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 純
(中國政法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100070 )
中國憲法的文化傳統與特色
單 純
(中國政法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100070 )
憲法是法治的綱領,其宗旨是保障公民權利,因而是社會和諧穩定和持續發展的法理基礎。中國現行憲法是新中國制憲、修憲和法治實踐的政治經驗和理論總結,既反映了其歷史性的曲折堅韌,也保存了其民族性的人本主義價值。其突出“公民”觀念的法律性,淡化“人民”觀念的階級性為人權入憲、法治入憲標明了思想路徑,顯示中國憲法實現了傳統的“人本”價值觀向近代憲法“權利”價值觀的現代性轉化,以憲法權利信念的神圣性和效力權威的至高性表達了中國社會建立現代法治國家和憲政體制的政治目標。
權利;意識形態;文化傳統;專政;限權
當今的中國社會,從國家的執政黨到一般的公民都已經明確了“依法治國,建設法治國家”的目標,而且將之寫入現行的中國憲法之中,這表明“法治”即是“憲政”,依法治國實質上就是依據憲法治國,因為表現在社會各方面治理的法律規范最終法律淵源和效力皆來源于憲法。所以,在建設法治國家的中國社會,憲法具有最神圣的信念地位和至高無上的制度權威。中華人民共和國現行的憲法雖然在內容構成上是指1982年的憲法文本及其之后的4個修正案,但其發展淵源還可以追溯到共和國創立以來的前3部正式文本,以及此前以近代憲法命名的清末和民國期間的9個不同類型的憲法文本,甚至還可以遠溯及“周公制禮”。
20世紀30年代,美國法學家約翰?H?威格摩爾在編著《世界法系概覽》時指出:“按起源來講,世界上第三古老的法系是中華法系,其歷史發端于公元前2500年。獨具特色的是,它是惟一一個持續留存至今的古老法系—超過4000年的時間;與之相比,今日現行的其他法律體系只不過是孩童而已。”[1](P110)一個法系之所以能夠成立并延續,其中一定有一個起到核心作用的法律實體,盡管它的名字不叫近代人們熟悉的法學術語—憲法,但它卻具備了憲法的本質和功能。由于憲法的本質和中華法系的特點,我們在研究現行中國憲法時會對它形成的歷史傳統和世界近代憲法體系進行比較分析,以見其特色及其相關的問題。
毋庸諱言,現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是其執政的共產黨在共和國60多年的歷史中創立起來的,在它的立法思想、指導原則、立法宗旨、章條結構以及文字表述方面,不可避免地帶有鮮明的政治特色和民族特色。用當代中國通行的政治術語講,共產黨的立法思想和實踐所堅持的是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而用通行的社會和文化俗語講,中國現行的憲法則體現為“洋為中用”和“古為今用”的結果。
照中國共產黨幾代領導人的理解,“洋為中用”主要是指堅持馬克思列寧主義作為立法包括制訂和修改憲法的指導思想,并借鑒蘇聯式的社會主義國家的立法實踐經驗,當然有時也包括西方近代的制憲和修憲思想及經驗。“古為今用”是指在歷史傳統和民族情感方面批判性地繼承中國古代的政治理想,盡管提出了“將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原理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或者在經濟建設時代提出了“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但與“洋為中用”的情況相比,體現中華民族特色的“古為今用”在立法的指導思想和實踐中要遜色很多。
然而,就一種法系本身的價值來看,西方學者倒是對中華法系的穩定性和連續性表現出更高的關注。這大概是全球化時代文化交流中的“異質文明吸引力”的表現,如西方人講現代行政法的淵源大多對中國傳統的科舉文官制推崇備至,就中國是世界文明體系中持久力最突出者而言,西方人從其法系的穩定性和連續性中看到了近代憲法的歷史傳統和民族特色,因而對于中華法系的評價要比中國自己保守的學者和教條化的政治家更為客觀和積極。在西方近代憲政思想上舉足輕重的學者孟德斯鳩曾對中國傳統的“禮制”做過這樣的評論:
中國的立法者們主要的目標,是要使他們的人民能夠平靜地生活。他們要人人互相尊重,要每個人時時刻刻都感到對他人負有許多義務;要每個公民在某個方面都依賴其他公民。因此,他們制定了最廣泛的“禮”的規則。
因此,中國鄉村的人和地位高的人所遵守的禮節是相同的;這是養成寬仁溫厚,維持人民內部和平和良好秩序,以及消滅由暴戾性情所產生的一切邪惡的極其適當的方法。實際上,如果使他們不受“禮”的規則的約束的話,豈非就等于給他們以放縱邪惡的便利么?
在這方面,“禮”的價值是高于禮貌的。禮貌粉飾他人的邪惡,而“禮”則防止把我們邪惡暴露出來。“禮”是人們放在彼此之間的一道墻,借以防止相互腐化。[2](P373-374)
通過傳教士對于中國文化和歷史傳統的譯介,孟德斯鳩多少看出了“禮”所具有的近代憲法的特征,即“人人相互尊重”的道德權利和義務,以及為“防止邪惡”和“相互腐化”而設立的權力限制思想,接受“禮”的規則的約束。當然,孟德斯鳩的憲政思想主要表現在通過“分權”來“限權”,所以,他對中華法系中“禮”的理解,還不能達到憲法精神所要求的“限權”與“平等”的高度,而對“禮”的契合近代憲法精神的理解,孔子當時就做了具有深刻的闡釋,他說:“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將“禮”當作一種社會公平的標準,自然就限制了“大夫”的權力,提高了“庶人”的權利意識,因為在他之前流行的宗法制思想是“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貴族的權力被想當然地置于百姓的權利之上。這一點,當代中國的學者看得比近代的西方學者更清楚:
作為國家根本制度的禮成了法律的核心和淵源,其地位形同于現代的憲法。他們強調“齊之以禮”(《論語?為政》),把“禮”的實行范圍擴大到民間。這是對于西周“禮不下庶人”原則的重大突破。
他們以“舉賢才”(《論語?泰伯》)補充周禮的“親親”原則,變傳統的“任人唯親”為“親親”前提之下的“尊賢使能”(《孟子?離婁上》),從而否定了傳統的“世卿世祿”制度。[3](P40)
“禮”本來是周公制禮而形成的一種貴族專屬權力,可是到東周的孔孟時代,儒家的人已經在提倡將其平等化的權利,以便適用于社會上更廣泛的人群,反映了儒家作為平民教育家和思想家的理想。由于孔孟主張以“仁義”這種公平的道德權利改革周代“禮樂之制”的貴族政治權力,漢代的“引經決獄”和唐代的“引禮入律”都反映出了儒家的經學思想和德禮思想在漢唐盛世的政治和法律中的深刻影響。及至清末西學東漸,儒家的知識分子像律學家沈家本、改良領袖康有為等仍然沿用儒家禮治思想為其修律改制的價值核心。而民國時領導制憲活動的孫中山也都還承認:“吾人采取外國良法,對于本國優點亦殊不可輕棄。……今以外國輸入之三權,與本國固有之二權一同采用,乃可與世競爭。”[4](P1)在他所主張的“五權憲法”中,除立法權、司法權、行政權借鑒西方三權分立說之外,考試權和監察權基本上是改鑄儒家傳統而來。在中國政制傳統中,文官的科舉考試、監察御史“察核官常,參維綱紀”(《清史稿?職官志》)都是以儒家經典中的治國理政思想為價值取向的,即法必為良法,綱紀不悖天理。
因此,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修憲活動,領導人對于借鑒本民族傳統的理政思想和法制活動也沒有采取完全排斥的態度。毛澤東曾經說:“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5](P534)但是,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則將孔夫子和儒家思想視為敵對的意識形態。而中國實行“改革開放”以后的領導人則明確提倡建設“小康社會”及“和諧社會”,這兩種思想在儒家傳統里都有很深的淵源。這些情況,盡管有時表現為領導人思想上和實踐中的自相矛盾,但是反映四部憲法和相關修正案中的信息仍然可以說明,中國現行的憲法在保持其民族特色時仍然貫徹了“古為今用”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在設計和制定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時,原憲法草案中曾有“這是我國第一個憲法”的提法,毛澤東就此批評說,不妥,因為中國近代以來已經制定過9個憲法,要求制憲時必須尊重歷史,而不能背叛歷史。這9個近代以來形成的憲法分別是:清末的《欽定憲法大綱》(1908年) ;辛亥革命南北議和后產生的《臨時約法》(1912年) ;袁世凱主導的《天壇憲草》(1913年);《曹錕憲法》(1923年);蔣介石主導的《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1931年);《五五憲草》(1936年);《中華民國憲法》(1946年);中國共產黨主導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1931年)以及《陜甘寧邊區憲法原則》(1946年)。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的這9部憲法,也可以看成是中國現行憲法的歷史前驅。這是研究中國憲政史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
對于“洋為中用”方面,中國現行憲法不僅借鑒了前蘇聯開創的社會主義憲法體例,也在不同時期有選擇地借鑒了西方近代的制憲活動和憲法體例。
毛澤東在延安時撰寫的《新民主主義的憲政》一文指出:“憲政是什么呢?就是民主的政治。……我們現在要的民主政治,是什么民主政治呢?是新民主主義的政治,是新民主主義的憲政。”“世界上歷來的憲政,不論是英國、法國、美國,或者是蘇聯,都是在革命成功有了民主事實之后,頒布一個根本大法,去承認它,這就是憲法。”[6](P726)他的這個思想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制定的、具有臨時憲法功能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簡稱《共同綱領》)得到了比較全面的貫徹,為1954年共和國第一個憲法奠定了思想基礎和體例框架,明確了新建國家的穩定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政權的性質、經濟、文化、民族、外交等各項政策以及人民的權利與義務。
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后,經過了三年特殊的歷史階段,即土地制度改革、抗美援朝、鎮壓反革命和恢復國民經濟等一些重大的歷史事件,到1954年完成了共和國第一部正式的憲法,統稱為“五四憲法”。1953年底在起草這部憲法時,毛澤東將相關的核心人員全部集中到杭州,在那里親自主持并指導了憲法草案的制定過程,組成了以毛澤東的秘書(陳伯達、田家英和胡喬木)、黨內有關負責人員(董必武、彭真和張際春)、法律顧問專家(周鯁生和錢端升)及漢語顧問專家(葉圣陶和呂叔湘)為核心的制憲班子。在兩個多月的討論和草擬憲法條文的過程中,編輯了三輯《憲法參考資料》:第一輯是1918年的蘇俄憲法和1924年的蘇聯憲法;第二輯是美、英、法、德意志和瑞士的憲法;第三輯是中國近代以來所制定的各種憲法文本,包括晚清、北洋軍閥和國民黨時期的憲法。對于古今中外相關文件的編輯和借鑒,表達了毛澤東和共產黨領導人在制定第一部憲法時的基本思路和價值取向,即新中國自己的憲法在內容和體例上既要符合近代憲法的普遍規范,又要展現其特有的民族性和時代性。
除了1949年制定的、具有臨時憲法作用的《共同綱領》之外,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現在,中國已經制定了4部憲法以及相關的憲法修正案。這4部憲法按照它們制定的年代分別被稱為“五四憲法”(1954年)、“七五憲法”(1975年)、“七八憲法”(1978年)以及“八二憲法”(1982年)。相關的憲法修正案是指“七八憲法”的兩次修正案(1979年和1980年)以及“八二憲法”的四次修正案(1988年、1993年、1999年及2004年)。中國現行的憲法就是在“八二憲法”的基礎上、根據五年一屆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一個修正案的機制,先后通過了4個修正案,修改了共31條。所以說,現行中國憲法是經歷了20余年四次修改后的“八二憲法”版本。
在起臨時憲法作用的《共同綱領》運行了三年之后以及在動員全國人民廣泛參與的基礎上,1954年9月20日第一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通過并公布了“五四憲法”。當時的領導人信奉馬克思有關無產階級政權的立法必須表達人民共同意志的思想,在征求意見的形式上毛澤東汲取了蘇聯1936年憲法草案動員全民討論的經驗,指示對憲法草案動員全國廣泛的人民群眾參與討論,為此先后三次在全國范圍內組織大規模的民主討論,最多一次全國大討論動員了當時人口的30%即5億人民中有1.5億人參加,“提出的138萬條意見中,對憲法序言、總綱部分的意見占44.89%,其中序言部分占14.36%,總綱占30.13%,說明全國人民時刻關心建設社會主義問題;國家機構部分占30.57%;公民基本權利義務部分占19.38%;國旗、首都部分占1.4%;其他占3.76%”,毛澤東本人對制憲過程中這種“群眾路線”和群眾熱情也是交口稱贊,這次制憲活動可以稱得上中國歷史上首次真正意義上的人民立憲運動。最終形成的憲法文本由序言和總綱,國家機構,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國旗、國徽、首都等4章組成,共106條。該憲法在序言中宣示了中國的國家制度,即“新民主主義制度”;第一章總綱,聲明中國的政權性質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國家”;第二章國家機構,明確最高權力機構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即“一院制”的立法機關;第三章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保障中國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第四章是國旗、國徽和首都。
毋庸諱言,在制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第一部憲法即“五四憲法”時,當時的領導人主要借鑒了蘇聯1936年所制定的憲法,即前蘇聯的“三六憲法”。當然,對于中國近代歷史上的幾部憲法以及歐美的憲法也有所參考,即憲法在法律系統中的核心地位及公民權利與義務等重要信息,但是偏重點則是以前蘇聯為代表的社會主義性質的憲法,強調馬克思列寧主義意識形態的領導地位和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特色。
因為共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在意識形態上是遵循前蘇聯的,所以,在制定新的國家憲法時突出了與蘇聯憲法相統一的“社會主義性質”,因此,在篇章結構和內容上模仿蘇聯“三六憲法”者居多,如憲法第一章的內容為“社會結構”,涉及國家制度、社會制度和相關原則,而美國憲法則與第一章強調立法權的歸屬、法國憲法(《戴高樂憲法》)和德國的《基本法》都在第一章就寫明公民的基本權利,突出權利的平等性,蘊含對政府權力的間接限制,暗示法治與憲政的同一性。相比之下,中國的“五四憲法”與蘇聯的“三六憲法”更強調國家性質和政府機構的權力。但是,在國家政權的組織形式方面,“五四憲法”又體現了有別于“三六憲法”的民族特色,即中國實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一院制,而不是像蘇聯和其他西方國家那樣的兩院制。而在國家的性質方面,“五四憲法”與“三六憲法”也有細微的區別,即中國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國家”,而蘇聯則是“工農社會主義國家”。
“五四憲法”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新中國第一個正式頒布的憲法,它為之后的其他三部憲法、特別是現行的“八二憲法”奠定了法制基礎,規定了國家的各項基本制度,宣示了新的國家政權的合法性,確立了中國政治制度中所特有的“民主集中制”原則。但是,這部憲法在施行了3年之后,中國的政治和社會生活發生了偏離憲法精神的變化,領導人逐漸養成以個人意見主導政策、以政策替代法律的風氣,其結果導致發生了“反右斗爭”擴大化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樣的違憲事件,前者嚴重摧殘了知識分子的言論自由和人身自由權利,后者則導致了10年之久的社會動亂,普遍踐踏了公民的各種權利,完全背棄了“五四憲法”的原則和精神。
“文化大革命”中,在極左思潮的影響下,1975年1月由中共中央政治局建議并由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通過了“七五憲法”,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二部憲法。不過,參與本次制憲的全國人大代表并不是由人民選舉出來的,而是通過“民主協商”途徑產生的,從選舉代表到一致通過憲法的大會都是在極端秘密的情況下進行的,這是中國近代憲政史上僅有的特殊情況。通過后的“七五憲法”仍然保持了“五四憲法”的大體章條結構,由序言和總綱,國家機構,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國旗、國徽、首都四章組成,但是內容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明目張膽地褻瀆了“五四憲法”或規范憲法的基本精神,如將“五四憲法”第一章第一條中的“人民民主國家”篡改為“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并且在第二條中寫入了“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是我國指導思想的理論基礎”,將共產黨的信仰當作其政治斗爭的工具,以極“左”的政治權力口號,排斥憲法維護公民權利的根本宗旨。其第二章第十六條“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最高國家權力機關”,其實質是否定“五四憲法”第二章頭條(總第21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最高國家權力機關”,將黨權凌駕于國權之上,助長了之后中國社會生活中長期存在的“黨政不分”和“以黨代政”的政治風氣。其第三章第二十六條“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是,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制度,服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法律。”此條顛倒了權利與義務的順序,顯然有悖于憲法保障公民的平等權利的法治原則,開了以政治教條隨意侵犯人權的惡劣先河,讓公民的維權止步于教條化的政治信仰,造成了深刻的法治思想的混亂和難于糾正的司法政治腐敗。整部憲法條文僅30條,在如此有限的文字里加進了“無產階級必須在上層建筑其中包括各個文化領域對資產階級實行全面專政”(第十二條)和“大鳴、大放、大字報……社會主義革命的新形式”(第十二條)這樣的內容。
1978年3月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了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即“七八憲法”。“七八憲法”在體例上與“七五憲法”基本相同,也是由序言及四章60條組成,條目倒是比后者增加了一倍。但是在最關鍵的第一章總綱第一條和第二條仍然沿用了“七五憲法”的原文,強調“無產階級專政”。“七八憲法”雖然在第一章總綱中刪除了“無產階級在上層建筑全面專政(“七五憲法”第一章第十二條)”的字樣,在第三章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條取消了“擁護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制度(“七五憲法”第三章第二十六條)”這種與憲法“民權優先”相背離的政治義務優先性條款,但是仍保留了“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等內容。當然,其在章條順序上仍然保留了從“五四憲法”以來的“國家機構(第二章)”優先于“公民基本權利和義務(第三章)”,這樣安排仍然有“行政權力”優先于“公民權利”的嫌疑。
由于“文化大革命”的消極影響不易一時消除,當時人們的思想上“左”的痕跡在“七八憲法”中仍然有明顯的反映。該憲法頒布不到一年,即1978年12月,中國共產黨召開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徹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會議公報重新強調國家的憲法在保障公民權利和依法治國中的神圣地位和作用;提出“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的社會主義法治原則;重申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反對“超越法律之上的特權”的憲政精神。共產黨領導層的這些“撥亂反正”的思想也必然要反映到“七八憲法”中來,于是便有了“七八憲法”的兩次修正案。
1979 年7月,第五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通過了對“七八憲法”的第一個修正案,對該憲法文本進行了大幅度的修改,涉及其60個條款中的19個,主要是將“文化大革命”中建立起來的各級政權“革命委員會”改為各級地方“人民政府”。
1980年9月,第五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又通過了對“七八憲法”的第二次修正案,取消了該憲法中第四十五條規定的“有運用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的權利”。
“七八憲法”自制定以后,很快又進行了兩次修改,雖然基本上消除了“文化大革命”對“七五憲法”產生的政治影響,但是對于內淵源甚深的“左”傾思潮,以及個人崇拜、“人治”取代“法治”的政治風氣等的思想和制度原因尚未做認真的分析和總結,“黨政關系”、“權力與權利關系”、“領導人與公民關系”以及“黨紀國法關系”等在“七八憲法”中并沒有得到科學的界定和清晰的表述,黨章與憲法在思想觀念上重疊含混,黨的政治與國家的管理在制度上糾纏不清。因此,為了適應經濟開放和政治改革的時代潮流,制定一部更新的憲法已經迫在眉睫,“八二憲法”正是在這個的歷史背景之下催生出來的。
1980年8月,中共中央向第五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提議全面修改“七八憲法”并成立專門的“修憲委員會”,人大三次會議同意此提議并責成一個由103人組成的修憲委員會完成本次修憲。修憲委員會在廣泛聽取各方面意見之后,五易其稿,歷時兩年零三個月,于1982年12月將最終定稿提交第五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審議并于本次會議通過,通稱為“八二憲法”。
“八二憲法”頒行之后,又于1988年、1993年、1999年和2004年每五年召開的一屆新全國人大通過了四個“憲法修正案”,共同構成了現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
現行的“八二憲法”仍由序言及四章138條組成,內容較前三個憲法更為充分,而且首次將第二章列為“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放在“國家機構”(第三章)之前,重申了“五四憲法”中“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權利,特別是將“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寫入憲法,這是前所未有的修憲創舉,表達了“公民權利”優先于“行政權力”的合憲性思想。在“序言”中,“八二憲法”取消了“七八憲法”中的“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開展階級斗爭”,“反對修正主義,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等“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口號,首次確認了憲法在法律體系中的權威性和國家政治生活中的神圣性:“本憲法以法律的形式確認了中國各族人民奮斗的成果,規定了國家的根本制度和根本任務,是國家的根本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全國各族人民、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事業組織,都必須以憲法為根本活動準則,并負有維護憲法尊嚴、保證憲法實施的職責。”在“序言”中確認憲法的核心法理地位,表明領導修憲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和全國人大常委會對于憲法的基本精神和依法治國的政治目標達成了穩定的共識。
現在的憲法體系,分為成文憲法和不成文憲法兩個大類。美國獨立戰爭之后頒發的《美國憲法》(1789)和法國大革命期間國民議會所制定的《人權和公民權宣言》(1789)是近代西方最早的成文憲法,其根本旨趣是保障“天賦人權”所體現的“平等權利”和為此目的而以“君權民約”思想所限制的“政府權力”,突出“權利”對“權力”的信仰上的優先性;而英國的憲法主要是中世紀末以來形成的各種普通法律文件和習慣所構成的,不像美國、法國那樣由一個獨立的正式文本構成,如英王約翰被迫于1215年貴族們簽署的保障其政治與法律權利的協議《大憲章》(Magna Carta),400年之后英國議會通過并迫使英王查理一世認可的《權利請愿書》(1628年)以及迫使查理二世認可的《人身保護法》(1679年),到1688年“光榮革命”之后國會簽署的《權利法案》(1689年)和《王位繼承法》(1700年),貫穿著一種保障貴族或平民權利而限制或分解國王或王室權力的憲政精神,最終導致英國的君主立憲制,所以從精神和本質上把這些法律文件和法院判例及以后的相關慣例均被稱為“英式不成文憲法”(uncodified British constitution)。在這兩種不同體系的憲法制定、修改和實施的過程中,先后也經歷了三種不同形式的憲政形式:君主憲政、共和憲政和民主憲政,雖然這三種憲政都強調分權與制衡,但是其指導精神的重點不同。君主憲政的側重點是偏君主的,共和憲政的側重點是偏貴族或新興利益階層的,只有民主憲政的側重點是偏普通公民的。
反觀中國的情況,從公元前841年的“周召共和”開始,就有對于“周朝”國家權力的分解與制衡思考和實踐。按照“周禮”的規范,任何等級的貴族包括“天子”代表的王族以及一般百姓都受“天命”的約束,這是設想用一種信仰的道德權利約束各種等級的社會權力,代表絕對王室權力的暴君周厲王因“傷天害理”而招致“國人暴動”,被驅逐。周公和召公兩個貴族聯合執政也是“國人”爭取生存權利的結果,后來孔子說的“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確實能夠表達出“禮”中的提倡“平等權利”和限制“國家權力”的意思,否則國家權力遭羞恥,人格權利被侵害。到秦漢以后,不僅根據“春秋大義”使亂臣賊子有所“懼”,而且“科舉考試”、唐律“一準乎禮”,甚至歷代農民“替天行道”的造反,都蘊含著中國傳統中的“天命權利”思想。不過,中國古代中儒家“仁禮”學說中的憲政思想對于皇帝家族權力的限制在政治實踐層面還是極為有限的,沒有形成制度層面的“君主立憲”。但是,自清末民初以后,中國的憲政演變則可以看出明顯的從君主憲政、共和憲政和民主憲政的過程,而中國共產黨主導下的制憲、修憲歷程正代表著這個過程的最高階段。概括地講,“八二憲法”中的“人權入憲”以及強調“任何組織或者個人都不得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蘊含著中國制憲機構對憲法普遍性質的認同和尊重:這包括憲法以保障公民權利為宗旨,任何政黨包括共產黨、任何個人包括黨的領袖、任何武裝力量包括信奉“黨指揮槍”的人民解放軍都不具有超越憲法的權力。在中國特殊的歷史環境之下,現行的憲法能夠明確宣示對于人權的保障和對于執政黨的領袖、執政黨及其領導下的軍隊的權力限制,肯定憲法的最高政治地位和制度原則上的最高權威性,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思想和制度創新,它表明,共產黨及其指導下的制憲機關以憲法的形式向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做出了建設現代化“法治國家”的莊嚴承諾。
現行中國憲法除了具有自己特殊的演變歷程之外,其體例結構的特色則體現在“序言”方面。從大的類型方面講,這種“序言”的特殊性是屬于世界范圍內的社會主義體系的;然而從民族特色方面講,它的篇幅又是最長的,特別強調國家執政黨的思想傳統、奮斗歷程及政治目標。
世界范圍內已經存在的各種憲法,在冷戰結束之前大體被劃分為西方自由民主式的憲法和前蘇聯開創的共產黨主導的社會主義憲法。在這兩種類型中,無論是西方式的憲法體系還是社會主義的憲法體系基本上都有序言,不過它們的序言又有基本的差異。這些差異大體上又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序言的字數容量;一是序言的內容。
一般西方體系的憲法,序言的字數容量極少,一般都只是一兩句話,如美國、法國和德國,字數容量一般不超過200個字,日本1046年的憲法例外地多達400字左右。而社會主義體系中的憲法,序言基本上都很長,字數也明顯較多。如蘇聯1977年的憲法序言有1400字左右,朝鮮1972年的憲法1100字左右,古巴1976年的憲法750字左右,越南1992年的憲法750字左右;中國1954年的憲法940字左右,1975年的憲法800字左右,1978年的憲法1200字左右,1982年的憲法1800字左右。與西方體系中的憲法相比,社會主義體系中的憲法序言在整個憲法正文中所占比例較大。
新中國憲法的制定者經過比較西方、蘇聯和近代中國三種憲法系統之后,決定參照蘇聯社會主義系統的憲法體系,撰寫一個較長的序言,將共產黨的思想原則,奮斗歷程及目標都放在序言里面,將西方序言中的具有宗教色彩的價值觀替換成中國特色的思想和文化內容,賦予其憲法章節條文所陳述內容的同等意義。張友漁對此解釋說:“我們之所以要有序言,是因為我們正處在過渡時期,有些必須規定在憲法里的東西不便寫成條文。憲法的基本任務,即國家在過渡時期的總任務,和實施憲法的條件(如統一戰線、全國人民的團結、各民族的團結)都不便寫成條文……不如放在序言里容易說得清楚,說得透徹。另外,如憲法產生的背景、革命勝利的過程、外交政策等,也都不便寫成條文,放在序言里更恰當些。規定在序言里的東西,雖然不寫成條文,但也具有憲法的作用。”[7](P28)他所做的解釋,主要是針對西方系統和社會主義系統中憲法序言的差異性而引發的爭論。西方系統的憲法序言,從文化傳統和邏輯上講自然具有法律性質和效力,因為上帝或神就是他們信仰中的最高法律淵源,其終極價值觀自然也蘊含其中。而社會主義體系中憲法的序言具有兩個特點,其一是篇幅太長,幾乎等于一篇獨立的文稿;其二是內容繁多,涉及一般的憲法原則和價值取向,共產黨的意識形態和革命歷程,共產黨的思想、組織方法以及奮斗目標。因此,針對社會主義體系的憲法序言或者說針對中國憲法的序言傳統在中國的制憲、修憲人士以及相關學者之間形成了三種意見:一種認為序言與憲法的章條內容一樣具有同等的法律效力,是憲法形式和內容的有機統一;一種認為序言只是憲法正式章條的引子,相當于一篇文告,不具有法律的效力;一種認為序言中與章條內容相關的具有法律效力,而與之不相關的則沒有法律效力。憲法學者許崇德認為:“序言應該跟條文一樣具有法律效力。違背序言就是違憲。因為序言把具體有重要精神實質性的東西作了規定,特別是規定了國家的總任務,‘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也在序言里面,如果違背它,當然是違憲。”①許崇德:“我國憲法與憲法的實施—第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講座第一講講稿”,見曹建明等合著:《在中南海和大會堂講法制》(1994年12月-1999年4月),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其解釋幾乎是用了一個變相的波普爾(Karl R. Popper)式的“經驗歸謬法”(empirical falsification)把可作價值檢驗的命題推延至序言中的全部內容,因而為其性質下定義。問題的關鍵是,我們憲法的序言里面還有許多語句所表達的信息完全是價值中立的,與憲法章條里的內容沒有必然聯系,因此很難說其具有法律效力,比如說類似“中國人民反對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歷史任務還沒有完成”或“我國將長期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樣的歷史階段或社會性質判斷,在公民之間不可能形成完全一致的看法,如果持不同或相反的看法,是不是就“違憲”了呢?如果,憲法序言整體都具有法律效力,序言中一些更具執政黨的意識形態的觀念就很難更新,不惟與黨所提倡的“與時俱進”、“科學發展”和開拓創新精神不相諧調,而且也不利于區別黨章與憲法、共產黨先鋒隊與公民社會、黨紀與國法之間的辯證關系。
實際上,四個不同時期的憲法序言版本中的變化是很大的。這種情況一方面說序言被賦予章條內容同等的法律效力必須在它們之間保持統一性,這對于修憲技術來說有輕重順序不易平衡的困難,對于適用法律來說,具體是依照序言中還是章條中的精神也難于把握;另一方面,序言的內容別是涉及黨的意識形態和國家政策的指導原則部分會越來越多,篇幅也會相應變大,公民以及適用法律的相關機構和人員也很難從序言中領會憲法的精神和價值取向,通過序言有效樹立對憲法的信仰也變得更加困難。根據我國四個憲法序言變動的經驗,如“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社會主義社會建成,這是一個過渡時期”(五四憲法)、“我們必須堅持中國共產黨在整個社會主義歷史階段的基本路線和政策,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使我們偉大的祖國永遠沿著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指引的道路前進”(七五憲法)、“我們要堅持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斗爭,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對資本主義道路的斗爭,反對修正主義,防止資本主義復辟,準備對付社會帝國主義和帝國主義對我國的顛覆和侵略”(七八憲法)以及“中國各族人民將繼續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指引下,堅持人民民主專政,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改革開放……”(八二憲法)這些內容,其進入黨史或其他專門史的意義遠遠大于進入憲法序言的法律意義。
憲法的原則和精神在廣泛的意義上講是指對于公民權利的保障以及政府權力的分立和限制,其蘊含的倫理價值含義是“權利”是自然的、正當的、平等的和神圣的,而“權力”在本質則是邪惡的,它的必然趨勢是破壞人的自然倫理,侵害人的自然權利,近代西方人對于阿克頓(Lord Acton)的那句名言“權力腐敗,絕對權力絕對腐敗”(Power corrupts, absolute corrupts absolutely)的“絕對信仰”(absolutely believe it)標明他們的憲政信念:權力必須加以分解、制約和限制,如對權力三權分立的分解和制約,甚至對于立法權、修憲權的制約和限制來避免其倫理上的邪惡趨勢和對于權利的侵害。因此,憲法在申明保障公民權利時也自然設定公民是有道德的,西方傳統是從宗教的“上帝的選民”和“上帝按照自己的樣子造人”而對人性本善“信以為真”(believe to be true)的,中國對人本質上的自然道德性則是建立在儒家的“性善論”基礎上的,所以說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在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禮記?禮運》)信仰“天下為公”的人就是“大同社會”中的“公民”,其所有的“自然權利”是從“天命之謂性”里進化而來的,與西方傳統由上帝制造和挑選略有不同。但是,也主張本性是善的,因而被也被賦予了自然權利。
但是,馬克思主義對于人的性質的定義是從階級分析開始的,所以認定資產階級的憲法只可能保障資產階級的權利,無產階級的憲法邏輯上也就只能保障無產階級的權利,并沒有抽象的“公民”這一說。對于憲法必須要面對的“權利”問題,新中國的憲法也有一個協調“人民”的權力與“公民”的權利之間的關系問題,認識這個問題有一個過程,最終“人權”被寫進了“八二憲法”2004年的修正案中,表明在認識上已經有了新的突破。這是中國憲政史的實際情況,也是中國憲法演變過程中的特殊性。
關于“人民的權力”與“公民的權利”問題,四個憲法的序言和相關條款是這樣表述的:
“五四憲法”:“…建立了人民民主專政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序言);“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人民行使權力的機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第一章第二條)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第三章第八十五條)。
“七五憲法”:“建立了人民民主專政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序言);“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人民行使權力的機關,是以工農兵代表為主體的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第一章第三條);“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是,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制度,服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法律”(第三章第二十六條)。
“七八憲法”:“我國的無產階級專政得到了鞏固和加強”(序言);“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人民行使國家權力的機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第一章第三條);“年滿十八歲的公民,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依照法律被剝奪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的人除外”(第三章第四十四條)。
“八二憲法”:“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從此中國人民掌握了國家的權力,成為國家的主人。……社會主義的建設事業必須依靠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序言);“中華人民共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人民行使國家權力的機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人民依照法律規定,通過各種途徑和形式,管理國家事務,管理經濟和文化事業,管理社會事務”(第一章第二條);“凡具有中華人民共共和國國籍的人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任何公民享有憲法和法律規定的權利,同時必須履行憲法和法律規定的義務”(第二章第三十三條)。
在這四部憲法中,前三部的序言都明確表達了國家權力的性質,即“人民民主專政”“無產階級專政”,這與條文中行使國家權力的機關性質相吻合,但是與條文中的“公民權利”就很難吻合了,因為“公民”只是法定的國籍地位概念,而“人民”是參與共產黨領導的社會革命并最終掌握國家權力的階級,即無產階級。在“序言”中強調“人民”實際上是強調“權力”優先,然后才是后面條款中被賦予的“公民權利”;“人民民主專政”是指權力專屬于國家中的某個掌權的階級,它與后面條文中的國家所有的“公民”并非等同的,在邏輯上講它不會必然賦予其他“公民”與革命的“人民”一樣的平等權利,所以在“七五憲法”中會明確講行使權力的主體是“工農兵”,在當時人們的觀念里“人民”、“無產階級”及其“專政”都是同一的。既然如此,公民的權利完全被解釋成了義務,即“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制度,服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法律”。
“八二憲法”在處理“人民”與“公民”、權力與權利的概念關系上有明顯的變化,即在“序言”中只描述近代產生民族國家以來中國發生的歷史變化,對“人民”的解釋則是用“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來暗示,不再明確講權力與人民的專屬關系,這樣就比較容易理解條文中的“人民行使權力”和“公民”的國籍地位之間的平等性而非階級性,國家的權力被限制于承擔“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這樣的政治責任。不再在“序言”中確定“權力”的專屬性質,有利于表達憲法以“人民權利”為價值取向的根本精神,在理論上講可以避免施行憲法時的“權力”本位思想和施舍“權利”時所附加的義務條件。
由于我們長期習慣于用經濟基礎和意識形態來界定人的性質,因而在本質上不是保障公民權利,而是限制公民權利:“人民的范圍是以階級內容來劃分的。人民一詞在使用上,一般是從政治上區分敵我,是表明他們是國家的主人翁而言。而公民的范圍一般是從法律上來確定的。公民的范圍比人民的范圍廣。它既包括人民,也包括依法被剝奪政治權利的人。這些人雖然也包括在公民范圍之內,但是他們并不能享有全部公民的權利,也不能履行某些光榮的義務。”①《憲法講義》(內部發行),法律出版社1981年5月印刷,第116頁。這就是當時在指導制定“五四憲法”時有關權力與權利關系的思想,即以敵我意識形態和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經濟地位關系來看待“人民”和“公民”、“權力”與“權利”。因此,我認為“八二憲法”序言不再強調“人民民主專政”,既有利于“人民”與“公民”在內涵上的統一,也利于突出“權利”優先于“權力”的憲法精神。
此外,突出“權力”的專屬性則難于保障“權利”的平等性和正義性,因而容易造成憲法的不穩定和斷裂。從法國近代憲法的經驗看,這一點是比較明顯的。從1789年到1870年巴黎公社之間法國先后變換了八個憲法,“權力”的專屬性在革命、共和與復辟政權之間交替表現,主導這些憲法的三個等級總是傾向于將專屬權力與自己等級的權利掛鉤,造成三個等級間沒有共同的權利價值信仰,只有權力角逐,國民、等級間的傾軋,憲法輪替也見證了各等級主導的殘暴權力—“白色恐怖”與“紅色恐怖”。特別是“雅各賓黨人”將本來由宗教傳統中養成的“自由、平等、博愛”的權利價值觀發展成為一種權力暴政,完全背棄了“一切政權由全民產生”的憲制精神,后來人類歷史上立足一個階級專權的政治都被稱為“雅各賓專政”,用以說明其與追求普遍權利的憲政原則的差異。所以,法國現代憲法學家艾斯曼認為,在法國大革命中體現的盧梭的“人民主權”應該轉化為“國民主權”才更符合憲法的精神。
與法國革命、憲政經驗和憲法類型相比較,美國也自有其特色。首先,美國的革命不是在同一個國家內由各社會階級爭取權利,而是整個殖民地人民向其宗主國英國爭取國家獨立的權利,所以它的憲法和人民主權是與普遍“權利”和“國民主權”相契合的,其憲法精神和人民主權原則表現在《獨立宣言》和林肯《葛底斯堡演說》中就是上帝賦予每個人的“不可轉讓的權利”(unalienable rights)以及在“上帝護佑之下的國家可以獲得自由的新生,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因之永世長存”。照杰弗遜看,“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都是屬于“造物主”賦予人的基本權利,因此是超越任何世俗權力的。所以,在理論上講,美國憲法精神中的權利是優先于權力的,其觀念養成不是社會革命的實踐,而是孕育于其西方宗教傳統的價值觀,也被美國人自稱為“白色盎格魯撒克遜新教精神”(WASP),這便是它們最核心的價值觀和人權觀,甚至認為它超越了一切其他形式的權力。
聯系法國和美國憲法中的權利觀念,可以說明我們四個憲法中權利觀念的演變是與我們賦予“人民”的意識形態和社會的革命經驗相關聯的。當我們的社會發展到動員一切社會成員參與社會建設和發展時,“人民”的意識形態和“專政”的權力就不再是“公民權利”的前提和限制了,相反而成了后者的政治義務,這種轉變不僅使我們的“八二憲法”將“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第二章)置于“國家機構”(第三章)之前,以示其重要性,而且最終使我們在2004年的憲法修正案中將人權寫入憲法。
中國現行憲法的傳統與特色是在建國之后的60余年間形成的,四部憲法和6個修正案既說明中國現行憲法的艱難發展歷程和勇于修正錯誤、突破局限的制憲和修憲指導精神,也反映出憲法的穩定性、連續性與執政黨的指導思想、領袖的個人意志以及對于權力和權利之間輕重關系的判斷有密切的關系。“八二憲法”及其相關修正案在尊重和保障權利的憲政精神指導下,將“人權”寫入憲法,明確了通過限制各種權力和分配國家權力來保障公民權利的具體憲法條款,為公民和社會重樹對憲法的信心、維系憲法的權威、促進法治國家的建設提供了法理依據。
關于在序言中宣示一種與國民文化傳統相契合的信念還是一種意識形態及其相關的政治經驗,主要的選擇依據是看其是否與憲法正文條款的精神相默契。按照中國文化傳統“天人合一”的理念,“禮”是指“天經、地義、民則”,與西方“神人相分”傳統中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天賦人權”比較,可以展現中華民族的信念特色。
中國現行憲法傳統中從隱性的意識形態權力本位轉向顯性的公民權利本位,標志著中國憲法傳統具有開放、反省和創新的精神,這是與公民權利意識和價值取向相契合的趨勢。現行憲法突顯權利本位除了具有傳統的國家權力分置制衡和司法獨立而限權分權的功能之外,還意味著對法律本身的限制,即任何機構不得制定或遵循侵害公民權利的法律、相關文件或慣例,否則可以判定為“違憲”。總之,通過權利本位體現憲法精神有助于培育全社會的法治意識,確立“違憲”審查的民意基礎,真正落實憲法至高無上的法理和政治權威,將“依法治國”從政治口號轉化成公民的政治信仰。
[1] (美)約翰?H?威格摩爾.世界法系概覽(上)[M].何勤華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2] (法)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上)[M].張雁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3] 楊鶴皋主編.中國法律思想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4] 中山大學歷史系孫中山研究室等合編.孫中山全集:第4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 毛澤東.毛澤東選: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6] 毛澤東.毛澤東選: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2.
[7] 張友漁.憲政論叢(下冊)[M].北京:群眾出版社,1986.
責任編輯:郭泮溪
The Cultural Tradition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Constitution
SHAN Chun
(School of Law, Beijing University of Politics and Law, Beijing 100088, China)
Constitution is the principle of rule by law, and the purpose is to protect the civil rights. Therefore, it is the legal basis of the stability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a harmonious society. The current constitution in China is the political experience and theoretical summary of the making and revising constitution and legal practice, reflecting both the tortuousness of history and the humanistic value of nationality. The Chinese Constitution realized the modernistic transformation from traditional "people-based" values to the "rights" values of modern constitution.
right; ideology; cultural tradition; dictatorship; limit of power
G04
A
1005-7110(2011)02-0019-09
2011-02-05
單純(1956-),男,浙江紹興人,哲學博士,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中國社科院宗教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