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

一

如果不是陳凱歌的電影，《趙氏孤兒》這個古老的傳說或許只能在傳統戲曲里咿咿呀呀。此乃“大眾娛樂”幫“傳統文化”實現涅槃的又一有力例證。《趙氏孤兒》的故事原型有多種文字記述，影響最大的來自《史記·趙世家》，以司馬遷之洗練文筆，肯拿出洋洋灑灑上千字來描述整個事件的前因后果，可見其在這位史家心中的分量。

簡單歸納一下司馬遷版的《趙氏孤兒》：趙氏乃晉國豪門大族，數代掌權。司寇屠岸賈欲害趙氏，聲稱當初他人殺掉晉靈公與趙盾有關。趙盾死了，他的子弟居然還有臉在朝為官，不像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屠岸賈擅自帶兵圍攻趙家，殺了趙同、趙括、趙嬰齊等兄弟以及他們的侄子趙朔。趙朔的妻子是晉成公的姐姐，身懷六甲，逃入宮中，后產下一子，是為趙武。屠岸賈派人搜查時，夫人把嬰兒趙武藏在褲襠里，祈禱說，如果趙氏該絕，你就哭出來；不當絕，就別吱聲。還好，嬰兒真沒哭。趙朔的門窖公孫杵臼與趙朔友人程嬰把趙武抱出來，同時找了另外一個嬰兒做其替身，商量好在危難時刻合演一出雙簧。后來他們被追得走投無路，程嬰站出來說，誰給我足夠的錢，我就把孤兒去向告訴他。追兵大喜，許之。于是，程嬰供出公孫杵臼。公孫杵臼抱著趙武的替身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并當眾大罵程嬰賣友求榮，被誅，替身嬰兒亦死。程嬰帶著趙武遠走他鄉，忍辱負重苦等15年，終于等來了晉景公下發的趙氏平反令。趙武殺掉屠岸賈，為趙家報了仇，而程嬰也自殺以報老友。

這個故事的高潮在于幾個細節：一是褲襠中的嬰兒不哭，冥冥之中順應了天意。二是程嬰和公孫杵臼想到找一個替身嬰兒，在蒙昧的冷兵器時代，這也算智慧。三是程嬰寧肯背負罵名幫友人撫養遺孤，忠義感天動地。其實趙武后來并沒多少建樹，如果那個無辜被殺的替身活下來，或許比趙武有更大的成就。但歷史沒有假如，這些殘酷的人和無辜的人共同以細節成就了一個傳奇故事。

二

有專家考證，據更早的《左傳》、《春秋》、《國語》中的零星記載，趙氏家族確有被慘烈屠殺的經過，但并無追殺孤兒這一細節，更不是被人陷害，而是由族內斗爭引起。確切地說，是由一起亂倫事件引發的。亂倫的主人公，正是趙氏孤兒的母親趙莊姬。綜合各方說法，整理如下：

趙嬰之與趙朔的妻子趙莊姬(亦即其侄媳)私通。趙朔兄弟趙同、趙括很生氣，將之放逐致死，趙莊姬遂誣告趙同、趙括謀亂。同趙氏家族爭權奪利的欒氏、卻氏家族見縫插針，出面為趙莊姬作證。晉景公信以為真，誅殺了趙同、趙括家族。有人猜測，趙莊姬誣告趙同、趙括，并非為趙嬰之復仇，或許另有所圖。趙嬰之、趙同、趙括皆為趙氏嫡傳正宗，而趙朔的父親趙盾為庶出。趙朔死后，趙莊姬為幫自己的兒子爭奪趙氏宗位，故意制造矛盾致三位叔公骨肉相殘。這種猜測，讓源起更加復雜化了。

專家們還提出很多具體的事例，反證司馬遷所記“趙氏孤兒”的荒誕：屠岸賈這位能夠背著君主濫殺無辜而不受懲罰的主謀，在《左傳》和《晉世家》等典籍中一點影子都沒有，按說如此位高權重，起碼應該有所記載。趙朔娶了晉成公的姐姐，也就是晉文公的女兒，而《左傳》中說他的祖父趙衰娶的就是晉文公的女兒。祖孫各娶一姐一妹，不合情理。

那么，司馬遷的記載是從哪兒來的呢?專家們給出的答案是：采自戰國傳說。人人皆知司馬遷寫作《史記》時，除了遍覽古籍，還實地踏查，走訪遺老，廣泛采集各方信息。他不拘泥于古籍，把一些口述故事也放進了自己的著作。那么，專家們給他挑出的硬傷是否能否定趙氏孤兒的故事呢?竊以為不然。人常說無風不起浪。文字記載是歷史的一面，但出于立場和為尊者諱的原因，有所取舍甚至作假都不無可能。而口口相傳的故事即使有所夸大，因為無所忌憚，也可能離事實更近一些，最起碼是文字記載的補充。孤兒李代桃僵、潛逃、復仇等細節或竟有之，而前史遺缺。依司馬遷之嚴謹，下筆前當做過考慮，出現的硬傷也不致損害故事的主線。

三

到了元朝，紀君祥把這個歷史故事成功改編成了劇本《冤報冤趙氏孤兒》(又名《趙氏孤兒大報仇》)。該劇原型基本來自《史記》。年代久遠，他不可能得到更靠譜的口述傳說，且《史記》已成史宗，加以戲劇家無需以信史為標準，所以按需要進行了合理虛構。故事的可讀性增強了，離事實卻越來越遠了。

這部與《竇娥冤》齊名的雜劇做了如下改動：程嬰不再是趙朔舊友，成了依附趙家的醫生。他找到的嬰兒替身，也不是隨便從哪里偷來的了，而是他自己的兒子。他把趙武以自家兒子的身份過繼給屠岸賈當兒子，改名屠成，給了趙武一個良好的生長環境，也充分證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趙武長大后，程嬰以連環畫的形式把事件來龍去脈告知趙武(《岳飛傳》中，王佐自斷一臂，化名“苦人兒”，也是拿著圖片去找雙槍將陸文龍講述事情原委，可見互抄細節古已有之)。

劇本中，趙武的母親說：“妾身晉室公主，被奸臣屠岸賈將俺趙家滿門良賤，誅盡殺絕。”程嬰則說：“自家程嬰是也，原是個草澤醫人，向在駙馬府門下，蒙他十分優待，與常人不同……”已經是典型的后世思維方式和敘述方式了。

經過篡改的故事，感染力更強，它迎合了觀眾的內在需求，沒幾個人愿意做程嬰，但誰都希望有程嬰這樣的朋友。其影響遠遠超過《史記》，一經問世，便廣為傳播。至今京劇、秦腔、話劇、豫劇、越劇、潮劇等幾乎所有劇種都有演出。

1731年，法國傳教士馬約瑟將其翻譯成法文，在本國報紙上連載。1753年～1755年，法國文豪伏爾泰根據馬約瑟版本進行了改編，名為《中國孤兒》，在巴黎各家劇院上演，據說盛況空前。隨后，英國劇作家默非又根據伏爾泰的本子重新改編，亦名《中國孤兒》，在倫敦演出，引起極大的反響。《趙氏孤兒》是傳入歐洲的第一部中國戲劇，其中表現的犧牲精神和獻身精神，與西方價值觀不盡相同，這種差異感強烈沖擊了觀眾的心靈。在東方世界，真正勇于自我犧牲的人也是鳳毛麟角，但畢竟體現出其某一側面。

有人將《趙氏孤兒》與享譽西方的名劇《哈姆雷特》相比。看上去，二者都是養子弒父，其實差異很大。前者鼓勵犧牲，不懼血腥，主人公與其說是趙武，不如說是程嬰和公孫杵臼。后者則描摹人性沖突，強調反思與躊躇。《哈姆雷特》是悲劇，《趙氏孤兒》則是悲壯。

就這樣，一則來歷不明的故事。經過各種形式的強化、改編和傳播，終于成了東方精神的一個符號。

(節節高摘自《濟南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