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喜歡一些自畫像。
看過陳丹青一張自畫像,只有二十一二歲吧,不屑的眼神,小平頭,散發(fā)著上世紀七十年代里最與眾不同的味道——但也真是年輕,年輕而飽滿的生動,那是我看過最年輕的自畫像,他常常放在自己的書中。讓我想起他應該是個眷戀少年的人,雖然已經(jīng)五十多歲,但是,我一直相信,人畢生的修為不過是延續(xù)十四五歲少年的夢想。陳丹青的眼里,始終有一種燃燒的少年夢,在他那張自畫像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在798畫廊里,看到過一張徐悲鴻的自畫像,三十多歲吧,一意孤行寫在了臉上。清高孤傲,一臉的狂妄,如同他筆下的馬,萬里奔騰,絕不受半絲約束。也像他告訴他學生的那句話:“好的畫家,一定要一意孤行。”“一意孤行”是他的座右銘,終生貫徹。還看過早年他一身白色西服的自畫像,那是充滿了熱情與活力的少年吧,眼神都是有溫度的。那張自畫像,后來以210萬元成交賣了出去。
和他同時代的畫家潘玉良的自畫像,那么惆悵的眼神,一個人在法國的孤清漂泊,還有愛情的寂寞。女畫家那種自憐自艾,還有眉骨間透出的堅硬與無奈,都可以一覽無余。比較她另外的畫,我更喜歡潘玉良的自畫像,更本真,更純粹,更接近于她的內(nèi)心——從一個風塵女子到留法畫家,畫魂纏繞,客死他鄉(xiāng),愛情浸染了一生的靈魂。她眼神里無限的凄然,是因為藝術(shù)還是因為愛情?
也喜歡墨西哥女畫家佛里達的自畫像。艷麗凄美,如同她的畫她的著裝,衣不驚人死不休的艷,帶著異域色彩的狂放與不羈。她的眼神里充滿了不屑與不相信,如同她自己所說,“我一生有兩次事故,一次是愛情,一次是車禍”。幸虧有繪畫拯救她的靈魂,在繪畫里,她次次把自己燃盡,這是一個從來不心甘情愿做寂寞鳥兒的女子——她的自畫像,有無法遮掩的邪惡味道,透露出神秘和不祥。一個四十幾歲就去世的才情女子在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居然是:“我希望快些離開,而且,再也不要回來。”如果不是絕望到頂點,怎么會有這樣的話吐露心聲?
比較她的絕望而言,夏加爾的自畫像那么飄逸空靈。臉上是淡定與從容,很顯然,這是一個被愛情喂養(yǎng)得十分豐盈的男人的眼神。他的蓓拉給了他最完美的愛情,他給了這個世界最美的繪畫。那些飛翔在空中的人們,有著怎樣靈動的心呢?夏加爾的自畫像充滿了人文與寬容,是一朵蓮花綻放,禪意而安寧。看過這個男人的眼神之后,會相信這個世界的美好與善良,寬容與慈悲。我想起《圣經(jīng)》中的一段話:你們的罪雖然像砂紅,因為愛,必變成雪白。愛情可以使人的眼神變得如此溫柔,每次看夏加爾的自畫像,都會慨嘆愛情的偉大。
而倫勃朗,好像寫日記一樣畫著自己,不斷地畫著。他不美,卻有著巨大的慨嘆,我仿佛聽到他的生活由盛及衰的嘆息。倫勃郎曾經(jīng)是有錢人,在晚年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開了一個雜貨店,他的自畫像,由富貴到貧窮,詮釋著生活的幸與不幸。
拉斐爾的自畫像讓人安寧——難怪他畫天使那么好,原來他本身就如天使一般。眼神安靜得近乎要滴出水來,穿了黑衣,清高寡淡的樣子。讓我想起他的名作《泉》中的女子,亦有這樣的眼神。
在中國美術(shù)館看過一場畫展,《從提香到戈雅》,看畫展的人幾乎摩肩接踵了,從來沒有過的熱鬧。提香的畫那么華麗,非常注重形式感,但提香的自畫像是大胡子,似哲學家和一個傳教士,而戈雅太像牛頓,戴著眼鏡,實在像物理學家,倒是畫家?guī)鞝栘悾焐粋€文藝男青年形象,至于莫奈,我看了半天的結(jié)果是:他像一個挖礦的工人,而張大干的自畫像,宛如一個白衣飄然的道長,有著銷骨的美……
最迷戀凡高的自畫像。
那么瘋狂那么絕世的孤單,眼神是正宗的絕望與無奈,還有一只耳朵的他,臉上布滿了剛長出的胡須,火在眼里燃燒著。他看到自己藍色的天空了嗎?他聞到了阿爾焦灼的太陽了嗎?他是別人眼中的瘋子,終生只賣出過一張畫,還是他的弟弟提奧怕他傷心買走的。在他生前,沒有人肯定過他,沒有人相信他,小鎮(zhèn)所有人全以為他是瘋子,一次次送他進瘋?cè)嗽海怂溃麕缀鯖]有更好的選擇。連高更都離他而去,連那些可笑的妓女全在恥笑他!只有那個耳朵聽到過他的呼喚,于是,他割下了它。
每次看這張畫,心都在瘋狂地疼——他一生中共有三十五張自畫像,瘋掉之后還畫過幾張,特別是有一張纏著繃帶的自畫像,神經(jīng)已經(jīng)處于崩潰的邊緣,一臉的焦灼與疼痛……隔了歲月煙塵,我仍然能感覺到那疼痛,來自心的最里面!誰知道他,誰了解他?
只有這些自畫像,遠遠比畫家其他的作品更能打動我,因為那是畫的他們自己,不美,不神采奕奕,他們更能看穿自己在生活中到底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他們知道自己靈魂深處究竟要什么不要什么。
很少看到畫家的自畫像有開心地笑的,他們抓住的是自己生活的一個剎那,那個剎那,是深邃的,是悵然的,亦是空靈的。
如果我給自己畫一幅自畫像,會是什么樣呢?
如果在早年,我一定畫成白衣飄飄不染塵埃的仙子狀,一點煙火氣也沒有,但現(xiàn)在,如果我畫,我會畫一個穿著布衣的女子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風景,眼神平和淡定,有喜有憂,有疼惜有慈悲,有人世間的砂紅,亦有人世間的雪白。
而我的發(fā)間,一定如畢加索那個拿煙斗的男孩一樣,有著一頂美麗花冠。我愿意它是一朵朵藍色的小花,憂郁地綻放在我的發(fā)間。
(楊子摘自《聯(lián)誼報》)