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捷
(中山大學 歷史系,廣東 廣州 510275)
辛亥革命時期的農村與農民研究的新問題
邱 捷
(中山大學 歷史系,廣東 廣州 510275)
以往對“辛亥革命時期的鄉村與農民”的研究成果,很多都言之有據,言之成理,自有其學術史上的價值。但當年的成果與論點受種種因素的影響,也難免會有片面或不足之處。學術研究應當與時俱進,“辛亥革命時期的鄉村與農民”這個老課題在今天仍有必要繼續深入研究。
1.辛亥革命爆發前中國農村經濟狀況 我們一直都說,辛亥革命爆發前中國農村經濟凋敝,農民生活極為困苦,反抗彼伏此起。如果考慮到土地兼并、清政府因賠款外債、新政支出不斷推出新捐稅等因素,“農民負擔加重”應該是合符邏輯的結論。但如果進一步追問細節,例如,辛亥革命時期的農村土地占有情況如何?農業商品經濟的發展會不會使部分農村居民增加收入?農民生活有什么變化?捐稅負擔具體增長多少?這些又與辛亥革命的爆發有什么關系?等等,我們未必可以作出令人滿意的回答。以往學術界雖也注意到農村的區域差異性,但在辛亥革命研究的著作中,這種差異性又未能充分得到體現。近代中國農村的社會經濟狀況,不同省份大不一樣,以廣東而言,珠三角與粵東、粵西就有很大不同,珠三角各縣也不盡一致,這些區別,與辛亥革命時期農村的階級關系以及農村地區的動亂、農民的反抗斗爭等不無關系,論述時不可以偏概全。以往,我們看到關于晚清抗糧抗捐的史料,都會判斷為農民——首先是貧苦農民反抗清政府的斗爭。但再細想一下并非沒有疑問:佃農向地主交租,地主向國家繳糧,增加的捐稅也首先應該是地主和自耕農增加負擔(如清末廣東珠三角的新捐稅“沙捐”,規定“主八佃二”)。地主要向佃農轉嫁,也并非輕而易舉。當時文獻中的“農”,在很多情況下其實包括了今天我們所理解的地主,士紳帶頭抗捐抗稅的事也不是絕無僅有。在清末,不同階級、階層的農村居民與清皇朝關系的變化,以往研究得并不充分;對辛亥革命時期農村地區反抗清朝統治的史料,也有進一步仔細解讀的空間。
2.“革命者與農民關系” “革命黨與農民關系”是以往特別受關注的問題,1950年代以后中國內地的學者研討時通常會以中國共產黨有關農民-土地的理論、政策及其實踐作為參照。例如,我們批評革命黨人沒有一個解決農民土地要求的綱領,不曉得分土地給農民,所以無法與農民結成同盟,無法動員農民參加革命。我們還認為,不能造成一個農村大變動,是辛亥革命失敗的重要原因。從目前所見的史料,可以肯定,孫中山和他的同志確實思考、討論過解決農民對土地的要求。但孫中山只是私下說,除了革命黨的同志外,同維新派甚至同袁世凱也談過,宮崎寅藏、章太炎、梁啟超、馮自由、胡漢民、岑學侶等人都記錄了孫中山關于這個問題的言論;但在公開演說及革命方略中,孫中山對此卻幾乎絕口不提。孫中山本人出身普通農家,了解農民對土地的要求,為什么會這樣?今天我們自不能再用一句“資產階級局限性”來應付,應該有更細致、更能令人信服的解釋。
長期以來,我們主要依據列寧的《中國的民主主義和民粹主義》對平均地權實施辦法進行理論上的分析,認為這是一個純粹的資本主義土地綱領。但可否另辟蹊徑加以討論?革命黨人在他們短暫掌握政權時,曾打算為實施“自報地價、按價納稅、漲價歸公”作準備,有些學者在著作中也提及了這一史實,但并沒有作細致論述。孫中山提出的具體辦法,從行政技術的角度看是難以操作的,但孫中山為何如此執著地堅持?革命黨人實施換契為平均地權做準備時遇到什么問題?當時城鄉地價變化情況如何?這些都是研究平均地權時應當注意的。目前一些檔案館、方志辦、學術機構保存了不少清末民國初年的土地契據,盡管對這些契據的解讀會有一定困難(我看到的一些清末民初廣東契據上的地價,與當時糧食價格相比很不合理,我猜測:為了避稅,契據所反映的并非實際交易價格),但利用這些契據探討清末民初地價的變化,會使我們對平均地權方案形成的背景和實施的困境獲得新的認識。
眾所周知,在1911年以前,革命黨人所發動的農民數量有限,但武昌起義前后,兩湖、江浙、廣東、四川等省,數以十萬計的農民卷進了革命的洪流。以往都說是農民“自發”起來斗爭,但看來并不完全如此。根據胡漢民的年譜所載,革命黨人1911年10月29日決定在廣東全面發動民軍,到11月9日廣東“和平光復”,十幾萬以“赤貧農民與其失業而流為土匪者為基本隊”的民軍已兵臨廣州城下,各縣不在廣東軍政府領取軍餉的民軍更是不計其數。顯然,同盟會事先已有發動的計劃和網絡,才可以在短時間內發動數目如此巨大的民軍。以往我們對革命黨人發動農民的程度或許會估計過低了。我們都說革命黨人通過會黨發動農民,他們究竟用什么具體的方法、口號去發動農民?發動的具體進展如何?這里面應該有不少令人感興趣的“故事”。當日進軍廣州的民軍首領很多是珠三角著名的盜匪頭目,革命黨人日后對同他們關系諱莫如深,留下的資料很少,所以,今天要重建相關史實難度很大。“辛亥革命沒有造成一個農村大變動”這一以往被認為毋庸置疑的結論,今天看則有可商榷的余地。怎樣才算“農村大變動”?如果說根本改變了農村的土地關系才算,那辛亥革命的確沒有做到。延續兩千年的君主制度結束了,全中國都有很大變化,為何農村卻“沒有大變動”?很多資料顯示,辛亥革命后農村有變動,有些地方變動還不小,當然,所發生的變動未必都是“正面”和“向上”的。雖然不必夸大辛亥革命對農村變動的影響,但目前的問題恐怕是估計不足。
3.辛亥革命時期的士紳 “晚清士紳”是成果特別豐富的學術領域,但“辛亥革命時期的士紳”,則不能說是已經研究得很充分的課題。對立憲派的研究,對“紳商”的研究,也算屬于“辛亥革命時期的士紳”的內容,但對辛亥革命時期鄉村地區士紳的研究,有影響、有深度的成果還比較少。
在晚清,農村地區普遍存在士紳階層的各種權力組織,作為“官治”的補充,使清皇朝的統治延伸到農村基層社會。清末廢科舉、行新政,各地的士紳權力組織已有所變化,辛亥革命高潮到來后,士紳在農村的政治、文化權力更受到嚴重沖擊。廣東《民生日報》1912年5月9日的“論說”分析革命后鄉村動蕩不安的原因時說:“從前正紳,既多遭盜賊蹂躪,逃亡殆盡;其未遭挫折者,亦自以亡清頭銜,不足以懾服鄉里,且鑒于前車,不復敢挺身任事,于是地方辦事機構,掃滅凈盡……此地方之不靜,固所由來。”這應該不是廣東獨有的現象。辛亥革命后,士紳在城市的勢力迅速式微,但在農村,“紳權”依然得以延續,不過,“紳”的構成、職責、權力來源、權力組織等以及官紳關系、軍紳關系有了不同程度的變化。也許,農民在辛亥革命中只是失去一條辮子,士紳失去的東西卻要多得多。40年前,美國學者孔飛力就在其所著的《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提出,在辛亥革命前后動蕩的幾十年,“農村名流并不因科舉制度和舊政權賦予他們的正式特權的取消而消失。農村名流以什么方式改變了自己的特征,他們又以什么方式去適應變化的環境,這些必定形成了近代中國社會史研究中的中心主題”。幾十年過去了,孔飛力提出的問題不是沒有學者研究,但現有的成果似乎仍未能比較完滿地回答他所提出的問題。
4.清末民初農村“原生態的史料” 按慣例,談論學術問題會首先談資料。要在“辛亥革命時期的農村與農民”這個課題的研究取得新進展,除了必須對以往整理出版的“舊”史料做認真深入的“新”解讀以外,新資料的收集、整理和利用也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對有關清末民國初年農村“原生態”的史料,要更多地收集與利用。清末民國初年地方衙署留下的檔案以及農村地區的民間文獻,諸如契據、賬冊、書信、族譜、碑刻等,較少進入辛亥革命研究者視野。其實,這些資料有大量辛亥革命前后農村與農民的信息。太平天國時期普通鄉村士紳的筆記、日記,整理出版的有不少,但辛亥革命前后類似的筆記、日記被整理出版的就不多見。清末民國初年的報刊,應該是研究本課題的資料寶庫,特別是一些縣鎮地方報刊。筆者近年讀過的一些清末民國初年廣東縣、鎮、鄉與家族的刊物,其中不乏內容豐富、編輯水平甚高者。這類資料,對研究當地農村社會、經濟、文化有很大參考價值。
前面提到,關于“辛亥革命時期的農村與農民”的一些結論,難免會有以偏概全之弊,其原因很大程度是因為區域和個案的研究成果還不夠多。雖然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把每縣每鎮每鄉都作為研究對象,但有必要選擇一些資料較豐富、較有代表性的縣、鎮甚至鄉村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例如,孫中山的家鄉香山縣,就是值得注意的研究對象。
近二三十年,我國內地社會史、歷史人類學等學科對近代農村與農民的研究取得很多新成果,但這些成果多數不會特別關注辛亥革命。研究“辛亥革命時期的農村與農民”問題,毫無疑問應該借鑒和吸收這些成果,舉行辛亥革命的學術研討會,也應邀請這些學科的學者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