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完家,最艱巨的事就是理書。每天理幾本,理著理著,發現了老公寫給昔日戀人的一頁情書草稿。
是20世紀80年代的典型情書,不說愛,談思想。天空大地先鋪墊一番,大教室的講座評述一大段,點睛的話必然在結尾,帶著點豁出去的意思,“要是你在就好了”。好像淡淡的,其實已經改過三稿,從“我愛你”、“想念你”一直改到“你在就好”。1980年的男生寫情書,還沒有短兵相接的勇氣。
紙張已經發黃,字跡開始渙散,彈指15年了。我們剛結婚的時候,他還是個大男孩,沒有啤酒肚,找不出白頭發,有用不完的力氣,動不動就說,走,走到淮海路去。這些年過去,他臉龐柔和了,脾氣柔和了,夢想也柔和了。
突然的傷感襲上心頭,不知道在他的夢里,是不是還有“那個愛哭的女孩”,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惦記畢業列車送走的“長頭發姑娘”。這些年過去,我已經忘了他也有過魂不守舍的青春,有過泥足深陷的春天,忘記了他的紅色戀人其實就住在隔幾條街的高樓里。
這些年過去,我們不再彼此嫉妒曾經的心跳,我們忙著生活,忙著把孩子帶大,忙啊忙,忙啊忙,每天嚷嚷累,上床前就睡著了,地鐵里也打瞌睡,每天最大的心愿,就是睡覺,睡覺,睡覺。
然后,黃昏有電話來,大學的一個同窗再也醒不過來了。突然意識到,死亡開始盯我們的梢了,歲月已經把我們推入中年,我以前最看不慣的“中年婦女”四個大字砸到自己頭上了。于是,慌慌張張地組織同學聚會,再不聚會就聚不齊了!
這些年,你們都在干什么?沒有人實現了夢想,沒有人說我很開心,一起唱羅大佑的時候,人人都低迷,“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么?姑娘你別哭泣,我倆還在一起,今天的歡樂將是明天創痛的回憶。啦……,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不分離……”
分手的時候,我們互相擁抱,多愁善感的同學就說,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車燈一輛輛亮起,一輛輛遠去,心頭有些什么東西堵在那里,但不去想它了,趕緊洗洗睡吧,明天還有會要開有差要出還要送孩子上托兒所,趕緊洗洗睡吧。
可是睡不著,想起愛倫坡的小說,有一個男人,突然心神不寧,便離家出走。他走了很多年,他的妻子成了寡婦,孩子成了孤兒,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因為他其實并沒走遠,就在鄰街,只是再沒有勇氣回家了。
差不多一樣的一個故事,在巴西作家若昂·羅薩的小說《河的第三條岸》中,是這樣講的:一個本分的父親突然訂購了一條小船,然后開始了他在河上漂浮的歲月。其實父親哪里也沒去,就在家附近的河里劃來劃去,但是他從不上岸。很多年過去了,姐姐、哥哥和母親忍受不了父親帶來的屈辱,先后走了,除了“我”,我等著爸爸,終于有一天,我看見了他,向他呼喚:“回來吧!”父親揮動船槳向我劃過來,但剎那間,我突然渾身戰栗起來,逃掉了。
迷迷糊糊的,彷佛自己成了那個出走的男人,多么想回到過去,但是永遠回不去了。或者說,即便現在我有勇氣揮動船槳回家去,已經沒有時空會接納我了,因為河的第三條岸從來沒有存在過。
轉過身,老公已經睡熟,想起他改了又改的“你在就好”,安心了。
回憶有時候給人恍如隔世的感覺,不真實。人生,在走每一步的時候,我們覺得目標明確,一步一個臺階;但是回頭一看,卻好像是一路流浪甚至逃亡過來的,好多東西,都遺失在來路上。這時候,贏得了什么,遠不如剩下什么更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