同,為了盡可能接近“真相”,我們將從“局內人”和“局外人”兩個維度來認識它的文化功能。
2.1 “局內人”的穿馬燈文化功能觀
對于春節期間“為何要穿馬燈”這個問題,難住了很多村民,也許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因此,一部分村民沒有回答上來,另一部分村民雖有回答,但也都是片言碎語,有的說“熱鬧、好玩”,也有的說“祖上傳下來的,代代如此,年年如此”,還有的說“可以辟邪驅魔,保佑平安”、“保佑人丁興旺”、“保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等等。可見,穿馬燈在村民的心目中的功能并非單一,而是多元性。2011年2月6日,筆者再次造訪崔墩,對村長進行了訪談。村長今年56歲,也是馬燈會的會長,雖然他讀書較少,但他在村中也算是見過世面較多的人物。他的回答比其他村民更加復雜,令人深思。以下是對村長有關該問題的訪談筆錄。
問:你們村子春節時為什么喜歡穿馬燈?
答:主要還是圖個熱鬧,否則過年冷冷清清。
問:為什么只穿馬燈,而不選擇其他民俗活動呢?
答:其實過去,除了穿馬燈,過年開展的民俗活動很多,如疊羅漢、打鐘馗等。就拿疊羅漢和打鐘馗來說,已經十多年不玩了。主要是這兩種活動技術難度大,要玩的話,主要靠年輕人,而且,現在年輕人幾乎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年前才回來。所以,缺少時間進行訓練,為了保證安全,也就不玩了。但是穿馬燈可不一樣,簡單一些,排演起來也方便。
問:據我所知,貴村去年端午節時,還參加了鎮上組織的賽龍舟,你們愿意參加嗎?
答:是有這件事,不過是鎮上要求的,說上級部門要檢查,我們也是配合一下工作,再說了,鎮上給錢,為什么不去。
問:若鎮上不組織,你們就不會參加嗎?
答:那肯定。
問:但穿馬燈不是鎮上不組織,你們卻是非常愿意玩呢?
答:說實在的,穿馬燈是一種儺,過去據村子老人都講,穿馬燈有驅邪避災和祈福的作用。要是過年不玩,新的一年里村子會遇到有很多麻煩事,我們不敢不信。雖然,我也知道,這有點封建迷信,但穿馬燈還是有很多善的一面。
問:有哪些善的一面呢?
答:除了過年熱鬧和祈福辟邪外,現在村子里年輕人一年里難得見一面。通過過年穿馬燈,不僅可以見見面,而且,還可以互換很多外面世界的信息,只是其一。其二,現在政府不是大力提倡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嗎,穿馬燈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再不保護就沒有了,疊羅漢的消失就是例子。其三,過年了,年輕人回鄉后手上都有點錢,其中的一些人聚在一起總愛耍錢(賭錢)。現在我們將他們組織起來去穿馬燈,這樣他們就沒時間去耍錢了,而且,還可以好好活動活動。
從以上訪談資料,可以發現穿馬燈在村民心目中具有多種功能,由此可以管窺“局內人”穿馬燈復雜性之一斑。
2.2 “局外人”的馬燈文化功能觀
通過多次田野調查,課題組通過所見、所聞、所感、所思、所悟,對穿馬燈的功能性認識也在不斷深化。當然,課題組并不諱言這里主要是“局外人”的觀點,但也有部分內容屬于“局內人”和“局外人”的共識。以下是課題組歸納的穿馬燈的幾個主要文化功能。
2.2.1 信仰功能
無論社會發展到何種程度,人類精神信仰的心理需求是必需的,而沒有精神寄托的生活是何等的空虛乏味。當然,為了滿足人類精神需要就必須編織一系列可供心靈馳騁的精神空間。因而,在鄉土社會的農村,農民編織神話、鬼魂世界的原初動機就是滿足自身的精神需求。崔墩穿馬燈活動中就存在一個復雜的神靈體系,有為人驅邪逐疫的關公,有為人送來子嗣的觀音,有賜福、賜祿、賜壽、賜喜和賜財的福星、祿星、壽星、喜星和財星,有主管陰間的地藏王,有掌管家堂香火門神灶神,有專管一村農業豐收的土地神,有維護村民生命安全的各類儺神等等。凡是人間有需求的領域,這些儒、釋、道各教神靈都會與之呈現直接的對應關系。穿馬燈中的神靈體系是虛擬的,但神靈對村民精神需求的體現卻不是虛擬的,而是真實具體、可知可感的,因為它寄托崔墩企盼健康、祛病消災、風調雨順、農業豐收、生意興旺。
2.2.2 凝聚功能
從神靈體系來看,穿馬燈關系到全村和全族一年的命運,是全村和全族的共同事務,需要全村和全族人的協作,才能完成。在穿馬燈活動過程中,必然會促進村落、家族的認同感,增強村落、家族的凝聚力。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1)共同的信仰為村民的思想溝通、情感共鳴建立較為穩固的信仰基礎。在穿馬燈活動年復一年的不斷重復之中,人們的信仰不斷被強化,形成基本相同的精神信仰,大都相信穿馬燈具有為全村、家族祈福的功能。有了這樣的信仰基礎,思維方式、行為規范就有了認同的基礎,村民思想的溝通、情感的共鳴就有了較為穩固的信仰基礎。2)合作中的協調運作是形成村落、家族認同的重要因素。每年穿馬燈活動都要涉及到村里的很多人,在活動過程中,需要協作,如果沒有協作,穿馬燈難以開展。如果村里某兩人之間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在這個特殊的時間的特殊活動里,為了“敬神”,也必須合作,共同完成相關的任務,從而使矛盾得以化解。可見,村民們對自己的村落和家族有一個特別的認同感,不僅是出于血緣上聯系,而且,在于自己與村落和家族之間所具有的文化上的依附性。
2.2.3 調控功能
穿馬燈活動的調控功能包括兩個方面:其一,是健身方面。穿馬燈的“穿燈”環節中,“馬”和馬夫在燈師的引導下,隨著鑼鼓的節奏調整著“穿”動作的快慢,并不斷變換排列隊形,猶如千軍萬馬一般馳騁疆場,整個過程持續20多分鐘。因此,穿馬燈是一項動感十足的傳統體育活動,它不僅對參與者的身體素質和技術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且,對提高參與者的運動能力、心肺功能以及神經系統調節功能具有良好的促進作用。其二,是心理方面的調控。通俗理解就是村長所言“主要還是圖個熱鬧,否則過年冷冷清清”。這種“節日狂歡”對于一年到頭外出辛苦務工的年輕人和勤勞留守村中務農的村民來說,具有娛樂、修養和調節的作用。在每個春節舉行穿馬燈活動的日子里,村里的新年節慶氛圍達到一年中最為濃厚的高潮階段,祠堂、三圣廟、土地廟、社壇、村民房前庭園到處留下村民們歡快的笑聲和載歌載舞的足跡,馬燈隊所到之處,村民們夾道歡迎,鞭炮齊鳴,全村人都沉浸于新年的喜悅之中。對于崔墩村民來說,穿馬燈活動起到重要的調控功能,使得每個村民從一年的緊張、辛勞的工作和生活中放松下來,從生理和心理上得到輕松感。
2.2.4 維系功能
穿馬燈活動是一種較為嚴格的祭祀禮儀,它年復一年地重復著固定的程序、相似的內容,與社會上瞬息萬變的流行內容相比,穿馬燈具有一個超穩定結構,具有超強的維系功能。它的維系功能內涵包括兩個方面:1)在歷史發展過程中上下銜接之間的維系。從本質上看穿馬燈活動是一種重復進行的獨特生活方式。它重復也就從根本上維系了上下代之間的文化承襲,達到不間斷的目的。2)表現為對村落與村民之間關系的維系。穿馬燈活動是作為村落的生活方式而存在的,并在一定程度上利用其隱形文化規約性,來實現在各村民之間建立和諧的關系,從而使得村民們順從和認同穿馬燈這種文化現象和對村落和家族的皈依。
2.2.5 教育功能
穿馬燈活動作為一種文化現象,是人們創造出來以后,參與構成人們生活必需的文化環境,并且反過來影響人的自身發展,塑造人的自身,發揮教育功能。它的教育功能表現在兩方面:1)文化知識的教育與傳播。馬燈活動中蘊含著豐富的文化知識,歷史典故、傳說故事、五行八卦、陰陽向背、節氣時令、禮儀軌范、倫理綱常等,應有盡有,非常豐富,是一個體系完整的知識系統。在年復一年的穿馬燈活動中,村民不斷接受著穿馬燈相關的知識教育與熏陶,從而掌握大量文化知識。2)道德、人格的教育與感化。穿馬燈活動對人的教育、感化作用非常明顯,如穿馬燈活動處處體現著儒家思想認可的家國忠君思想,男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實現光宗耀祖的人生目標。雖然其中摻雜了很多封建思想,但更多包含了中國優良傳統美德,在不斷強化過程,都潛移默化地深入村民心間,其教育功能是顯而易見。
當然,對穿馬燈五個文化功能的描述和總結并不意味著筆者認為其是完美無缺的,它也有可能帶來一些消極作用和影響,如使得部分村民執迷于封建迷信,如果過分相信神靈保佑,則有可能造成新的愚昧;可能造成不必要的物資消耗。2011年穿馬燈活動中僅儺神所穿服飾、燃放的煙花爆竹等花費就近兩萬余元,特別是活動后服飾和煙花爆竹均化為烏有,令人感到惋惜;也有可能因為活動中的某些細節導致局部的摩擦,引發一些矛盾,甚至沖突,比如,在具體環節中會涉及到扮演角色分配、外出交流、出錢出力等等事項,會因此產生某些不快。
文化功能來源于文化結構,有什么樣的文化結構就會產生什么樣的文化功能,但這種文化功能的發揮,還只能說是一個可能,而并不是必然的。要將這種可能變為必然,不僅結構內部給予一定的推動力,而且,還需要結構外部的一定環境。所以,文化功能則是文化結構與外部環境相互聯系相互作用過程的秩序和能力。[1]通過穿馬燈活動紀實的描述可以發現,其文化結構的物質、制度和精神3個層面的內容和特點決定了穿馬燈具有上述5個方面的文化功能,而其文化功能能否發揮充分,應更多著眼于外部環境。劉曉春認為,自然村落是民間“小傳統”的傳承、創造和享用的基本社區。[2]本課題組在崔墩的考察中也發現到這一點,面對鄉土村落中的一種傳統體育活動,如何將村落語境中的社區生活及傳統體育文化理解為一個整體,選擇范圍較小而內部又初具系統的村落作為外部環境考察對象,不失為一種可行之策。
3.1 為村落提供一個自足的文化生活空間
一般來說,村落是具有一定自足性質的生活實體,它不僅包括經濟方面的自給自足,而且,還包括某些精神方面的自給自足。在崔墩,由于土地的束縛,村民們難能真正走出村落,所以,造成了村內外信息不甚通暢的局面。不過崔墩為村民提供一個可以相互溝通的緊密空間結構:各家各戶緊密挨傍,既相分立又相鄰近的地緣結構;親屬與非親屬之間既相區別又相交錯的血緣結構;按年齡、性別、職業和承擔村公共事務等組團狀況,劃分出來的社緣結構。在以地緣、血緣和社緣為基礎的緊密空間結構里,村民們“低頭不見抬頭見”,到處可見到這樣的“村落生活場景”,如村民們閑暇時常會因微不足道的理由相互串門閑談,或幾人街上隨意閑逛駐足聚談,不僅加快了村內外各類信息的傳播,實現了村落信息資源的高度共享,而且,也滿足了村民各類精神需求。哈貝馬斯認為,人的交往是人們精神滿足的基礎。[5]也就是說,人的交往越密切,人們的精神滿足越充分。在村落緊密的人際交往中,村民們并不單純滿足于平日接觸,他們會出現追求信仰、維護村落凝聚力和村落秩序等多方面的精神需求,從而創造、傳承和享用各種村落高級文化現象,如遇到婚喪嫁娶、孩子滿月和上大學,家人都會向村民發帖和組織一些儀式活動表示慶祝和哀悼;遇到節日、廟會或臨時舉行的村落儀式活動(穿馬燈活動就是其中的一種),村民們會十分愿意按照一定規矩出錢出力或擔當角色,這些活動不僅充分體現了村落的集體感,而且,也滿足村民們對自然、社會的認知和情感交流等精神需求。總之,種種村落生活場景和儀式活動,在數百年的歷史變遷中循環反復中得以強化,外現為種種村落生活“常識”,構成了村落文化機理結構,使得村落成為一個自足的文化生活空間。同時反過來,村落這樣一個自足的文化生活空間,又為崔墩穿馬燈活動提供生存空間,成為其文化功能充分發揮的必要條件之一。
3.2 村落提供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運行模式
任何社會組織的維持與發展,或者說任何社會活動的存在與維系,都離不開經濟支持。穿馬燈活動也是如此,其文化功能的發揮也離不開經濟力量的支持。2011年春節期間,我們對崔墩馬燈會的收入和支出情況進行了分析。從收入來看,收入總額為21 012元,其來源主要有3個方面:其一,是接燈村落給的禮金,它幾乎占到總收入的一半;其二,是村民的捐款和捐物;其三,是村委會給予的經濟和物質支持,不過這部分所占的份額較少。從支出來看,支出總額為18 340元,支出渠道主要有3個方面:其一,購買穿馬燈活動中所需的戲服、裝備、香、鞭炮、顏料、紙張、墨汁等;其二,是請道士的費用;其三,是“吃夜餐”的費用。正月十五圓燈后,晚上馬燈會所有成員以及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會聚一起擺桌共慶“吃夜餐”。根據收支兩方面的內容,我們咨詢了部分村民得到以下信息:政府或其他社會主體沒有對穿馬燈活動提供資金,活動資金主要來自于崔墩村民、村委會和接燈村落三方,體現其資金來源的相對獨立性;村民們對穿馬燈活動的捐款和捐物都是自愿的,因為他們相信“捐的越多,功德就越多,神靈保佑也就更多”,特別是家里有結婚、生子、上大學的,一般捐款和捐物會比其他家庭要多出很多;馬燈會成員在整個活動中都是不計報酬的,也是自愿的,而且,這種自愿與捐款者的自愿的動力是一樣的,都來自于穿馬燈的文化功能對于村民精神需求的滿足。可見,由于本村村民們以及接燈村落村民們對穿馬燈文化功能的篤信,崔墩才會存在這樣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運行模式,同時,也因為存在這樣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運行模式,才能保證穿馬燈活動的順利開展,才能更充分發揮穿馬燈的文化功能。
3.3 村落成立了一個民間合作組織——馬燈會
崔墩及崔墩一帶有穿馬燈活動的村落,在穿馬燈前一個月都會成立一個專門負責管理、組織穿馬燈活動的民間合作組織,稱為“馬燈會”。馬燈會的職責是負責組織協調活動、安排參加活動的人員、組織日常活動、接受和管理捐贈、準備各種用品、管理相關財物等。它是一個民間自發組織,會長通過推舉產生,村長或村里威望高的長者擔任較多,沒有官方背景。馬燈會的產生反映出村落的自我意識較為濃厚。村落作為小群體社會,在穩定結合和充分互動的生成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共同生活方式與習慣成自然的種種文化規范。在表層生活現象之下,潛在的是村民群體共同性價值觀念和由相通的個人感受所構成的集體認同意識。特別是村內外發生明顯矛盾沖突以及為了某種目的而開展的村落集體活動,這種集體認同意識就會強烈起來,從而成立各類村民合作組織,馬燈會就是其中之一。因此,馬燈會的存在體現了村民對村落集體力量的崇拜,可以想象,若缺少馬燈會的組織,穿馬燈活動將猶如一盤散沙,無法順利進行,并且也無從談起其文化功能了。
通過以上分析,村落因能提供穿馬燈活動所需的文化空間、經濟基礎和組織基礎,成為發揮穿馬燈活動文化功能的基本社區。同時,本文之所以特別強調傳統體育文化功能與村落的關系,還有其他兩個方面的考慮。首先,村落是我國廣闊地域上和歷史變遷中一種實際存在的最穩定的時空坐落;其次,在村落中觀察某傳統體育文化事象,必然具有時空的限制意義,這樣有助于我們避免急于概括某傳統體育文化的內涵、結構、功能、演進規律等。雖然民俗學在歷史上形成了對傳統文化事象給予解說的學術傾向,但各類傳統文化事象卻是因時因地而異的,因此,我們在把握共性的探索道路上,也許還要首先建設好村落個案調查的堅實基礎。
在鄉土社會中,崔墩村民們一直保持著一種以年為單位的老習慣——“農事之忙正是民俗之閑,民俗之忙正是農事之閑”,“農事”和“民俗”之間維持著一種相互依存、相互補充的平衡關系。“農事之忙”是村民們為了一年的生計而忙碌,使得他們有充分的物質生活資料保障,秋收之后,他們才有可能從事各種包括傳統體育在內的民俗活動;“民俗之忙”是農閑時,村民們在盡情享受民俗活動過程中,不僅抖落掉一年的緊張和勞乏,而且,按照鄉土社會的規則調整著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神的關系以及個人的精神世界,為能夠精神抖擻投入到新一年的農忙打下堅實的基礎。可見,崔墩的穿馬燈活動能傳承下來,是因為當前它的文化功能基本上能夠滿足村民的文化需求。鐘敬文認為,“人類的一切文化都是為滿足一定群體生存、發展的需求,而產生、存在、傳承和演變的”[4]。從這個角度來看,村民文化需求與傳統體育文化功能之間和諧與否關系到傳統體育的興衰。
改革開放后,特別是近20年來,全球化、城市化、市場化為特色的現代化浪潮不斷涌向崔墩。村民的思想注入了更多的理性主義和個人主義,他們的傳統文化需求逐漸被淡化,并且文化需求結構還顯現出一些新的變化。然而,村民文化需求結構的變化帶給穿馬燈活動更多的是危機感,諸如:1)勞務風波。今年穿馬燈活動結束后,有部分馬燈會成員向會長提議,“今年穿馬燈賬面上有盈余,是否可以作為勞務費發掉,因為我們這些人從初四忙到十五,應該補助一下”,甚至做出明年不參加馬燈會的威脅,不過這件事很快被會長平息了,會長認為穿馬燈從祖上傳下來就沒有這樣的慣例。2)人員危機。近幾年,馬燈會選擇穿馬燈活動的人選成為十分棘手的事情。按照慣例,穿馬燈活動成員都是男性未婚村民和兒童,在臘月進行排演時,村中的年輕人不是在外打工,就是在周邊村落廠礦上班,而兒童還在學校上學,所以他們都有各自的忙閑節奏,要湊足人數確實不易。3)內容改革。人員危機帶來了許多連鎖反應,一些歲數較大的會員大膽提出內容改革設想:一般年輕人回鄉都是在年前10天左右,要比正常排演時間少了5天,因排演時間得不到充分保證,不如刪減部分演出內容;排演時孩子們正處于期末考試階段,為了不影響他們考試,不如刪減掉由他們參加的“八家云”這一段。對于這些會員提出的設想,會長并沒有提出異議,不過,他告訴我們他內心其實并不愿意這樣做,只不過實在找不到其他的辦法。4)旅游開發。崔墩附近一些村落的穿馬燈在皖南地區小有名氣,這幾年蕪湖市爭創國家級旅游城市,蕪湖市、縣有意將穿馬燈作為旅游產品進行開發,以帶動當地經濟發展。雖然這也許能夠產生旅游價值和一定經濟效益,但穿馬燈將被賦予新的文化功能——營利。這對于傳承數百年的穿馬燈來說,也許是福,也許是禍。5)村落自足文化生活空間在減少。當前,外出務工和電視、電腦等現代傳媒的普及在不斷侵蝕著村民的自足文化生活空間。其一,外出務工會造成村落常住人口的減少,以及現代傳媒巨大吸引力會造成村民更愿待在家中,不斷降低了村民的交往頻度、親密程度;其二,在城務工和通過現代傳媒,村民接觸到各種各樣的現代文化信息,受此影響他們開始能夠接受和喜歡這些現代文化,其中包括現代體育文化。因此,村落自足文化生活空間在不斷減少,同時大量的現代文化在不斷涌入,不斷重組著村民的文化需求結構。在村落語境中,隨著具有現代色彩的文化需求的增加,擁有傳統的文化功能的穿馬燈活動面臨著更多的考驗。
現代化浪潮不斷涌入這個鄉土社會的村落,不僅加劇了當前村落自治機制的失衡與斷裂,而且,使得穿馬燈活動的文化功能與村民的文化需求呈現出一些不和諧的現象,造成穿馬燈逐漸失去對其文化功能本體的指認,淪落為被各種各樣意識形態話語、消費文化和傳播文化分解的“碎片”。從更深遠意義來看,傳統體育的衰弱或者說其文化功能與村民的文化需求的不和諧是鄉土村落自身的衰敗以及穿馬燈活動與鄉土村落之關聯的被切斷有關。所以在村落現代化進程中,保護和傳承傳統體育將是一件非常艱巨的任務。課題組認為,從文化功能的視角來看,保護和傳承傳統體育需要加強兩方面的工作:一方面,要正確認識村民的文化需求新變化,傳統體育應有選擇對其文化功能進行改良,以適應文化需求新變化。另一方面,加強傳統體育與鄉土村落的聯系。根據費孝通在20世紀30年代提出的“鄉土中國”命題,其現實景觀之綿遠可能為很多人所始料不及。因此,當今我國大批鄉土村落的衰敗并不意味其鄉土性的迅速消失,而是將延續很長一段時間;也并不意味著眾多依托鄉土村落長期傳衍的傳統體育及其文化功能的終結。我們認為,在當前鄉土村落逐漸衰敗、村落傳統體育逐漸失去對其文化功能本體指認境況下,應重估村落傳統體育的文化功能,并在當代文化格局中積極重建傳統體育文化功能與鄉土村落之關聯,這是村落語境中傳統體育延續、再生的重要契機之一,同時也是村落傳統體育文化功能得以彰顯其當代活力的關鍵。
在尋覓崔墩“為何要穿馬燈”的答案過程中,課題組采取對穿馬燈活動“現代時態”的田野考察,展現了這個傳統體育的文化結構,并總結出穿馬燈的文化功能內容——信仰、凝聚、調控、維系和教育等功能;村落因能提供穿馬燈活動所需的文化空間、經濟基礎和組織基礎,成為發揮穿馬燈活動文化功能的基本社區。可是得到以上兩方面的結論并不能為我們提供崔墩“為何要穿馬燈”的完整答案,因為傳統體育的文化功能最終是要為村民的文化需求服務的。忽視村民的文化需求,孤立地談傳統體育的文化功能是非常片面的。當前,崔墩的穿馬燈活動能傳承至今,是因為其文化功能基本上還能夠滿足村民的文化需求。不過隨著村落現代化,穿馬燈活動的文化功能與村民文化需求不和諧現象將會越來越多,若不采取一定措施,可能造成穿馬燈活動的逐漸衰弱,甚至消亡。因此,基于文化功能視角,我們提出在村落現代化進程中,傳承和保護傳統體育需要做好兩方面的工作:其一,要正確認識村民的文化需求新變化,傳統體育應有選擇對其文化功能進行改良,以適應文化需求新變化;其二,應重估村落傳統體育的文化功能,并在當代文化格局中積極重建傳統體育文化功能與鄉土村落之關聯。
[1]李榮善.文化學引論[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274.
[2]劉曉春.儀式與象征的秩序——一個客家村落的歷史、權力與記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4.
[3]孟凡玉.假面真情——安徽貴池蕩里姚儺儀式音樂的人類學研究[D].中央藝術研究院博士論文,2007:238.
[4]鐘敬文.中國民間文化講演集[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1999.
[5]鄭召利.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M].上海:復且大學出版社, 2002:83.
[6]朱炳樣,崔應今.人類學基礎[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 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