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歷史的眼光看,沒有一種評價標準是永恒的。譬如說,一千年以后,屈子的《離騷》也許會被遺忘,而一份合同卻成為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又譬如說,兩千多年以前,惟有風骨秀聳的世家貴族才能成為“四大公子”,而今天,幾個僅僅與緋聞和槍支親密無間的紈绔子弟卻被稱作“京城四少”。
如果我們鉤沉一番歷史中四大公子、京城四少的變遷,當會照出世代風氣之流轉(zhuǎn)、社會心理之衍化以及社會結(jié)構(gòu)之嬗變。
戰(zhàn)國時代的四大公子,多為世家貴族,且都以善養(yǎng)士、精通治理術(shù)著稱。因戰(zhàn)國時代乃是中央集權(quán)崩壞,地方諸侯雄起的時代,也是攻伐頻繁、危機十足的時代。在此時代,天子只具備理論上的合法性,諸侯及貴族世家才是真正擁有權(quán)力者。以是之故,四大公子均出于世家貴族。與此同時,戰(zhàn)國又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流動性極豐富的時代,布衣說客、平民智者而能為白衣卿相;雞鳴狗盜之徒、引車販漿者流也可能平地拔起。作為天子與民眾之間的中間力量也是中流砥柱的世家貴族,必須發(fā)揮整合社會資源、提供充足流動性的功能。因此,戰(zhàn)國四大公子,就必須重然諾、講義氣、有擔當,天下朋友皆膠漆。社會如此期許他們,而他們也不辱社會的期許,終贏得閃閃發(fā)光的評價。
西漢沒有四大公子之說,乃是因為西漢的中央政權(quán)相當警惕地方勢力,不論是分封諸王還是地方豪強。東漢同樣沒有四大公子之說,及至末年,卻有三君、八俊之論。乃是因為當時宦官專權(quán),清流名士起而與之對抗,主要手段是通過號召輿論。
魏晉六朝,世家門閥的意味更深,所謂上品無寒族,下品無士人,社會流動呈板結(jié)狀。階層常以士族與寒族劃分,二元對立形成。加上政治黑暗,世家貴族動輒因站錯隊招來殺身之禍,于是隱逸風氣大行,竹林七賢等消極自由者成為主流——都這么低調(diào)了,哪里還有四大公子出現(xiàn)的空間?
唐宋兩代,科舉大興,平民階層崛起。盡管仍有蔭護和世襲,但并非社會主流價值觀認同和追求的方式。貴族暗淡的同時,作為個體的人被重視和放大,公子哥兒遂常成為庸碌的別名。
抵至明末,四大公子重新抬頭,且多出于文人世家。其時對四大公子的評價,無非才、學、識、風骨。四者必居其一,集而有之者則最佳。陳貞慧、侯方域、方以智、冒辟疆,以此社會評價觀之,均為一時之選。
及至清末,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西風東漸,帝制可危。自太平天國之后,漢人士大夫崛起,釀成地方分權(quán)之勢。于是督撫之權(quán)勢地位,達到明清兩代之巔峰。這時的四大公子,譚嗣同、陳三立、吳保初、丁惠康,均為重臣之后,可算“官二代”。但他們既有“官二代”的教養(yǎng)、名望,也洗去了此階級中人常有的驕矜紈绔之氣,終能贏得社會尊重,并在群星璀璨的時刻綻放奪目光芒。
民國初年的四大公子又有不同。這個時代之前,是劇變時代,這個時代之后,仍是劇變時代。而這個脆弱的共和時代,也是變動不居,復雜價值觀博弈頡頏的時代。此期的四大公子,張伯駒、張學良、袁克文、溥侗,也有復雜的成分及風格。
張伯駒是“商二代”,他繼承父業(yè)成為鹽業(yè)銀行最大股東。他曾以4萬大洋購得西晉陸機《平復帖》,240兩黃金購得展子虔《游春圖》。1956年,他將上述兩種以及李白《上陽臺帖》、黃庭堅《諸上座帖》和趙孟頫的《千字文》等稀世之珍全捐給政府。張伯駒不僅是大藏家,也是頗有才華的京劇票友和詞作家。在近代詞學史上,張伯駒是一大重鎮(zhèn)。我曾以極廉價購得他的詞集,一閱之下再難釋手,聊舉數(shù)句,“幾興亡無恙舊河山,殘棋一枰收。負陌頭柳色,秦關(guān)百二,悔覓封侯。前事都隨逝水,明月怯登樓。甚五陵年少,駿馬貂裘。”
張學良是“軍二代”,除了是民國四大公子,還是民國四大美男。他的一生為人熟知,無需贅述。
袁克文是“準帝二代”,但他與大哥袁克定不同,始終反對其父袁世凱稱帝。他寫詩說“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就是勸諫其父的名句。他有名士派頭也有名士技藝,長詩文、工書法、善昆曲。
溥侗是“皇二代”。在京劇上造詣甚高,曾在清華大學教授昆曲。他是近代戲曲史上的傳奇人物,生、旦、凈、末、丑兼工,笛、二胡、弦子、琵琶等無所不通。《群英會》一劇,他一人能演周瑜、魯肅、蔣干、曹操、黃蓋五個角色,出神入化、嘆為觀止。每逢春秋佳日,他便約友到西山大覺寺小住,彈奏一曲《高山流水》,令聽者洗耳清心、絕塵脫俗。
總的來說,民國四大公子,兩個為軍事強人之后,代表著權(quán)力的主宰者,一個為巨商之后,意味著士紳實業(yè)界的上升,還有一個為滿清皇室之后,象征著政府對皇室的優(yōu)待。值得注意的是,這四大公子,除了張學良外,全有良好的文學修養(yǎng)及天賦,這也許暗示即使在民初濁世,禮或崩而樂仍未壞。
大約在2010年,忽然冒出新的“京城四少”,四個富家公子哥兒。他們最習慣的學歷,停留在初中;他們最喜歡的,就是女明星。其實誰封他們?yōu)榫┏撬纳俚牟⒉恢匾匾氖敲襟w與民眾為何對此信手拈來且津津樂道。這背后既藏著人們對中國傳統(tǒng)貴族世家消亡的失落,也有娛樂時代人們沒心沒肺地嘲弄一切的無厘頭。京城四少實際上不過是滿足了人們不可告人的審丑情懷和揶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