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詞中的“佳人”情結

裴殿玲

（華僑大學 文學院，福建 泉州362021）

柳永詞中的“佳人”情結

裴殿玲

（華僑大學 文學院，福建 泉州362021）

北宋詞人柳永經其一生創作了大量描寫歌妓的詞作，在兩宋詞人中首屈一指。在這些大量的歌妓詞作中，柳永分別從三個方面去闡釋著他內心的“佳人”情結：一是依紅偎翠時期的“佳人”；二是執手話別之時的“佳人”；三是異域相憶時期的“佳人”。

柳永；詞；“佳人”情結；歌妓

引 言

柳永，宋代詞人，生性浪漫，喜好音樂，又精通音律，“多游狹邪，善為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始行于世”。《石林避暑錄話》載“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①，由此可見，柳永的詞作在當時流傳之廣。然而，正是這些流傳之廣的詞作，卻又遭到了士人階層的激烈批判，甚至到后來影響到了他的仕途。如時人王灼就曾譏諷他說“柳何敢知世間有《離騷》！”②，李清照在《詞論》中言其詞“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③。為什么柳永的詞作在當時會呈現出如此大的反差效果呢？歸結起來，柳永詞作中經常出現的“佳人”情結便可以算得上一個可能性的原因了。

一、北宋時期的歌妓文化與柳永“佳人”情結的形成

青樓文化的繁盛，當起于有唐一代。然，關于娼妓文化的記錄，卻要遠遠早于唐代。在《古詩十九首》中有關于娼妓的記錄，“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李善在《文選》注中解釋為，“倡，樂也，謂作妓者”。可見，在先唐之前的漢代，就已經有了妓女生存的空間，這僅是漢代所記錄的關于娼妓的記錄。其實，遠在戰國時期，《齊記》中就有記載：“管子治齊，置女閭七百，征其夜合之資，以充國用”。此即教坊花粉錢之始也。或許，這可以算作中國妓文化的最初記錄。

娼妓文化在其歷史的發展過程當中，或是迫于生活計為吸引更多客源，或是受到文人知識分子的感染，慢慢的轉變而為了一種歌妓文化。

北宋時期，歌妓是市民階層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歷來文人對青樓女子多持有偏頗的看法，視歌妓為“賤民”。到了柳永，他一改前朝文人的態度，對歌妓施以廣泛的、深刻的同情，用平等的眼光去看她們，還她們以應有的尊嚴。柳永對歌妓的同情不是停留在一般的社會意識上，而是傾注著進步的人道主義精神。柳永以一種平等的身份和歌妓交往，《惜春郎》④中寫到：

“玉肌瓊艷新妝飾。好壯觀歌席。潘妃寶釧，阿嬌金屋，應也消得，屬和新詞多俊格。敢共我敵。恨少年、枉費疏狂，不早與伊相識。”

在這里，“才子”與“佳人”的地位平等，他們相知、相戀、相思、深情眷戀，惺惺相惜，把對方當作知己，當作自己心靈休憩的港灣。柳永用他的詞，更用他的心深入細致地體察青樓女子的微妙心理，表達她們那扣人心弦的人格追求，向欣賞者展示了市井狹邪生活中最真實的一角。柳永被壓抑的遭遇和歌妓們被壓迫的身世相似，他們是互相同情的，感情是真摯的。

二、依紅偎翠時期的“佳人”

柳永祖籍福建崇安，其父柳宜先后在山東、廣西以及揚州等地為官，柳永少時即隨其父輾轉四方。柳宜在京為官期間，柳永經常與“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留連”（《樂章集·咸氏》）⑤，由于柳永少時便以填詞出名，所以他可以盡情地到“煙花巷陌”去“淺斟低唱”、“偎紅依翠”，所謂“佳景留心慣，況少年彼此，風情非淺”（《樂章集·洞仙歌》），所謂“太平世，少年時，忍把韶光輕棄？……愿長繩且把飛鳥系，任好從容痛飲，誰能惜醉”（《樂章集·長壽樂》）⑥。京城的繁華，歌妓的多情，使得柳永真正找到了生活地自由，但是，此時的柳永還只是在流連秦樓楚館的香衾，未曾意識到自己的“佳人”情結正在慢慢地熏染而成。大約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柳永參加了第一次進士考試，但是性情高傲的他卻落第了，《鶴沖天》⑦：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錄訪。且憑偎紅依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在這首詞里出語狂放，傾盡輕蔑名利，他表明，既已“未遂風云便”，就索性沉淪個痛快，寧肯在“煙花巷陌”之中尋找“意中人”，寧肯一輩子“才子佳人”“白衣卿相”，寧肯在“淺斟低唱”之中虛擲青春，也不要那身外的浮名。難怪宋仁宗看完之后，大發雷霆，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⑧。仁宗的一句話，便注定了柳永此后的命運。而柳永索性自命“奉旨填詞柳三變”，越發地到煙花巷里尋求慰藉和刺激，而這也正好為柳永此后羈旅途中的“佳人情結”作了一個很好的鋪墊。

此后，柳永又幾次參加科舉，但是都以失敗告終。由于長期不第。滯留汴京，窮困潦倒，他又不得以繼續留戀坊曲，以替曲作詞為生，而這正好也消釋了他與歌妓們之間心理上的距離，煙花女子的悲慘遭遇與他的坎坷不平融為一體，于是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這也使得他換一種心態，換一個角度去更好的和歌妓們進行交流，用歌妓的音喉去唱出他們共同的心聲，“把妓女看成是他的知己和知音，把真情實感寄托在她們的身上”⑨。

三、執手話別之時的“佳人”

柳永在京城“依紅偎翠”的生活并沒有持續多久，由于屢試不中，潦倒坎坷，雖有煙花女子接濟度日，但終非長久之計，或是迫于社會壓力和生計的需要，或是為了另尋入仕機會，約在仁宗天圣五年（1027），柳永離開汴京，開始了他長期的羈旅生活。而在漫長的羈旅生活中，他又不得不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別離，而在這諸多的別離背后，隱藏著的卻是他一次又一次的痛苦，這種痛苦他無以消磨，所以只得借詞作一一地道訴出來。

柳永那首最具代表性的離別之作《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待與何人說！”

這首詞是他離汴京、前往浙江時“留別所歡”的作品，詞曲寫將別、臨別以及別后的種種設想，以白描的手法鋪敘景物，傾吐心情，層次分明，語意明確，絕少掩飾假借之處。尤其是把別后的情景描寫得比真的還真，又以景視之，使人不覺得是虛構的，足見柳永的藝術手法之高妙。所以有人稱其“微妙則耐思，而景中有情。……‘楊柳岸曉風殘月’，所以膾炙人口也。”⑩。在這首詞里，柳永將自己與“佳人”即將別離的那種悲傷之情寫到了極致，他本就是一個重情之人，何況與自己分別的卻要是自己心目里的知己、紅粉佳人呢？

柳永以其內心的細膩，觀察到了別離時刻“佳人”們那不舍的痛苦，他用詞作也一一地展現在了讀者們的面前，可是，誰又看到了他在與自己相聚已久的“佳人”們分別時刻的眼淚呢？他只有內心獨自承受罷了。“佳人”們的多情，是此時的柳永最難以承受的，他更看不得自己深愛的“佳人”們的眼淚，可是，又是什么驅使著這種分別時刻的到來呢？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許，他的那些“佳人”們也不知道，因為他們都是如此的多情，分離時刻的痛苦讓他們難以自拔，只有跟隨著痛苦去淚流滿面，去等待那最不愿意等待卻又渴望的分別的到來。而這種離別的痛苦，恰好也為此后柳永漂泊途中的相憶之詞打下了鋪墊，等待著那種相憶之情的爆發。

四、異域相憶時期的“佳人”

柳永在離開汴京后，開始了他長期的羈旅生活。曾“到過成都、長安，遍歷荊湖、吳越”?，在他羈旅江南期間，由于隔離了繁華的汴京，到處是滿目的凄涼，所以他不但沒曾忘記那些相知相愛的歌妓“佳人”們，反而由于羈旅途中漫漫的勞苦，對她們的思念更加強烈。所以，這期間他的作品大多抒發了與沉淪不遇之感緊緊交織在一起的離愁別恨，他把愛情上的相思相念附加在了自己和歌妓之間，并與用世意志的落空結合在一起，以一個親身經歷者的身份和口吻去懷念著曾經的相處日昔，道敘著昨日的相思離別。

他在《滿朝歡》中寫到：

“花隔銅壺，露晞金掌……煙輕晝永，引鶯囀上林，魚游靈沼……因念秦樓彩鳳，楚觀朝云……人面桃花，未知何處，但掩朱扉悄悄。盡日佇立無言，贏得凄涼懷抱”。

這是一首感春懷人之作，詞的上片描繪了京都明媚的春光，而這一系列春光的描繪只不過是鋪墊而已，更主要的還是下片的懷人之情，“因念”二字承上啟下，“秦樓彩鳳”、“楚觀朝云”點出了所思之人，“往昔曾迷歌笑”，一個“迷”字，與其說是在憶舊，不如說是在懷舊，懷念與“佳人”們歡聚的美好時光。此詞前半部分寫明媚的春光，后半部分因感春而懷人，尤其“人面桃花”數句更加感人，那一個個曾經與自己相愛相戀過的“佳人”們，現在在哪里呢？過得怎么樣？這是詞人想知道的，可是她們卻音信全無，杳不知影蹤！一種失落、悲傷之情莫名而升。這是一種“以樂景寫哀情”的相思，更加凸顯樂柳永與“佳人”們之間那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綿綿相思之情。

柳永在這一時期的心情是矛盾的，正如他的行為一樣，既想出入幕僚，又想退隱青樓，既想贏得浮名，又想飲斟換酌，而這種進與退、是佳人還是官場的抉擇也導致了他此期間的長時間的漂泊，而這種矛盾的產生又在很大部分上源于他心中的“佳人”傾向，對“佳人”的思念，對香衾生活的向往，在柳永長期漂泊的生命歷程中戰勝了那種對官場名利的青睞，他用對“佳人”的思念去消除著路途之中的心與身上的痛苦，而此期間不斷的相聚和別離又時時的折磨著他那顆被香衾迷惑了的心，他就像是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孩子，看見拐角路口就猶豫，忐忑，而他所思念的只是心目中的那個一直存在的家——“佳人”情結。

五、結 語

柳永是孤獨的，仕途上的“知音難覓”與生活上的“柔情處處”使他陷入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愁苦境地。柳永對“佳人”的態度也是矛盾和痛苦的，前期的玩弄心態，所謂千金一笑何足惜，追求的是感官和肉體上的享受，后來科考的屢次失敗，為生活和情感所迫，他又不得不回到“佳人”的身邊，盡管這一時期他對“佳人”們有了更多的了解，但仍未把她們放到與自己平等的地位上來，到了晚年飽經滄桑之后，他才覺得那些“蠅頭利祿，蝸角功名”如同浮名一般是不足惜的，此時，他才有了和“佳人”們“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但是此時他已無法回到了她們的身邊，而且，曾經給與了他許多快樂和美好回憶的“佳人”們，諸如秀秀、英英、蟲蟲、楚楚們也音信全無，那種獨自等待的痛苦只有他自己來承受下來。而此后許多的文人也未曾理解柳永，很大一部分人還是把他看成是“為人疏俊少檢”“薄于操行”之輩?。

柳永的精神世界是矛盾的，對“佳人”的追求和對仕途的追求之間的矛盾，是別離還是廝守之間的矛盾，是追求自由還是拘束于封建束縛之間的矛盾，這一個個的矛盾充滿了濃重的悲劇色彩，無論是張揚與隱逸、立名與厭世或者是務實與超越等都只是他內心矛盾世界的一個部分，而這樣的一個部分又總是疊加著其他部分的矛盾，而他也正是在這樣一個矛盾心理的沉重枷鎖下，在“佳人”們熱烈的思念和關懷之下，平平庸庸的，卻又是轟轟烈烈的走完了他短暫的一生。

注釋

①盧平：《試論柳永的都市風情詞》，《安陽工學院學報》2008年第2期。

②紀曉嵐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

③李清照：《詞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④⑤⑥⑦顧之京：《柳永詞新釋輯評》，北京：中國書店，2005年，第103頁，第314頁，第534頁，第546頁。

⑧司馬光：《資治通鑒》（第一冊），長沙：岳麓書社，1990年。

⑨黃道京：《古典文學知識》，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

⑩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

?高建中：《樂章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41頁。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臺北：廣文書局，1973年。

責任編輯 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