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話有“以一字論工拙”的傳統,這在世界詩歌史上可能是獨一無二的。為了陶淵明“悠然見南山”中的“見”字,從沈括《夢溪筆談》、蘇軾《東坡志林》一直到王國維《人間詞話》,爭論了八九百年。這里有一個主要原因,那就是宋人發現的一個版本,并不是悠然“見”南山,而是悠然“望”南山。
言“見”字妙者,以東坡為代表,認為精彩在“偶然”:“采菊之次,偶然見之,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而“望南山”,“便覺一篇神氣索然也”。
但是,為什么“望”就神氣索然呢?東坡沒有講,后來就成了人們追索不已的懸案。
晁補之《無咎題跋#8226;題陶淵明詩后》卷一中有所發揮:如果是“望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于此,無余蘊矣”;而“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景遠”。文字有所不同,但是意思無非“無意”“忘情”。南宋主張“詩味”的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說,其詩味在“至閑至靜”。此說限于感覺,未能深入。牟的《詩話》有所進展:“所謂悠然者,蓋在有意無意之間,非言所可盡也。”這個牟沒有什么顯赫的名聲,但他的“有意無意之間”,比前人多多少少有所突破,主要是從人生哲理著筆,把無意和有意結合起來,還觸及了“無意”以下的盲點:“人之于物,可寓意而不可留意,昔有是言矣!蓋留意于物,則意為物役。”他的亮點在于,提出了“寓意”和“留意”的矛盾,強調“留意于物”最大的危險是“意為物役”。
這個“物役”的“役”很值得重視。“役”與“勞”相連,所以有“勞役”“服役”。役,是被動的、不自由的、強制的,所以有“兵役”“奴役”甚至“苦役”之語。所有這些被動之役,都來自客觀的、外在的壓力。而在陶淵明心目中,“役”有兩種:一種是來自外在的物質條件,就是《歸去來兮辭》序中的“心憚遠役”“口腹自役”。但是物質的“役”在一定條件下,可能轉化為精神的,這就是第二種“役”——“心為形役”,心(精神)被生理的、物質的需求壓抑了,就不自由了。心之所以被形所役,就是因為心屈服于物的欲望。為了使心不為自己的形奴役,所以才自我罷官。只有心消除了欲望,才能消除外形的壓力,才能獲得最大的自由,進入自在、自如、自得的心境。而“見南山”恰恰就是這種境界的藝術化、審美化。用語言表述出來就是“無心”,也就是他在《歸去來兮辭》中所說的“云無心以出岫”,像云一樣“無心”,就是沒有目的。“見南山”體現出詩人對于美好的景觀也是悠然、怡然、隨意和無目的的姿態。這似乎很合乎康德的“合目的無目的”的美感境界。對此最好的解釋,就是陶氏的《桃花源記》,那么美好的一個地方,無意中發現了,留下了驚人的美感,但是,有意去尋找,卻沒有結果。與之相比,“望南山”就不同。與無心相對的是有心,就是有目的地去望,這就不瀟灑了。因為“望”字隱含著主體尋覓的動機,就不自由、不自然、不自在、不自如,也就不美了。
如果要說詩眼,這個“見”字就是詩眼。
從詩學上說,陶淵明的創新就是自然、泰然之美。是無意的感觸,不是有心的追尋。瞬時即逝的、飄然的、漫不經心的感覺是最美好的。然而,這種瞬時即逝的感覺,追求強烈化的感情的詩人,是不能體會的。而陶淵明發現并體悟到了。不是頓悟,而是漸悟。詩情也就突破了感情強烈化的俗套,開拓出一種高雅的境界來。
還得從開頭的兩個意象說起:一個是“籬”(東籬),一個是“菊”(采菊)。這兩個意象與“結廬在人境”的“廬”相呼應,形成一種有機的,但卻潛在的、隱性的聯系。“廬”,一般的注解就是住房。如果滿足于這樣的解釋,就不太匿得詩了。這個字的本義特指田中看守莊稼的小屋,可以意會為“簡陋的居所”,往往和茅草屋頂聯系在一起。劉備拜訪的諸葛亮的住所就是茅廬。這個“廬”字和后面的“車馬”是對立的。在當時,車馬是有錢的地位很高的人家才有的,一般人只能騎驢。
這里含有潛在的意味,不是一般的把房子建筑在鬧市,而還有一層意思:雖然住所很簡陋,但是不管多么華貴的車馬,就是沒有感覺,因為“心遠地自偏”。“心遠”不是人遠,事實上,詩里顯示的是,人是很近的(就在同樣的“入境”)。正是由于人近,才顯出心遠的反襯效果,構成一種悠然、飄然、超然的境界。
但是,簡陋的環境里有美。“菊”就是菊花。這個意象,有植物本身的特征,那就是傲霜凌寒;進入詩,就超越植物,轉化為人格的內涵,那就是與世俗對抗的清高。這種清高,如果是有意的張揚,高者可能成為鮑照,低者可能會很粗俗。清高要達到高雅,就要“無心”而來。沒有自我炫耀的意味,一派悠然、淡然、怡然的心態。
從詩學發展史上看,這種高雅創造了一種新型的對后世有重大影響的風格。“無心”的心理效果,本來有相當不同凡俗的一面,但詩人表現得卻非常平靜,與現實拉開距離,并沒有像屈原那樣“發憤以抒情”。抒發激情,呼天搶地,是詩;不太激動,感情不強烈,也是詩。陶淵明的偉大就在成功營造了一種從容的意境,開拓了山水田園詩的美學境界。這一點朱光潛先生特別欣賞,他甚至認為:“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古希臘人“把和平靜穆看做詩的極境”。當然魯迅不太同意。但是,從一個民族來說,一味執著于熱烈的情感,可能導致詩學境界的偏癱。
從詩學發展史上看,陶淵明的貢獻不僅在于擴大了詩情的領域,而且在于創造了與之一致的詩語言。如果用當時風行的麗彩競繁的語言來表現,那就破壞了這種清高的境界。陶氏的天才就在于發明了一種樸實無華的語言來表現自然的心態。
從詩學語言上講,陶詩開拓的是語言簡樸之美。《詩經》以來的藝術傳統,是講究比興的,而在陶淵明那里通篇好像都是敘述,沒有感嘆,也沒有渲染;沒有比喻,也沒有起興;幾乎全是平靜的陳述。陶淵明生活的那個時代(約365~427年),詩藝比之《詩經》時代有了很大的發展,除了比興,又增加了排比、形容和渲染。詩壇上盛行的是華貴之美、對稱之美。和他差不多的謝靈運,有了“池塘生春草”這樣的佳句,在后面還要加上“園柳變鳴禽”才放心。華彩的辭章,配上強烈的感情,成為一時風氣。稍后于他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批評說:“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字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以追新。”陶淵明的可貴,可以說是抗流而起,不搞對仗,不事形容,反其道而行之,展示一種越是簡樸,越是沒有形容、沒有夸飾、沒有感嘆,越是高雅的境界。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這兩句,以流俗的趣味觀之,可能顯得缺乏力度,但是,好就好在這種字不吃力,與前面無意的恬淡的情感比較統一、比較和諧。如果不用“佳”,換成具有強烈情感分量的詞,例如“艷”“麗”“燦”,就不和諧,對悠然的意境就有破壞性了。在陶淵明的詩中,總是流露出一種防止夸張、拒絕藻飾的警惕的從容不迫的心態。
陶淵明進行著樸素美感、樸素詩境的探險,其氣魄實在是驚人的。
樸素本身并不一定是美的。每個字孤立起來看,可能很平淡。平淡之所以能夠轉化為深沉,主要靠整體結構。各關鍵語詞之間有一種內在關聯和照應,字里行間默默地互相補充、互相滲透,構成一種有機的情感和景物的“場”或者意境。這里的意境是內在的、微妙的、若有若無的,它不在語言表層之上,而在話語以下,又在話語之中。
“飛鳥相與還”也是很平靜、慣常的景象。在《歸去來兮辭》中,“云無心以出岫”后面的句子——“鳥倦飛而知還”——之所以好,就是因為沒有特別的動機。疲倦了,就回巢。不夸張、不夸耀、不在乎是否有欣賞的目光,甚至不關注是否值得自我欣賞。“此中有真意”,關鍵詞是一個“真”字。世界只有在這樣的境界里才是真的,人心也只有在這樣自由、瀟灑的意態中才是真的。
“真”是不用雕鑿的。雕鑿就是有意,越是有意在語言上去花力氣,就越是顯出人工的痕跡,就越是不真。陶淵明對“真”的這種自然、自發狀態強調到有點神秘的程度。這種境界,妙在是一種全身心的體驗,可以意會,難以言傳。一旦想用語言來表達,就是有意了,就破壞了自然、自由、自如的心態,故“欲辨已忘言”,剛剛想說明,卻馬上把話語全部忘記了。這說明,詩人“無心”的自由是多么的強大。
這種真就是人的本真,不但沒有外在的壓力,而且更重要的是,沒有自我的心理負擔。
進入這種沒有心理負擔的境界,人就真正自由了。所以王國維說,“悠然見南山”屬于“無我之境也”。而朱光潛不同意:
他的“無我之境”的實例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都是詩人在冷靜中所回味出來的妙境(所謂“于靜中得之”),沒有經過移情作用,所以實是“有我之境”
實際上,關鍵不在“有我”與“無我”(從理論上說,西方文論所說的“無我”“作者退出作品”“零度寫作”是不可能的),關鍵是這個“我”處在什么樣的狀態下,心里有沒有欲望。欲望是最大的心理負擔。這是要害。沒有自己加給自己的心理負擔,就算是有我,也是無我;擺脫不了自己加給自己的負擔,就是無我,也是有我。
這首詩,屬于《飲酒》組詩二十首之五,陶淵明自己在前面有個小序,說:
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
這就是說,這些詩,都是酒醉以后所作。“既醉之后”應該是不清醒的,可是這里,沒有任何不清醒的感覺。其飲酒的寓意是:一,酒后吐真言;二,孤獨,取屈原“眾人皆醉吾獨醒”之語,反其意而用之。在他看來,人生日常的清醒意識畢竟是一種束縛,不但是束縛,而且像坐牢。這是不是有點夸張,是不是太強烈?這一點,要到研讀《歸園田居》的“久在樊籠里”才能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