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入中學語文教材的《風箏》一文,是魯迅散文集《野草》的篇目之一,寫于1925年。此前,魯迅曾于1919年以“神飛”為筆名發表過該文的雛形《我的兄弟》。二者是同源同構,即在不同的時間對同一個題材進行創作,形成兩個不同文本。這兩篇文章情節大致相同,但敘事手法卻大相徑庭,用魯迅的話來說,就是“求內容的真實與技巧的上達”。由于表達的幽深,《風箏》的意蘊顯得更為豐富,以致學界對其主題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本文從形式人手,在兩篇文章的比照中,領略《風箏》的魅力所在。如錢理群先生所說:“從《我的兄弟》到《風箏》的過程,是一篇文章從醞釀、準備、起草到最后形成的過程。這對我們的寫作是大有啟發的。”
一、以意象和意境形成隱喻與象征
《我的兄弟》只是對“我”破壞小弟弟的風箏這一事件作了簡要敘寫。《風箏》一文則以風箏作為貫穿全文的核心意象,為它鋪衍出一連串的相關意象,生設了兩種情境。風箏作為情緒的載體,意與象俱,思與境諧,文章更為生色。
《風箏》的開頭是一幅北京冬季的風箏圖:
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這幅畫面以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渲染灰暗、陰冷、肅殺的氛圍。“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風箏的出現顯然帶來了動感,但竟會讓人感受到“驚異和悲哀”,這無疑是令人驚異的。看到風箏為什么會驚異且悲哀?作者開頭顯然刻意以意象渲染來營造悲情氛圍,并巧妙設置懸疑,卻又未立即解開懸疑。
接下來,魯迅以濃郁的抒情筆調描繪了故鄉早春的風箏圖。同樣是風箏,在故鄉,則是一番別樣的景象:
故鄉的風箏時節,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打成一片春目的溫和,楊柳發芽,山桃吐蕾,加上放風箏的孩子們,真是一片生機。這些精心選擇的意象,使畫面顯得色彩豐富,色調明快。
這兩種意境在作品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含蓄地傳達出作者復雜的心緒,并在這“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中,由“久經逝去的春天”“在這天空中蕩漾”引起關于風箏往事的回憶。這些意象、意境與文章主要情節自然勾連,毫無突兀之感。
可以說,《風箏》的開頭是別具匠心的,意境描繪以北京一故鄉一北京一故鄉這樣的順序交替進行,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北京的冬天嚴寒、冷酷,作者的態度自然是一種無可把握的悲哀;而對于故鄉的春日的溫和,作者的態度是留戀和憧憬。對比的結果自然是對“目前”“現在”的不滿與否定。
我們知道,當某一意象不斷地被重復時,它便擁有了獨立的指涉功能,具有了隱喻象征的意義。風箏象征著什么?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情境描述?它暗示了什么樣的心境?
我們通過文本背后的故事,可以推測:風箏象征童心,抑或其他美好的情感,這種情感基調符合作者當時的心境。故鄉是魯迅童年和青年生活過的地方,這一段年華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因而,故鄉的春日象征著逝去的青春。而寒冷的北京則是苦悶的中年,這一時期,新文化陣營也發生了激烈的分化,知識分子苦悶彷徨,任何改革或進步的希望都終歸于沉寂。還有一件大事,就是1923年周氏兄弟失和,這給魯迅留下了沉痛的記憶。此時的文章大都抒寫極度灰暗的心緒:“我”的心“墮著”,“很重很重地墮著”,以致他本人都不希望年輕人讀自己的這類“太黑暗”的作品。魯迅寫作《風箏》時的思想狀態在這一時期的其他作品中也有所體現,比如寫于同年同月18日“《野草》之八”的《雪》,以及寫于同年同月28日“《野草》之十”的《好的故事》。
二、以時間的閃回與閃前構設了重重懸疑
對時間的設置和運用是現代文學的特質,縱橫交錯、紛繁蕪雜的時間形式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文學本身的重要內容。敘事類作品一般涉及兩種時間: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故事時間是指故事發生的自然時間狀態,而敘事時間是敘事者對故事時間加以描繪形成的文本時間,二者有時并不一致。
《我的兄弟》一文完全按照時間順序敘述了一個并不復雜的故事。文章從第一句“我是不喜歡放風箏的”開始,單純地進行客觀講述,時間由始至終呈線性展開,情節一目了然,毫無變化與曲折。
在《風箏》中,呈現了兩個時間系統:現在與過去,由此形成的時間流在作品中呈交錯狀態。文章充分運用了閃回與閃前藝術表現手法,像一把扇子似地把時間打開或折攏,巧妙地利用故事和敘事雙重時間的差異,打破了敘述者獨自敘述的沉悶與單調,使得文本的表現層次得以豐富和擴展。
閃回是指回頭敘述先前發生的事。開篇寫極目所見的風箏,正是對故事起因的一個交代,而此時風箏引發的情感竟是“驚異與悲哀”,這無疑引發讀者的關注和強烈的探問興致。接著陷入回憶中去。從現在到過去再回到現在,全文是一種閃回的大框架。
在閃回的時間設置中,又以閃前方式作著預敘述,即提前敘述以后要發生的事。這在《我的兄弟》中是找不到的。《風箏》中,當“我”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時,一種巨大的悔恨使自己的心變成鉛塊。這時,在巨大的悲痛之下,“我”設計了以后相見時應該發生的一幕:討他的寬恕。在插入這一段閃前之后,又回歸于閃回的整體性追述中。這樣,就使全文潛存著兩種不同的敘事視角:一是從現在的角度追憶從前的視角,二是過去正在經歷時的視角。這兩種不同的視角,在文中交織纏繞,從而形成了敘事的順逆互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文本包含的這種內在張力,使讀者對故事情節的發展不斷產生期待感。
文章之所以整體上以回憶的基調展開敘事,是由于這一段時期的魯迅,在現實壓迫下進行著自覺的蟄伏,回憶從前是因為不愿意想到現在。“從個人的角度看,魯迅的小說其實是一種自傳體的、形之于藝術寫作的‘對失落了的時間的求索’,目的在驅除仍在纏繞著他的那一部分往事。”時間的巧妙安排使文章有著強烈的感染力,令人扼腕感嘆,可謂一只風箏牽起萬般情思。
三、以細節描寫增加悲劇意味
《我的兄弟》區區三百余字,作者只是簡略地記述了“我”與兄弟在兒時發生的一樁往事,敘事簡單,語言淺近。《風箏》對于往事的敘寫在文字內容與修辭手法上更加豐富,增加了大量的細節描寫,作為敘事的預示和征兆,增強了事件的悲愴氣氛。
在《風箏》中,在寫風箏被搗毀這一場面之前,描繪了弟弟對風箏的酷愛:
他那時大概十歲內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至于小半日
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文章愈是把小兄弟寫得瘦弱多病,愈是寫他的渴慕風箏而不得,愈是顯出他的可憐與可愛,與下文他的心愛之物慘遭破壞,形成強烈的反差。
破壞風箏的情景在《我的兄弟》中用筆極其簡略,《風箏》則增加了對弟弟神情的描繪:“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著”,以及我的動作:“伸手折斷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傲然走出”……哥哥封建家長式的姿態、以凌辱弱者為快的行為、弟弟的絕望無助,均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這樣濃墨重彩地描述矛盾沖突,有悲劇性的味道,為后文的悔恨作了鋪墊。
另外,《我的兄弟》的結尾只是表達了作者的歉疚之情:“阿!我的兄弟。你沒有記得我的錯處,我能請你原諒么?然而還是請你原諒罷!”這是在向兄弟發問,并沒有嘗試去求得諒解,當然,似乎他也得到了兄弟原諒:因為他“仍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在《風箏》中,卻將這一想法落到實處:
有一回,我們會面的時候,是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而我的心很沉重。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我便敘述到這一節,自說少年時代的糊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松了罷,
“有過這樣的事么?”他驚異地笑著說,就像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么也不記得了。
將原先的大團圓的“本事”,故意改成“永不寬恕”的結局,這一細節增補,也在為下文的抒情蓄勢。
故事的情節自然包含無數細節,但巨細不遺是沒有必要的,作者精選的這些細節,以一鱗一爪見精神,起到了“借一斑略窺全貌,以一目盡傳精神”的神奇效果。魯迅本人曾不只一次提倡讀稗官野史和筆記叢錄,因為由其中的細節往往能見到比官方記載更真實的歷史。
四、以心理分析凸顯多元主題
《我的兄弟》的敘述是一種本事法,而《風箏》則從本事轉移到對“我”的心理分析,有著獨語體小說化傾向。因而,《我的兄弟》的主題,除悔恨外,很難再尋出其他主題。但《風箏》一文因為始終以心理分析為線貫穿,表現的是自我、是心理,所以主題變得撲朔迷離。
《我的兄弟》語焉不詳之處,《風箏》中都有了具體交代。比如《我的兄弟》一文兩次重復同樣的話:“但我是不喜歡放風箏的。”至于什么原因則沒有提及。《風箏》對此交代得很清楚:“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箏的,不但不愛,并且嫌惡他,因為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我的兄弟》中對于“我”思想的轉變原因,也是一筆帶過:“我后來悟到我的錯處。”在《風箏》中則予以解釋:“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
《風箏》一文,以心理分析的方式把心中最隱秘的部分袒露出來。當我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時,一種巨大的悔恨使自己的心“變成鉛塊”,“很重很重地墮著”。這時,在巨大的悲痛之下,心理出現了變異,虛幻了一個歡樂的場面:“送他風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嚷著,跑著,笑著。”而這一種心理敘事隨即被理智打斷:“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胡子了。”這一補救措施不可行。于是又設想了日后相見的一幕,求他原諒,假設他回答“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松了罷”。這些描寫是內心最真實情感的流露,是心理上不可調和的巨大矛盾的集中爆發,是作者在兩難處境中進行的自我拷問。魯迅曾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這種曲折延宕,突出了細微的感情波瀾和復雜的心理變化過程,為突圍的無望埋下伏筆,使人震撼于自我搏殺的慘烈。
多年后兩人相見,兄弟的全然忘卻,使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歉意頓時因找不到出口而郁結,以致無法減輕自己的罪責來獲得心理上的平衡,從此將陷入永不被寬恕的境地。這段心理分析最引人注目,它在文章的結尾處:
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么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著,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并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記憶終究是虛幻的,即使不再回憶,即使不再幻想寬恕,就可以遠離憂愁嗎?因而,《風箏》的主題似乎不再像《我的兄弟》那樣簡單,只是對小兄弟精神“虐殺”的悔愧。求得寬恕的無解,由此產生的寂寞、彷徨、空虛、悲憫的情緒,以及難以擺脫的原罪感,似乎更是魯迅所欲罷不能的。可以說,風箏以及風箏的故事只是一個表象、一個引子,不過是牽動了萬千思緒的一根神經而已,作者真正要表達的,是一種廣大而深刻的“無可把握的悲哀”,是對“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的現實的絕望。這正是魯迅對生存困境的悲劇性的體認,是這一時期心靈歷程痛苦抉擇的真實寫照:“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從這一角度來說,這種評價不足為過:“《野草》是心靈的煉獄中熔鑄的魯迅詩,是從‘孤獨的個體’的存在體驗中升華出來的魯迅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