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興 起
(華南師范大學 經濟與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以前蘇聯教科書為藍本的傳統政治經濟學,長期忽視了馬克思經濟理論賴以成立的種種理論假設,從而不加任何限制條件地將馬克思的某些經濟理論稱之為“普遍原理”和“基本原理”。顯然,這不僅不符合馬克思的原意,而且導致了一種歷史性的誤解,即認為理論假設只存在于西方經濟學中,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特別是馬克思經濟學,只有原理之說,沒有理論假設之說。程恩富教授的《現代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四大理論假設》一文[注]詳見程恩富:《現代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四大理論假設》,載《中國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發表以后,可能是因這種誤解而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者之間引發了爭論。
客觀情況是,自現代工業產生以來,經濟活動日趨復雜,從而使得各種經濟變量之間的關系呈現出多邊、雙向的“團團轉”或網狀聯系。也就是說,經濟變量客觀上呈現出復雜性、無序性和非獨立性。而人們在研究這種經濟活動時,則必須以一種有序、單向的思維方式去探索和把握各種經濟變量,即先通過種種假設把各種復雜的因素分別加以隔離,找出各種因果關系或函數關系,然后再盡量顧及這些因素之間的可能的相互聯系。這種思維方式的最大弊端是假定所討論的各種因素是可以獨立和可以單向聯系的,從而隱含著種種錯誤。以致喬安·羅賓遜發出這樣的感嘆:“一切經濟學上的范疇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武斷的。”但是,如果不采用這種思維方式,那么,在復雜的現實世界面前,又會使人們無所適從而陷入馬寅初的“團團轉”之中。因此,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還是西方經濟學,都必須借助種種假設前提或理論假設來研究現實的經濟活動。只有被陳岱孫教授所批評的一種情況可以不需要理論假設,那就是“我們經濟科學工作者過去所稱的理論不是從實踐事物中提煉出來的結論,而是從概念到概念的抽象推理中所得出的教條”。實際上,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的區別不在于要不要理論假設,而在于理論假設的科學性和現實性。
為了弄清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中的理論假設問題,我們還必須回到馬克思。
《資本論》是馬克思利用種種假設條件研究資本主義經濟的經典之作。毋庸置疑,離開相關的一些假設條件,馬克思的經濟理論是難以成立的。為了弄清問題,有必要對馬克思在進行經濟分析時所提出的假設條件作點探討。
作為一門社會科學,馬克思經濟學是不能停留于經濟現象的分析的,它必須深入到經濟本質,對經濟活動的內在聯系進行分析。為此,就需要研究構成經濟體系的“細胞形式”或“元素形式”。而分析經濟的細胞形式,“既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試劑”,只能借助“抽象力”[注]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8、98頁,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所謂抽象力,是指人類抽象思維的能力。它借助一些假設條件,抽象掉具體的、現象的、可感覺的因素,去分析抽象的、本質的、不可感覺的經濟的細胞形式。然后,再基于經濟的“細胞形式”或“元素形式”的分析,依次放棄一些假設條件,研究具體的、現象的、可感覺的因素。這也是通常所說的從具體到抽象,再從抽象到具體的經濟分析過程。馬克思曾舉例說:“如果我從人口著手,那么,這就是一個渾沌的關于整體的表象,經過更切近的規定之后,我就會在分析中達到越來越簡單的概念;從表象中的具體達到越來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達到一些最簡單的規定。于是行程又得從那里回過頭來,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這回人口已不是一個渾沌的關于整體的表象,而是一個具有許多規定和關系的豐富的總體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第37-38頁,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顯然,從具體到抽象的過程是離不開種種明確和暗含的假設條件的。而從抽象到具體的過程,則是逐漸放棄種種明確和暗含的假設條件的過程。
另外,經濟分析涉及兩大方面:經濟現象分析和經濟本質分析。這兩種分析既相聯系又相區別。一般而言,知道了經濟現象,并不等于知道了經濟本質,否則科學就沒有存在的意義。就整體而言,近現代西方經濟學之所以不是科學的經濟理論,主要原因在于其停留在經濟現象的分析上,“只是在表面的聯系內兜圈子,它為了對可以說是最初淺的現象作出似是而非的解釋,為了適應資產階級的日常需要,一再反復咀嚼科學的經濟學早就提供的材料”[注]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8、98頁,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但是,理解了經濟本質,也并不等于理解了經濟現象,否則科學將會變成謬誤,現象分析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資產階級古典學派企圖利用勞動價值論這一揭示經濟本質的經濟理論去直接解釋經濟現象,結果導致了這一學派的解體。在《資本論》中,通過種種假設前提,提出了科學的勞動價值理論之后,馬克思并沒有用自己的科學的勞動價值理論去直接解釋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現象,比如等量資本獲得等量利潤。而是試圖在揭示經濟本質的勞動價值理論與等量資本獲得等量利潤的經濟現象之間,尋找一些中間環節去加以說明。不過,馬克思在生前并沒有完成這方面的研究。關于這點恩格斯曾明確指出:“這里還有一些工作要做,馬克思自己在這部初稿中沒有做完”,而“對這個過程做出真正歷史的解釋,當然要求認真的研究課題,而為此花費的全部心血將換來豐碩的成果;這樣的解釋也將是對《資本論》的寶貴補充”。[注]《馬克思恩格斯〈資本論〉書信集》,第575頁,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為此,恩格斯專門寫了“價值規律和利潤率”一文作為對《資本論》第3卷的增補。值得指出的是,在馬克思的龐大研究計劃中,有大量研究資本主義經濟現象的計劃,如價格、供給、需求、賦稅、國債、公共信用、國際貨幣、匯率、國際競爭、輸出與輸入、世界市場,等等。十分遺憾的是,馬克思在生前未能完成對這些經濟現象的分析。
綜合上面的分析,在馬克思經濟學中,理論假設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在種種假設前提下提出某些經濟理論,顯然,這些經濟理論是不能不加任何限制條件就將其稱為“普遍原理”的。比如,盡管馬克思清楚貨幣的不同形式,即金屬貨幣、紙幣、信用貨幣分別適用于社會生產的不同階段,但他在《資本論》第1卷中“為簡單起見,……各處都假定金是貨幣商品”[注]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112頁。,因此,在貨幣非資本化、經濟非市場化和黃金為唯一貨幣形式等假設下,馬克思限于商品流通領域的分析提出了他的貨幣理論。如果忽略這一假設前提,將馬克思的貨幣理論視為“普遍原理”,則顯然遠離黃金非貨幣化和完全紙幣流通的現實世界。另一種是,馬克思在分析經濟本質時,通過從具體到抽象的過程,提出了某些經濟理論。不過,如果這類理論沒有完成從抽象到具體的過程,它們也是一種理論假設。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就屬于這種類型的理論假設。值得指出的是,說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是一種理論假設,并非意味著否定或貶低其科學價值。在這方面,我們與否定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根本區別在于:我們認為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假設是現實經濟活動的科學抽象,并科學地揭示了經濟現象的內在聯系。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非常強調應用他的理論的歷史環境,反對把他的理論變成一把“超歷史的”“萬能鑰匙”。例如,1877-1879年在俄國報刊上就俄國社會的發展道路問題引發了一場論戰。泛斯拉夫主義者赫爾岑認為:“保存公社和給個人以自由,把村和鄉的自治擴展到城市和整個國家,同時保持民族的統一——這就是有關俄國前途的問題所在,也就是西方思想家正在絞盡腦汁力求解決的那個社會矛盾的問題所在。”[注]轉引自《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第497頁,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這表明,赫爾岑主張利用俄國所特有的歷史條件就可以不受資本主義的一切苦難而取得它的全部成果。俄國民粹派著名思想家尼·米海洛夫斯基利用德文本《資本論》第1版補遺里面的一個附注,即馬克思對赫爾岑的論戰性的意見,認為馬克思是不同意赫爾岑的上述觀點的,從而對“俄國人為他們的祖國尋找一條不同于西歐已經走過而且正在走著的道路”持否定態度。[注]轉引自《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126、130-131頁,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馬克思不同意這一說法,馬克思說,米海洛夫斯基“一定要把我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一切民族,不管他們所處的歷史環境如何,都注定要走這條道路,——以便最后都達到在保證社會勞動生產力極高度發展的同時又保證人類最全面的發展的這樣一種經濟形態。但是我要請他原諒。他這樣做,會給我過多的榮譽,同時也會給我過多侮辱”。因為,“極為相似的事情,但在不同的歷史環境中出現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結果。如果把這些發展過程中的每一個都分別加以研究,然后再把它們加以比較,我們就會很容易地找到理解這種現象的鑰匙;但是,使用一般歷史哲學理論這一把萬能鑰匙,那是永遠達不到這種目的的,這種歷史哲學理論的最大長處就在于它是超歷史的”。[注]轉引自《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126、130-131頁,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
顯然,如果我們真正以現實的經濟活動為出發點,注重本質分析和現象分析,那么,我們就一定會非常關注馬克思的研究方法、關注馬克思經濟理論賴以成立的假設條件和歷史環境。相反,如果我們將馬克思的理論變成一把超歷史的萬能鑰匙,并試圖打開現實世界中的任何一把鎖,則往往不會真正關注馬克思的研究方法,不會真正關注馬克思理論賴以成立的假設條件和歷史環境。這雖然會給馬克思“過多的榮譽”,同時也會給馬克思“過多侮辱”。馬克思生前面對這樣的“馬克思主義者”,只好無奈、甚至憤怒地說:“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
這里值得一提的是陳文通教授在《政治經濟學評論》2010年第1卷第2期發表的《關于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幾個重要問題》一文。在該文中,陳文通教授認為,“馬克思的經濟理論(以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命名的政治經濟學)作為歷史科學不是理論假設,而是對現實經濟關系的規律性認識和科學抽象”,“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時候,有一些必要的假設條件,但假設條件不同于理論假設”。[注]詳見陳文通:《關于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幾個重要問題》,載《政治經濟學評論》2010年第1卷第2期。如果我們深信馬克思的經濟理論作為歷史科學不是理論假設的觀點,就意味著馬克思的經濟理論中不會有理論假設。但是陳文通教授在緊接著上述引文后面又說:“馬克思也提出過理論假設或假說(例如‘自由人聯合體’)。”[注]詳見陳文通:《關于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幾個重要問題》,載《政治經濟學評論》2010年第1卷第2期。兩種自相矛盾的說法,讓我們該相信陳文通教授的哪一種說法是正確的呢?!更讓人疑惑的是,陳文通教授還認為馬克思“提出的許多重要經濟范疇和揭示的經濟運動規律,都不是理論假設,而是科學的結論”[注]詳見陳文通:《關于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幾個重要問題》。。但無論就馬克思的社會發展三階段論,還是就馬克思的社會發展五形態論來看,“自由人聯合體”都構成它們最后的發展階段或最后的社會形態。對馬克思主義學者來說,三階段論和五形態論揭示了經濟運動的規律或社會發展的規律已是一般的常識。難以理解的是,陳文通教授一方面說馬克思“提出的許多重要經濟范疇和揭示的經濟運動規律,都不是理論假設,而是科學的結論”;另一方面又在事實上認為揭示了經濟運動的規律或社會發展規律的三階段論和五形態論是馬克思提出過的“理論假設或假說”。我們絕不相信陳文通教授會犯常識性的錯誤,但我們卻難以排除一種可能,那就是陳文通教授自相矛盾的觀點,或許表明其思維未能突破以前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為藍本的傳統政治經濟學的窠臼,以致在他指責別人“沒有把現實經濟前提和假設條件、科學結論和理論假說區別開來”的時候,自己卻“不僅混淆了不同層次、不同性質的假定或假設,而且混淆了理論假設和反映經濟規律的歷史科學的區別”。[注]詳見陳文通:《關于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幾個重要問題》。
如果陳文通教授的文章所存在的上述問題僅僅是個別現象,則大可不必在此多費筆墨。但是,上述問題恰恰是傳統的政治經濟學無視馬克思經濟理論賴以成立的種種理論假設和具體的歷史環境的典型反映。因此,對于這種極具代表性的觀點需要就事而不是就人作一番分析。這樣,作為晚輩的筆者,面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界的前輩,也只能遵循亞里士多德的格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陳文通教授認為:“任何科學的經濟理論——經濟范疇和經濟規律,都不過是對現實經濟關系的抽象”,并認為“馬克思的重要經濟理論觀點絕不是演繹和邏輯推理的結果,而是從普遍的和反復出現的經濟事實中抽象出來的”。[注]詳見陳文通:《關于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幾個重要問題》。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馬克思如何能夠“從普遍的和反復出現的經濟事實中抽象出來”“重要經濟理論觀點”呢?同傳統政治經濟學從未論及這個關鍵的問題一樣,陳文通教授在其文章中也對此只字未提,似乎這一問題并不存在,一切都是約定俗成的。雖然陳文通教授在其文章中也提到“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時候,有一些必要的假設條件”,但是他絲毫未注意到這些“假設條件”與馬克思“從普遍的和反復出現的經濟事實中抽象出來”“重要經濟理論觀點”的關系。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假設條件與理論假設的區別上,從而基于“假設條件不同于理論假設”,將“科學結論和理論假說區別開來”。從上面的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出,這種區分實際上是將馬克思的經濟理論與其賴以成立的種種假設條件、抽象到具體的過程、具體的歷史環境區別了開來,從而可以不加任何限制條件地將馬克思的經濟理論稱之為“普遍原理”或“科學結論”。這是典型的傳統政治經濟學的邏輯推理,是陳岱孫教授早已批評過的“從概念到概念的抽象推理中所得出的教條”。陳文通教授一方面正確地認為“馬克思的重要經濟理論觀點絕不是演繹和邏輯推理的結果”[注]詳見陳文通:《關于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幾個重要問題》。,另一方面卻將傳統政治經濟學邏輯推理出來的“普遍原理”或“科學結論”強加給馬克思,實在讓人疑惑不解。借用陳文通教授的話說,這“不僅不是理論上的進步,而且會造成混亂”[注]詳見陳文通:《關于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幾個重要問題》。。
既然可以用傳統政治經濟學邏輯推理取代馬克思在種種假設下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抽象分析,就能得出“科學結論”,那么,陳文通教授自然有理由認為:“我們從理論上考察現代市場經濟——無論是資本主義國家的還是我國的,都不需要假設額外的前提,而是以客觀事實為根據;而一旦從對客觀事實的分析中得出規律性的認識,那就不再是‘理論假設’了,而是科學結論了”[注]詳見陳文通:《關于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幾個重要問題》。。實際上,真正科學地考察現代市場經濟,卻沒有陳文通教授所說的這樣簡單。現代市場經濟的各種經濟變量間的關系處于“馬寅初的團團轉”,這才是真正的客觀事實,如果說“不需要假設額外的前提”,而是以這樣的“客觀事實為根據”,就可以“從對客觀事實的分析中得出規律性的認識”,恐怕沒有一個真正科學地考察過現代市場經濟的人會相信這點。然而,傳統的政治經濟學卻能將這種不可能變為可能。比如,馬克思認為,在生產的直接社會性、社會所有制、國家和階級消亡等前提條件下,社會生產才能有計劃按比例發展。傳統的政治經濟學實際上將馬克思的這些前提條件都視為不需要的“假設額外的前提”,以新中國成立后的社會主義社會這個“客觀事實為根據”,就可以“從對客觀事實的分析中得出”有計劃按比例發展的“規律性的認識”(客觀事實是,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社會生產在常態下不可能有計劃按比例發展)。借用馬克思的一句話:“把戲終于變成功了”,從而傳統政治經濟學將現實的社會主義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視為水火不相容的兩極(反映這兩種社會的經濟學,即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也理所當然地被認為處在水火不相容的兩極),甚至認為現實的社會主義社會比與它同時存在的資本主義社會高出一個社會發展階段。由此所帶來的嚴重后果是:完全的公有化和去市場化的社會主義實踐在世界范圍內嚴重受挫。
這里不難看出,即使馬克思經濟學提出了一些規律性的認識,但由于經濟現象會因區域或國家的不同、因社會發展階段的不同存在差異,而這種差異不可能不改變規律性認識賴以成立的歷史環境。所以馬克思非常強調一切皆取決于具體的歷史環境。陳文通教授無視馬克思經濟學賴以成立的種種理論假設和具體的歷史環境,而大談馬克思經濟學是“歷史科學”,是對現實經濟關系的“科學抽象”,則無論他主觀意愿如何,客觀上卻是將馬克思經濟學理解成為一種非歷史的經濟理論,一種永恒的教條。這樣,“科學抽象”在他那里也就變成了非科學的抽象。如果我們都成為這樣的馬克思主義者,真不知道馬克思在墳墓中有何感想,他老人家會不會再次重申他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呢?!但筆者知道的是,按照傳統政治經濟學的這種邏輯思維所得出的“科學結論”,既不能成為我國政府經濟政策的理論依據,從而使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在政府決策過程中喪失了話語權;又使政治經濟學在高校喪失了同西方經濟學的“競爭力”,從而在高校被邊緣化了。對此,大多數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者均為之痛心疾首。他們反思,他們探索,以求改變傳統政治經濟學所導致的現狀。
顯然,要完全突破傳統政治經濟學的窠臼,除了回歸馬克思,回歸現實外,還必須科學地利用西方經濟學的研究成果。陳文通教授雖然也認為“現代西方經濟學對于市場經濟理論的研究更加深化和系統化,有不少內容可供我們吸收借鑒”[注]詳見陳文通:《關于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幾個重要問題》。,但當別人吸收借鑒西方經濟學的科學成果時,他卻指責為“是在創新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名義下,力圖把馬克思的經濟理論和西方經濟學融合起來”,“是要融合兩種對立的經濟理論”[注]詳見陳文通:《關于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幾個重要問題》。。客觀地說,批判地借鑒西方經濟學的成果,是一個探索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不僅對我們這樣的馬克思主義學者來說難以避免,就是對馬克思這樣的偉人來說也是不可避免的。馬克思是在1843年10月遷居巴黎后才開始研究政治經濟學的。他從資本主義社會最引人注目的現實——流通領域出發,認為在一般情況下價值不是決定于勞動時間,而是決定于競爭。只有在需求和供給偶然相適應的情況下,生產費用才最終決定價值。由此,馬克思認為李嘉圖等人所主張的價值決定于勞動的觀點,是把一種偶然性當成規律,而把競爭決定價值這一經常情況作為暫時或偶然的東西。這是把“現實當作偶然的,把抽象當作現實的”。在批判蒲魯東《貧困的哲學》一書的過程中,馬克思對資產階級古典學派的勞動價值理論有了新的認識,認為“用勞動時間來確定價值,……是現代社會經濟關系的科學表現”[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110頁,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因此,在1847年的《哲學的貧困》一書中,他利用李嘉圖的勞動價值理論來反駁蒲魯東的價值理論。客觀地說,在《哲學的貧困》一書中馬克思既汲取了李嘉圖理論的一些科學成果,同時也受到其錯誤理論的影響。1850年在倫敦重新恢復因投身革命而中斷的研究工作時,馬克思則從自己的新的經濟觀點,即把經濟范疇看成是經濟關系的表現來重新研讀和評價資產階級古典政治經濟學,從而看到古典政治經濟學存在的問題和不足之處,認為“實際上,這門科學從亞·斯密和大·李加圖時代起就沒有什么進展,雖然在個別的常常是極其精巧的研究方面作了不少事情”[注]《馬克思恩格斯〈資本論〉書信集》,第41頁。。基于這一認識,馬克思在19世紀50年代對勞動價值理論進行了深入的、創造性的研究。1859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第1冊),標志著馬克思的勞動價值學說的基本形成。而《資本論》第1卷第2版在1872年的出版,則標志著馬克思最終完成了他的勞動價值學說。這里人們不難看出,馬克思的勞動價值學說并非一開始就是科學的和系統的。它經歷了一個從不太確切到比較確切,從比較確切到成為科學和系統的理論的發展過程。同時人們也不難看出,在馬克思的勞動價值學說里“絕沒有與‘宗派主義’相似的東西,它絕不是離開世界文明發展大道而產生的故步自封、僵化不變的學說”[注]《列寧選集》,第2卷,第441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恰恰相反,馬克思的全部天才正是在于他利用辯證方法和唯物史觀,研究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批判性地分析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利用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一切科學的研究成果,來建立自己的科學理論體系,從而回答和解決了資產階級古典政治經濟學所提出但卻無力解決的種種問題。
我深信,陳文通教授絕不會說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是其力圖把自己的經濟理論和“西方經濟學融合起來”的產物,其實質“是要融合兩種對立的經濟理論”。但陳文通教授為什么不能對同時代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者在借鑒西方經濟學時所提出的探索性觀點持寬容的態度呢?空喊口號而不付諸行動的人們不會犯探索性的失誤甚或錯誤,但他們卻犯了遠離馬克思主義的錯誤。因為他們實際上是“閉眼”不看“資產階級科學”的。而“‘一味閉起眼睛’不看資產階級科學,甚至不看包括極端反動的學說在內的最荒謬的學說,當然是絕對有害的”,“一個人產生了這種觀點和這種不可寬恕地‘閉眼不看’現代‘思想動態’的態度,他距離馬克思主義之遠,就可想而知了!”*《列寧全集》,第3卷,第581頁,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
實際上,陳文通教授在其文章中強調的不是如何利用西方經濟學的研究成果,而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的對立,即強調“馬克思的經濟理論是作為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對立物出現的”*詳見陳文通:《關于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幾個重要問題》。。這種片面性實際上是向傳統政治經濟學對西方經濟學的完全否定的回歸。在筆者看來,從理論所代表的階級利益而言,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是兩種對立的學說,即兩者分別代表著兩個對立階級的利益,從而這兩種理論是在相互對立和斗爭中存在和發展的。同時,從理論所反映的現代工業經濟或市場經濟這一客體而言,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又是兩種統一的學說,即兩者都是市場經濟的理論再現(盡管存在層面的差異)。從而,這兩種理論是可以(事實也是如此)通過相互吸收對方的成果而得到發展的。可以說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之間存在一種辯證發展的關系。*詳見方興起:《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的辯證發展》,載《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5期。基于這點,既不應贊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趨同”的觀點,也不應贊同這兩種理論絕對對立的觀點。
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是在科學地批判和科學地利用西方經濟學的過程中得到發展的。這兩個方面即使對馬克思經濟學來說也是缺一不可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發展史證明:當我們既科學地批判西方經濟學,同時又科學地利用西方經濟學的時候,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就能夠在理論上得到發展或取得突破;當我們對西方經濟學完全采取盲目批判的態度,否定科學地利用西方經濟學的必要性的時候,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在最好的情況下也只能停留在原有的水平上;當我們對西方經濟學盲目崇拜,一概肯定,照抄照搬,而完全忘記,甚至否定科學地批判西方經濟學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的時候,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就面臨被西方經濟學所取代的危險。列寧曾明確指出:“無論在哲學上或經濟學上,馬克思主義者的任務就是要善于汲取和改造這些‘幫辦’所獲得的成就(例如,在研究新的經濟現象時,如果不利用這些幫辦的著作,就不能前進一步),并且要善于消除它們的反動傾向,貫徹自己的路線,同敵視我們的各種力量和階級的整個路線斗爭。”*《列寧選集》,第2卷,第350頁。
在當前,如果不揚棄傳統的政治經濟學,回歸馬克思、回歸現實和科學地利用西方經濟學的研究成果來發展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那么,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只有“死路一條”。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鍵時期,不同學派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之間的學術爭鳴,應該集中在繼承和發展馬克思經濟學的問題上,而不應該在甄別真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或真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的問題上糾纏不清而形成巨大的內耗。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之間,對于探索性的觀點、甚或探索性的失誤和錯誤,應該多一點善意的包容。展望未來,重建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主流地位任重而道遠,因此,迫切需要不同學派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的相互合作與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