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剛做班主任,七月接新生。我看見很多孩子都在刻意離父母遠些,不禁有些好笑也有些嘆息。一位父親拉住我指著一個文靜的女生悄悄說,孩子不太用功,也不肯跟大人交流,這次托了關系出了錢讓她進來,希望我多關照。
回去后我看了家庭情況登記表,她叫嫻,爸爸是工人,媽媽幫人看店。我想起那父親應該是刻意換上的并不妥帖的西服,明白三萬元擇校費對這樣的家庭意味著什么。學期開始,我留心觀察嫻,她很沉默,有些散漫。跟她交流,她只是聽,很少說,也幾乎不改變什么。我想她還不夠懂事,但我不能著急。
一天我在嫻的周記上看到寫爸爸一門心思要她提高成績,雨天晚上還非要送她去老師家補課的事,其中漫不經心的一筆“爸爸對我說,你這就是求學”讓我心頭一熱,我決定,就拿這做文章。
在下一周的班會課上,我對同學們說:“今天我先做個口頭作文,請大家評改。”我看見他們一愣,接著都喜笑顏開,有心急的學生催促:“老師你說吧!”
“已經是初夏了,可夜晚還是有些涼。”我開了頭,教室里安靜下來,我繼續講,“爸爸騎著他那輛老舊的電瓶車,送我去補習。一路上聽他又在絮絮叨叨地講高中學習要抓緊,講爸媽沒本事。凡事都要靠自己,接著講這個老師如何厲害,能請到如何不容易。他的聲音在風里有些飄忽。我坐在后座上,覺得怎么坐還都是不舒服。我抬頭看見他不再挺拔的后背,還有發際的星星白發,有點兒心酸,又有點兒心煩。有一兩點冷雨落下來,他打住話頭趕緊蹬車,電瓶車借了人力,加快了一點兒,他卻又半轉過頭來,笑著對我說:‘囡囡,咱們這就是求學啊。’不知怎么,一個‘求’字好像特別尖利,刺穿了我的耳膜,直刺進我的心里去,很疼很疼!我深吸口氣,猛地坐直了身子,卻碰上他因奮力蹬車而拱起的后背,隔著那件舊得有些發白了的工作服,我感覺到了爸爸因費力而冒出的熱汗,我覺得心里剛剛刺破的地方突然涌出了熱流,火辣辣的,教我動彈不得……”
我停下來,教室里有輕輕的啜泣聲,除了嫻,還有幾個女生在落淚,男生也有好些低下了頭。“這里的‘我’不是‘我’,是班里的一名同學,她在周記里寫了這件事情;這里的‘我’也是‘我’,我也有這樣的一位父親。作文做完了,請大家評改。”
潔先站了起來,她是班長,表現一直很突出。這時她紅著眼睛說:“我特別感動,我的爸爸也是這樣……”她突然說不下去了,眼淚‘又流了出來,但她稍微頓了一下,又帶著哭腔說:“他身體不好,還打了。兩份工,說只要我認真學習……”她又說不下去了,只是抽泣,看著她流淚的臉龐,大家都感動了。我示意她先坐下,由衷地感嘆:“潔是大家選舉的班長,她的優秀有目共睹,今天我知道了,她的力量來自于她的孝心,她感受到愛,也回報以愛。我們應該為她鼓掌!”
熱烈的掌聲里,我看著嫻,她也在看我,于是我請她起來。“其實,我寫的時候不是這么想的。”她剛一開口大家就明白了作者是誰,都看向她,但是聽了老師講的以后,我覺得我應該也是這么想的。”這似乎矛盾的話引起了同學們善意的笑,她很不好意思地說:“以前都沒有認真想過,爸爸多么不容易……”她有些哽咽了。靜默了一小會兒,有個一直有些叛逆的男生在座位上大聲說:“以前總覺得爸媽特不理解自己。現在想想好像是自己不理解爸媽。”同學們又都笑起來。
嫻坐下了,又有人講起了自己的父母,他們無微不至的關愛,他們信心滿懷的期望,也有他們的嚴厲,古板,當學生們充滿愛意地說起這一切,所有的眼睛都亮晶晶的。最后我告訴他們:“有一句話說,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都是為了相聚,只有父母的愛是為了別離。因為他們竭盡所能,只是希望孩子飛向更高更遠的天空,擁有更美更好的世界!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現在,他們都已經長大,去往遠方,我在青青校園里,經常接到那些新世界的訊息。有個周一的下午,短信響起,我看見了嫻的話:“我一直都記得那天,您的作文,我們的眼淚。謝謝您,親愛的老師!”那個時刻,我的眼里和心里,都是熱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