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大 白
(黃山學院文學院, 安徽 黃山 245041)
20世紀初葉,胡適以近代科學的眼光考察中國傳統文化的同時,也就開始以近代科學的方法來研究中國古代小說。1917年他發表《文學改良芻議》一文之后,即在兩封答錢玄同的信中提出了他對《三國演義》的重要見解。1922年他為小說出版寫下《三國演義序》,比較完整地表達出他的基本觀點。他這一篇序言、兩封書信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有關論述互為呼應、相得益彰,為《三國演義》的現代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今天,我們重溫胡適的《三國演義》研究,同時也看到了其中學術見解與價值評判的嚴重偏頗??陀^評估胡適《三國演義》研究的得失并探討其中因由,不僅是全面評價胡適學術的客觀要求,或許還可為當今的小說研究提供某些啟示。
胡適的《三國演義》研究主要著眼兩大方面:其一是三國故事的演變,其二是《三國演義》的價值。
關于三國故事的流傳,魯迅自宋代話本論起。胡適則上溯至唐,補出段成式《酉陽雜俎》和李商隱《嬌兒》詩證明“唐朝已有說三國故事的了”[注]《三國演義序》,《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論集》,下冊,第735-74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至于金元雜劇所用三國故事,魯迅僅舉《隔江斗智》等五例,而且點到為止;胡適則盡列《錄鬼薄》、《涵虛子》有關雜劇十九種,從中推知“宋至明初的三國故事大概與現行的《三國演義》里的故事相差不遠”,并且指出:“最可注意的是曹操在宋朝已成了一個被人痛恨的人物,諸葛亮在元朝已成了一個足智多謀的軍師,而關羽已成了一個神人。”這就印證了他在《答錢玄同》中說過的話:“平心而論,《三國演義》之褒劉而貶曹,不過是承習鑿齒、朱熹的議論,替他推波助瀾,并非獨抒己見?!盵注]《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論集》,下冊,第721頁。論及明代,魯迅肯定三國故事“其在小說乃因有羅貫中本而名益顯”,并就羅本作出極為精到的評語;胡適于此并無創見,只是泛言“那個本子和現行的《三國演義》不同”,“在明朝并不曾受文人的看重”。最后對于清代毛本,胡適和魯迅各以不同的形式介紹了它的修改情況。通過以上故事流傳、小說演變的歷史考察,胡適強調的結論是:“《三國演義》不是一個人做的,乃是自宋至清初五百多年的演義家的共同作品?!?著重號為原文所加)
對《三國演義》的研究來說,胡適所作的歷史考證及其強調的結論有著重要的奠基性意義。首先,歷來相傳“羅貫中著《三國演義》”或“《三國演義》羅貫中著”,此類說法過分簡單。胡適以其考證突破了這一傳統說法,恢復了歷史的本來面目,反映出小說故事流傳演變的真實狀況。其次,中國古代小說存在兩大類型,一類是演變而成,一類是創作結果。胡適的考證無疑引導人們深入理解演變一類小說的基本性質,加深對《三國演義》基本特征的認識。再次,把握演變小說的特點,了解作品演變的過程,必然有助于真正理解小說反映的社會生活及其思想傾向,探索作品蘊含的文化精神以及存在的現代價值,從而推動研究不斷深入。
關于《三國演義》的價值,胡適既有肯定又有否定,見解非常獨特。他認為:“這部書現行本(毛本)雖是最后的修正本,卻仍舊只可算是一部很有勢力的通俗歷史講義,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學價值的書?!彼f:
《三國演義》究竟是一部絕好的通俗歷史,在幾千年的通俗教育史上,沒有一部書比得上他的魔力。五百年來,無數失學國民從這部書里得到了無數的常識與智慧,從這部書里學會了看書寫信作文的技能,從這部書里學得了做人與應世的本領。他們不求高超的見解,也不求文學的技能;他們只追求一種趣味濃厚,看了使人不肯放手的教科書。“四書五經”不能滿足這個要求,“廿四史”與《通鑒》、《綱鑒》也不能滿足這個要求,《古文觀止》與《古文辭類纂》也不能滿足這個要求。但是《三國演義》恰能供給這個要求。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要求,我們都曾嘗過他的魔力,我們都曾受過他的恩惠,我們都應該對他表示相當的敬意與感謝!
通觀“幾千年的通俗教育史”,著眼“五百年來”社會接受的現實,聯系自身的閱讀體驗,胡適熱情推崇《三國演義》是一部無與倫比的通俗歷史,一部趣味濃厚的教科書。在他看來,《三國演義》不僅能讓人們了解三國的人物和事件,更為重要的價值還在于,它能給人“無數的常識和智慧”,能教人“看書寫信作文的技能”,能傳授“做人應世的本領”。這種價值是中國傳統的“經、史、子、集”都無法取代的。以此推而論之,《三國演義》究竟是什么呢?所謂“技能”、“本領”、“常識和智慧”云云,在胡適心目中,《三國演義》應該是一種為五百年社會所接受、所認可的應用文化與大眾文化。
體悟胡適這一觀點的內涵,反思《三國演義》的研究現狀,我們或許會獲得某些有益的啟示。簡單地說,如果《三國演義》研究者的視角僅限于文學領域,僅限于以文學的理論觀念進行闡釋發揮,那么無論這種研究如何全面深入,如何卓有成效,最終都不免會遇到難以逾越的障礙。原因正如胡適評論所昭示的那樣:這部古代名著的性質與價值并非僅限于文學,而是遠遠超越文學領域而涉及眾多的學科門類,進入更為廣闊的文化天地。質言之,《三國演義》充分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原生性、整體性、模糊性或渾沌性特征[注]參見汪大白《歷史與智謀——三國演義研究》(前言),作家出版社2001年出版。。因此,我們應該突破狹隘的文學觀念,著眼其“亦文亦史、非文非史”的獨特形態,在深入文學探討的同時,打開學術視野,拓寬研究途徑,全面推進這部名著的文化研究以及應用研究。事實上,文化研究的意義現在已經普遍為人們所重視,只是立足大眾文化層次的研究理應得到進一步關注。至于應用研究,則一直處于邊緣狀態,似乎也永遠不可能融入學術主流。有鑒于此,我們覺得重提沈伯俊的意見不無必要。他說:“所謂應用研究,就是超出純文學研究的范疇,把《三國演義》當作中華民族古代智慧的結晶,當作人生的啟示錄,從應用科學的角度進行的研究。我認為,應用研究與本體研究各有其價值,可以并行不悖?;趾氲臍舛?,開放的眼光,多維多向的視角,將使《三國演義》這部巨著煥發出新的光彩。”[注]《90年代三國演義文化價值重放異彩》,《社會科學報》,1990-12-30。
在胡適的啟發下,以“亦文亦史、非文非史”的形態特征把握《三國演義》,我們便有理由突破純文學的觀念,而以多維多向的視角看待這部名著:它是“無韻之離騷”、不朽的史詩,又是絕好的通俗歷史教科書;它是傳世的古代英雄譜與形象的人才學教程,又是優秀的軍事教材與實用的智謀手冊;它是為士寫心的心靈歷史,又是富有特色的史論與哲理著作……不過無論如何,現在有誰會否認它是一部古代小說名著?
但是胡適當年卻有明確論斷:《三國演義》“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學價值的書”。他的理由是,“第一,《三國演義》拘守歷史的故事太嚴,而想像力太少,創造力太薄弱”?!暗诙?,《三國演義》的作者、修改者、最后寫定者,都是平凡的陋儒,不是有天才的文學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據此兩大理由,胡適的結論原本應是正確的,然而需要追問的是這兩條理由本身是否可靠。
試看第一條,胡適的批評可謂角度對頭而分寸不當。注重想象力,強調創造力,反映了文學的基本要求,并從根本上決定著文學創作的成敗、文學價值的高低,但就《三國演義》而言,胡適“太嚴”、“太少”、“太薄弱”的批評卻有失分寸。首先從作品性質看,它是歷史小說,不同于一般小說;而且是歷史演義一類,又有別于《水滸傳》一類英雄傳奇,所以它必須適當依傍史實,做到虛實結合,而不能像一般小說那樣全憑想象,也不能像《水滸傳》那樣虛構為主。其次從作品實際看,“它在按照一定的政治道德觀念重塑歷史的同時,也根據一定的美學理想來進行藝術的創造”,[注]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四卷,第31頁,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實現了歷史事實與藝術虛構的成功結合,成為歷史演義一類小說不可企及的范本。“后來做歷史小說的很多,如《開辟演義》,《東西漢演義》,《東西晉演義》,《前后唐演義》,《南北宋演義》,《清史演義》……都沒有一種跟得住《三國演義》”[注]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見《中國小說史略》第291-29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 胡適認為“全書的大部分都是嚴守傳說的歷史,至多不過能在穿插瑣事上表現一點小聰明,不敢盡量想像創造”。其看法過于主觀,顯然有失公正。
再看第二條,胡適的批判可謂目光犀利而失于武斷。他認為作者偏愛蜀漢人物,按照自己的“理想”,極力“想”寫出諸葛亮的“足智多謀”、劉備的“仁義”、關羽的“神勇”,結果諸葛亮成了“祭風祭星神機妙算的道士”,劉備顯得“庸懦無能”,關羽顯得“驕傲無謀”。應該說,他指出的這種偏愛是客觀存在的,只是人物描寫方面結果與構想的背離是否真的如此,尚有可商之處。夏志清就曾提出異議:“雖說羅貫中與朱熹及其以后的歷史學家態度一致,顯然同情蜀漢的事業,認為它是繼承漢朝的正統,但倘若推想他確實簡單輕易地事先構想好它的創業英雄,那就未免太天真了?!盵注]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第43頁,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當然,胡適批判的鋒芒所指主要在于偏愛蜀漢的思想傾向,而不限于人物描寫的成敗,所以接著他就引出毛宗崗“凡例”的話:“俗本謬托李卓吾先生評閱………其評中多有唐突昭烈,漫罵武侯之語,今俱削去?!闭J定“這種見地便是‘平凡’的鐵證”。應該說,毛氏這種刪削的確反映了封建正統觀念的偏狹,指證這一傾向,顯示出胡適正確的思想原則與不凡的學術眼光。我們認為,封建正統觀念乃是《三國演義》“思想偏執”以及“過當虛構”的根源,對作品的思想與藝術確有負面影響,必須予以正視。[注]《歷史與智謀——三國演義研究》,第302-314頁。比如“三氣周瑜”一段,“把一個風流儒雅的周郎寫成一個妒忌陰險的小人,并且把諸葛亮也寫成了一個奸刁險詐的小人”,胡適以此證明《三國演義》“文學的技術更平凡”,其實這類“淺薄的描寫”正是源于正統觀念的思想偏執。但是僅據正統觀念之一端便全盤否定小說的創作主體,指認他們都是平凡的“陋儒”,未免過于武斷?;仡櫚雮€世紀以來,關于小說擁劉反曹、蜀漢正統問題的討論,其中不乏寬容的理解和嚴肅的批評,但是再也無人贊同胡適斷然以此否定全盤的過激之論。同樣,胡適譏笑“《三國演義》最不會剪裁;他的本領在于搜羅一切竹頭木屑,破銅爛鐵,不肯遺漏一點”,不能說他毫無道理,但是以此根本否定作者們的“文學的技術”,進而推斷“因為不肯剪裁,故此書不成為文學的作品”,也就過于偏激。《三國演義》是以大量的民間傳說及藝人創作為基礎,由羅貫中“據正史,采小說,證文辭,能好尚”編撰而成。要說這一過程是“搜羅一切”、“不肯遺漏”并不為過。再說作為歷史演義的開山之作,《三國演義》全無“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剪裁不足之處確也存在,但是整體考察,小說涵蓋三國歷史,人物眾多,事件紛繁,矛盾復雜,卻能組織得有條不紊、疏密有致、主次分明,其剪裁技巧與結構藝術不能不令人驚嘆!
至此可見,胡適一方面指出《三國演義》數百年廣為流傳的事實,明確肯定其“趣味濃厚”、“魔力”無比,一方面又極力貶低小說的創作主體,徹底否定作品的文學價值,他的看法顯然包含著嚴重的矛盾。言之無文,行之未遠?!度龂萘x》能夠普及千家萬戶,流傳世世代代,靠的不就是它的“魔力”?既然稱得上“趣味濃厚”,使人“不肯放手”,它的“魔力”不是藝術“魔力”又是什么?以今日的眼光看,《三國演義》的思想價值、社會價值,包括胡適認可的通俗歷史價值、實用文化價值,無一不與它的文學價值緊密相關。長期以來令人困惑的是,胡適既然承認作品的魔力,卻未曾就此進行深入探討,相反卻完全否定其文學價值,原因究竟何在?
眾所周知,新文化運動是一次思想的大解放、文化的大變革,其間新舊文化的大較量,東西文化的大碰撞實屬空前。新文化的誕生與發展固然離不開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和西方文化的借鑒,但批判既不是一蹴而就,更無法摒除承傳,新文化不可能從天而降;借鑒既需要抉擇取舍,也難免失誤不當,原本是個嘗試與實驗的過程。我們對新文化運動的全局作如是觀,也應以此理解胡適本人。作為文學革命首舉義旗的急先鋒,胡適當時處于時代潮流的風頭浪尖,必須順應時代潮流的迅猛發展隨時作出反應。按理說,倡導文學革命本是他精思潛運之舉,隨后的整理國故作為文學革命的自然延伸也應在他的預料之中;但從實際看,胡適當時披掛上馬引領國故整理,則屬臨陣應戰之策,多少有些倉促。況且胡適其人又重學者本色,他一面擎旗掛帥導引全局,一面還身體力行埋頭實踐。由于特定背景、特定條件的制約,胡適主觀上的學術關注有所偏重,他的小說研究存在某些認識上的不足、操作上的不當乃是勢所難免。就《三國演義》研究而論,胡適的學術偏疏大致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偏重史料考證而疏略文學研究。中國文化傳統歷來輕視“小說家言”,“稗官野史”從來不登大雅之堂。胡適第一個發現古典小說的學術價值,把小說研究作為嚴肅的學術主題,使之“與傳統的經學、史學平起平坐”,從而實現傳統觀念到現代學術的轉變。胡適說:“我建議我們推崇這些名著的方式,就是對它們做一種合乎科學方法的批判與研究,也就是寓推崇于研究之中。我們要對這些名著作嚴格的版本??焙团行缘臍v史研討——也就是搜尋它們不同的版本,以便于校訂出最好的本子來。如果可能的話,我們要找出這些名著作者的歷史背景和傳記資料來。”[注]《胡適口述自傳》,第230頁,華東師大出版社1993年版。他所說的科學方法就是考證,他從事的小說研究也主要是考證。黎錦熙說:“他這種考證的工作和成績,稱得起‘前無古人’。”[注]《國語文學史代序》,《胡適文集》,第8冊,第1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通過他的考證,推崇小說的目的已經實現,但是僅靠他的考證,研究小說的任務并不全面。因為小說考證是必要的基礎性研究,卻并非研究的中心,更不是研究的全部。有著“歷史癖”與“考據癖”的胡適在小說研究中過分地強調史料考證,而相對忽略其他方面尤其是文學方面的研究。他自己說:“我三十年來作的小說考證的工作,完全是文學史的看法,不是研究文學的看法。研究文學,讓給許多作家去作?!盵注]《什么是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胡適文集》,第12冊,第57頁。他甚至說:“我所有的小說考證,都是用人人都知道的材料,用偷關漏稅的方法,來講做學問的方法的?!薄耙思也蛔杂X地養成一種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方法?!盵注]《治學方法》,《胡適文集》,第12冊,第134頁。顧及這種主觀意圖,本可不必苛責于他;但是回顧當初他畢竟是以小說研究的名義著手小說考證,而且我們今天也還是從小說研究的角度進行討論,所以就不能不指出胡適小說考證的偏廢及其方法本身的局限。
胡適專重的“科學方法”是近乎科學的方法,考證方法本身存在較大的局限。它要求研究的對象必須具有充分的史料作為證據可供研究,諸如作者、版本等等研究就比較適合這一方法?!叭欢髌返乃枷雰热萦绕涫撬囆g水平卻不像作者、版本等問題那樣可以考證的,用所謂的科學方法進行研究,胡適實際上只有兩種選擇:要么像他研究沒有充分材料的上古史那樣取‘展緩判斷’的態度,要么把藝術作品當作一項確定的歷史材料來處理。在這兩者之間,胡適選擇了后者,因而也就使他的小說研究在某些方面陷入困境?!盵注]章清:《胡適評傳》,第196頁,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胡適對《三國演義》文學價值的判斷失誤就是一個典型例證。
第二,偏重思想意義而疏略審美功能。胡適特別注重小說的思想價值和社會價值,相對地忽視小說的文學價值和審美價值,結果不僅使他在文學審美的研究方面罕有建樹,而且往往因為思想功用方面的評判嚴重影響到文學價值的評判。
胡適早年即接受了“文以載道”的傳統觀念,“吾十六七歲時自言不作無關世道之文字”,是其夫子自道。1914年他參觀波士頓圖書館,“觀其中國架上書,乃大失所望”,說什么“所藏書既少,而尤鮮佳者,《三國演義》、《今古奇觀》、《大紅袍》等書皆在焉”。[注]《胡適留學日記》,第228頁,海南出版社1994年版。有人認為這是“典型的士大夫觀念”[注]隗瀛濤:《再造文明之夢——胡適傳》,第155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其實正是“文以載道”傳統觀念的反映。其后觀念的發展反映在文學革命的主張上。他在《寄陳獨秀》信中說:“綜觀文學墮落之因,蓋可以‘文勝質’一語包之。文勝質者,有形式而無精神,貌似而神虧之謂也。欲救此文勝質之弊,當注重言中之意,文中之質,軀殼內之精神?!?《胡適文集》,第2冊,第4、6-7頁。隨后《文學改良芻議》一文更明確強調:“吾國近世文學之大病,在于言之無物。今人徒知‘言之無文,行之不遠’;而不知言之無物,又何用為文乎?”他指出所謂“物”者有二:一曰情感,二曰思想。請看他關于“思想”的論述:
吾所謂“思想”,蓋兼見地、識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賴文學而傳,而文學以有思想而益貴;思想亦以有文學的價值而益貴也:此莊周之文,淵明、老杜之詩,稼軒之詞,施耐庵之小說,所以敻絕千古也。思想之在文學,猶腦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則雖面目姣好,雖能笑啼感覺,亦何足取哉?文學亦猶是耳。*《胡適文集》,第2冊,第4、6-7頁。
然也!他在小說研究中特別注重思想意義而相對忽略審美功能實屬必然。盡管他后來也曾說過“文學書是供欣賞娛樂的,教訓與宣傳都是第二義”,但卻不能證明其觀念的改變,因為緊接這兩句他又說:“決沒有叫人讀不懂看不下去的文學書而能收教訓與宣傳的功效的,所以文學作品的翻譯更應該努力做到明白流暢的基本條件。”*《短篇小說第二集序言》,《胡適文集》,第8冊,第439頁。在此他強調語言條件的目的還是為著“能收教訓與宣傳的功效”。明白這一層便不難理解,胡適何以在古典小說中特別推崇的是《儒林外史》而不是《紅樓夢》;同樣也就不難理解,胡適何以推崇《三國演義》為絕好的通俗歷史,卻因其中的封建正統觀念而認定作者思想的“平凡”,進而導致對該書文學藝術的徹底否定。
第三,偏重語言藝術而疏略其他因素。在小說的文化觀念上胡適偏重思想意義而疏略審美功能,在小說的文學理解上則又偏重語言表達而疏略其他因素。胡適推崇古代小說是從倡導文學革命、促進白話運動的立場出發的。他回顧說:“文學革命成功最重要的因素,便是那些傳統小說名著如《水滸傳》、《西游記》、《三國演義》以及后來的諷刺十八世紀中國士子的小說《儒林外史》等名著已為它打下了堅固的基礎……這些小說名著都是教授白話文的老師;都是使白話文標準化的促成者?!?《胡適口述自傳》,第166頁,華東師大出版社1993年版。置身文學革命的特定背景,順應國語建設的實際要求,胡適在小說藝術方面特別注重語言藝術也是必然的。在文學語體上他贊賞作家敢于運用方言與土語。他說:“《醒世姻緣》的偉大,就是作者敢用山東土話……《金瓶梅》也是用的山東土話,《水滸傳》里有許多是中國東北部西北部的方言,《兒女英雄傳》、《紅樓夢》用的更是純粹的北京話,這也是方言?!彼J定正是“敢用真正實地的謹嚴的記錄下來的方言,才使這些書成為不朽的名著”*《什么是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胡適文集》,第12冊,第54-55頁。。在藝術技巧上他贊賞語言表現的傳神與風趣。他認為:“《海上花》的長處在于語言的傳神,描寫的細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地發展;讀時耐人仔細玩味,讀過之后令人感覺深刻的印象與悠然不盡的余韻——這是文學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海上花列傳序》,《胡適文集》,第4冊,第411頁。他還認為:“《兒女英雄傳》的最大長處在于說話的生動與風趣。為了這點子語言上的風趣,我們真愿意輕輕地放過這書內容上的許多陋見與腐氣了?!?《兒女英雄傳序》,《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論集》,下冊,第1172頁。聯系這些評論來看,下面的矛盾就不足為怪:在小說語體層面上,他可以承認《三國演義》是“歷史上白話文長篇小說中不可多得的佳本”*《中國再生時期》,《胡適文集》,第12冊,第119頁。;但在語言藝術層面上,憑他的感覺,反倒不及《海上花列傳》、《兒女英雄傳》的水準。這樣顛倒的價值評判反映了他文學理解上的偏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