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1911~2009年),字希逋,又字齊奘,山東清平人。著名文學家、語言學家、翻譯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曾歷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科院南亞研究所所長。其著作匯編成《季羨林文集》24卷,《季羨林全集》30卷。
【閱讀演練一】
春滿燕園
季羨林
燕園花事漸衰。桃花、杏花早已開謝。一度繁花滿枝的榆葉梅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出了綠油油的葉子。連幾天前還開得像一團錦繡似的西府海棠,也已落英繽紛、殘紅滿地了。丁香雖然還在盛開,燦爛滿園,香飄十里,但已顯出疲憊的樣子。北京的春天本來就是短的,“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看來春天就要歸去了。
但是人們心頭的春天卻在繁榮滋長。這個春天,同在大自然里的春天一樣,也是萬紫千紅、風光旖旎的,但它卻比大自然里的春天更美、更可愛、更真實、更持久。鄭板橋有兩句詩:“閉門只是栽蘭竹,留得春光過四時。”我們不栽蘭,不種竹;我們就把春天栽種在心中,它不但能過今年的四時,而且能過明年、后年,不知多少年的四時,它要常駐我們心中,成為永恒的春天了。
昨天晚上,我走過校園。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遠處的蛙鳴劃破深夜的沉寂,黑暗仿佛凝結(jié)了起來,能摸得著,捉得住。我走著走著,驀地看到遠處有了燈光,是從一些宿舍的窗子里流出來的。我心里一愣,我的眼睛仿佛有了佛經(jīng)上叫做天眼通的那種神力,透過墻壁,就看了進去。我看到一位年老的教師在那里伏案苦讀,他仿佛正在寫文章,想把幾十年的研究心得寫下來,豐富我們文化知識的寶庫。他又仿佛是在備課,想把第二天要講的東西整理得更深刻、更生動,讓青年學生獲得更多的滋養(yǎng)。他也可能是在看青年教師的論文,想給他們提些意見,共同切磋琢磨。他時而低頭沉思,時而抬頭微笑。對他來說,這時候,除了他自己和眼前的工作以外,宇宙萬物都似乎不存在,他完完全全陶醉于自己的工作中了。
今天早晨,我又走過校園。這時候,晨光初露,曉風未起。濃綠的松柏,淡綠的楊柳,大葉的楊樹,小葉的槐樹,成行并列,相映成趣。未名湖綠水滿盈,不見一條皺紋,宛如一面明鏡。還看不到多少人走路,但從綠草湖畔,丁香叢中,楊柳樹下,土山高頭卻傳來一陣陣朗誦外語的聲音。傾耳細聽,俄語、英語、梵語、阿拉伯語等等,依稀可辨。在很多地方,我從是聞聲而不見人,但是僅僅從聲音里也可以感受到那種如饑似渴迫切吸收知識、學到技巧的熾熱心情。這一群男女大孩子仿佛想把知識像清晨的空氣和芬芳的花香那樣一口氣吸了下去。我走進大圖書館,又看到一群男女青年擠坐在里面,低頭做數(shù)學、物理或化學的題,也都是全神貫注,鴉雀無聲。
我很自然地就把昨天夜里的情景同眼前的情景聯(lián)系了起來。年老的一代是那樣,年輕的一代又是這樣,還能有比這更動人的情景嗎?我心里陡然充滿了說不出的喜悅。我仿佛看到春天又回到園中;繁花滿枝,一片錦繡。不但已經(jīng)開過花的桃樹和杏樹又開出了粉紅包的花朵,連根本不開花的榆樹和楊柳也滿樹紅花。未名湖中長出了年輪般的蓮花,正在開花的藤蘿顏色顯得格外鮮艷。丁香也是精神抖擻,一點也不顯得疲憊。總之是萬紫千紅,春色滿園。
這難道僅僅是我一個人的幻象嗎?不是的。這是我心中那個春天的反映。我相信,住在這個園子里的絕大多數(shù)的教師和同學心中都有這樣一個春天,眼前也都看到這樣一個春天。這個春天是不怕時間的。即使到了金風送爽、霜林染醉的時候,到了大雪漫天、一片瓊瑤的時候,它也會永留心中,永留園內(nèi),它是一個永恒的春天。
游石鐘山記
幼時讀蘇東坡《石鐘山記》,愛其文章奇詭,繪聲繪色,大為欽佩,愛不釋手,往復誦讀,至今猶能背誦,只字不遺。但是,我從來也沒有敢夢想,自己能夠親履其地。今天竟能于無意中來到這里,真正像做夢一般,用金圣嘆的筆調(diào)來表達,就是“豈不快哉!”
石鐘山海拔只有五十多米,擺在巍峨的廬山旁邊,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但是,山上建筑卻很有特點,在非常有限的地面上,“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今天又修飾得金碧輝煌,美輪美奐。從山下向上爬,顯得十分復雜。從懷蘇亭起,步步高升,層樓重閣,小院回廊,花圃清池,佛殿明堂,綠樹奇花,翠竹修篁,通幽曲徑,花木禪房,處處逸致可掬,令人難忘。
這里的碑刻特別多,幾乎所有的石頭上都鐫刻著大小不同、字體不同的字。蘇軾、黃庭堅、鄭板橋、彭玉麟等等,還有不知多少書法家或非名家都在這里留下手跡。名人的題詠更是多得驚人,從南北朝至清代,名人詠石鐘山之詩多達七百多首。從陶淵明、謝靈運起,直至孟浩然、李白、錢起、白居易、王安石、蘇軾、黃庭堅、文天祥、朱元璋、劉基、王守仁、王漁洋、袁子才、蔣土銓、彭玉麟等等都有題詠。到了此地,回憶起將近兩千年來的文人學士,在此流連忘返,流風余韻,真想發(fā)思古之幽情。
此地據(jù)鄱陽湖與長江的匯流處,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在中國歷史上幾次激烈鏖兵。一晃眼,仿佛就能看到舳艫蔽天,煙塵匝地的情景。然而如今戰(zhàn)火久熄,只余下山色湖光輝耀祖國大地了。
我站在臨水的絕壁上,下臨不測,碧波茫茫。抬眼能夠看到贛、皖、鄂三個省份,云山迷蒙,一片錦繡山河。低頭能夠看到江湖匯流,揚子江之黃與鄱陽湖之綠,涇渭分明,界線清晰,并肩齊流,一瀉無余,各自保持著自己的顏色,絕不相混,長達數(shù)十里。“楚江萬頃庭階下,廬阜諸峰幾席間”,難道不能算是宇宙奇跡?我于此時此地極目楚天,心曠神怡,仿佛能與天地共長久,與宇宙共呼吸。不由得心潮澎湃,浮想不已。我想到自己的祖國,想到自己的民族。我們的祖先在這里勤奮勞動,繁殖生息,如今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錦繡山河萬里。不管我們目前還有多少困難與問題,終究會一一解決,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我真有點手舞足蹈,不知老之將至了。這一段經(jīng)歷我將永遠記憶。
我游石鐘山時,根本沒想寫什么東西。有東坡傳流千古的名篇在,我是何人,敢在江邊賣水,圣人門前賣字!但是在游覽過程中,心情激動,不能自己,必欲一吐為快,就順手寫了這一篇東西。如果說還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我沒有能在這里住上一夜,像蘇東坡那樣,在月明之際,親乘一葉扁舟,到萬丈絕壁下,親眼看一看“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的大石,親耳聽一聽“噌吰如鐘鼓不絕”的聲音。我就是抱著這種遺憾的心情,一步三回首,離開了石鐘山。我嘴里低低地念著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在我心中吟成的兩句詩:“待到耄耋日,再來拜名山。”我看到石鐘山的影子漸小漸淡,終于隱沒在江湖混茫的霧氣中。
晨趣
一抬頭,眼前一片金光:朝陽正跳躍在書架頂上玻璃盒內(nèi)日本玩偶藤娘身上,一身和服,花團錦簇,手里拿著淡紫色的藤蘿花,都熠熠發(fā)光,而且閃爍不定。
我開始工作的時候,窗外暗夜正在向前走動。不知怎樣一來,暗夜已逝,旭日東升。這陽光是從哪里流進來的呢?窗外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枝葉繁茂,仿佛張開了一張綠色的網(wǎng)。再遠一點,在湖邊上是成排的垂柳。所有這一些都不利于陽光的穿透。然而陽光確實流進來了,就流在藤娘身上……
然而,一轉(zhuǎn)瞬間,陽光忽然又不見了,藤娘身上,一片陰影。窗外,在梧桐樹和垂柳的縫隙里,一塊塊藍色的天空,成群的鴿子正盤旋飛翔在這樣的天空里,黑影在蔚藍上面畫上了弧線。鴿影落在湖中,清晰可見,好像比天空里的更富有神韻。宛如鏡花水月。
朝陽越升越高,透過濃密的枝葉,一直照到我的頭上。我心中一動,陽光好像有了生命,它啟迪著什么,它暗示著什么。我忽然想到印度大詩人泰戈爾,每天早上對著初升的太陽,靜坐沉思,幻想與天地同體,與宇宙合一。我從來沒達到這樣的境界,我沒有這一份福氣。可是我也感到太陽的威力,心中思緒翻騰,仿佛也能洞察三界,透視萬物了。
現(xiàn)在我正處在每天工作的第二階段的開頭上。緊張地工作了一個階段以后,我現(xiàn)在想緩松一下,心里有了余裕,能夠抬一抬頭,向四周,特別是窗外觀察一下。窗外風光如舊,但是四季不同: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情趣各異,動人則一。現(xiàn)在正是夏季,濃綠撲人眉宇,鴿影在天,湖光如鏡。多少年來,當然都是這個樣子,為什么過去我竟視而不見呢?今天,藤娘身上一點閃光,仿佛照透了我的心,讓我抬起頭來,以嶄新的眼光,來衡量一切,眼前的東西既熟悉,又陌生,我仿佛搬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我好奇的童心一下子被引逗起來了。我注視著藤娘,我的心卻飛越茫茫大海,飛到了日本,懷念起贈送給我藤娘的室伏千律子夫人和室伏佑厚先生一家來。真摯的友情溫暖著我的心……
窗外太陽升得更高了。梧桐樹橢圓的葉子和垂柳的尖長的葉子,交織在一起,橢圓與細長相映成趣。最上一層陽光照在上而,一片嫩黃;下一層則處在背陰處,一片黑綠。遠處的塔影,屹立不動。天空里的鴿影仍然在畫著或長或短、或近或遠的弧線。再把眼光收回來,則看到里面窗臺上擺著的幾盆君子蘭,深綠肥大的葉子,給我心中增添了綠色的力量。
多么可愛的清晨,多么寧靜的清晨!
此時我怡然自得,其樂陶陶。我真覺得,人生畢竟是非常可愛的,大地畢竟是非常可愛的。我有點不知老之已至了。我這個從來不寫詩的人心中似乎也有了一點詩意。
此身合是詩人未?
鴿影湖光入目明。
我好像真正成為一個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